李純較為敬重他,逢年過節都會邀請他進宮來。這一年他進宮,李純笑說了一句:“閣老早早地引退了,我與皇室的子弟還沒來得及拜您做師傅,真是遺憾啊。”
當初吳昌做宰相時,位高權重,想拜他做師傅的皇子不計其數——這可是爭儲最有效的手段。然而吳昌是個怪人啊,越權勢顯赫越不愛搭理人,在朝堂上拒絕黨派拉攏,更不願和皇室牽扯。李純這話當然是客套,大家都知道吳相不願意幹教書這種費心麻煩的事兒。
但吳相性格太驚人。他很開心地回答:“啊呀承蒙皇上看重,老臣正好想收徒弟。”
李純差點吐血,身為一個坐在龍椅上七年的皇帝,他可不喜歡被指手畫腳的同時還要恭敬地聽從。他眼珠子一轉,恩,宮裏唯一適齡而且沒有師傅的皇子就是小四了。
吳相被塞給了四皇子做師傅。
四皇子不知道這些彎彎繞,他隻知道是個引退的丞相。一開始還挺高興,學了幾天他發現不對勁。
又過幾天他受不了了,開始和吳相鬧別扭,求父母給他換一個。
熙昭儀聽了這話,拿起鞋底抽了他一頓,然後提著禮物去求吳相說:“吳宰相,您肚裏能乘船,小孩子不懂事您多多包涵啊。”
如今熙昭儀認準了吳相,死都不換。李修也有個性啊,從前是幾個兄弟裏最懂事最乖巧的,父母逼他幹不愛幹的事他都會順從。可是這一回他和吳相對上了,身為小男孩整個童年的叛逆都爆發在這一刻。
熙昭儀頭都大了,學堂寢殿兩點一線,威逼利誘軟硬兼施地教育她兒子。
李純對吳相比他兒子更了解,他深深地理解兒子的痛苦,但他無能為力。他抓著熙昭儀的手道:“對,快回去看看他,再逃學就抽。”
熙昭儀回去收拾兒子,嫻嬪瞧著她的背影遠了,站起身去亭外折了一支梅花順勢坐在了皇帝近前身側,熙昭儀方才的位置。
她把花兒雙手捧著給皇帝:“好清香的臘梅呢,皇上聞一聞。”
李純默然無語地看著她。趙寶音滿眼同情地看著她。
趙寶音看看她手裏嬌豔的嫩黃色梅花,再看看她臉上一雙小眼睛、鼻子四周的雀斑、還有略黑的皮膚,有一種不忍直視的感覺。
人醜要交顏值稅,人笨要交智商稅,嫻嬪顯然這兩種稅都要交。其實宮裏不好看的妃子不是沒有——本朝的選秀過於看重家世和賢德,皇帝不是永遠都在挑美人,當然大部分時候他會依著自己的喜好,偏愛漂亮的是人之常情。
德妃年幼時就相貌平庸,沒什麽姿色,因為十分地懂事大方被先皇賞識,召進宮了。但她這輩子混得一點都不差,從沒因著皇帝少去探望她、偏愛美貌的淑妃而難過,更沒處心積慮地去爭奪什麽皇寵。她安分而認真地伺候皇帝,生兒育女後日子就圍繞著兒女,如今什麽都有了。
嫻嬪錯在太貪婪,皇帝的愛情根本不是她能得到的,她偏要強求。或許她沒有錯,人這輩子不嚐試下總歸不甘心。
不過就算要去追求,她也不該在臉下頭放一朵花……本來姿色順眼沒那麽醜的,這朵花把她臉上所有的缺點都襯出來了。人家德妃就從不幹這種事。
李純看了兩秒鍾把頭轉過去了,從袖口裏掏出一個小荷包,打開袋子從裏頭拈了幾片幹枯的茉莉花瓣扔在眼前茶盅裏道:“臘梅有些香得膩味了,茉莉裏帶著些甜絲絲的味,倒好些。”
嫻嬪噎了一嘴,訕訕地把臘梅花交給身後的宮人了。
李純便沒理她,自顧自地泡茶水喝。幾片茉莉花在熱茶裏頭漸漸地舒展開,李純又加了一片,把荷包小心地再收進袖子裏。一旁趙寶音瞧著卻瞪大眼睛,這特麽的不是自己送的那隻竹葉荷包麽?
皇上腰間正經戴著的荷包要麽是繡金龍的,要麽是鬆柏,都是皇後、德妃幾個擅刺繡的老人的手藝。趙婕妤送上去的皇帝就從沒戴出來過,她還以為皇上不喜歡。又想宮裏那麽些嬪妃,沒少給他做荷包吧,比自己好看的不計其數,比自己得寵的人更多,難道要求皇上像招寢一樣一人輪一次都戴完?
卻沒想到皇上拿它當做了盛茶葉的袋子,隨身裝著。
還未回過神,一側嫻嬪卻亦眼尖地瞧見了荷包。許是荷包上的花樣較別致,她心中悸動,當即道:“皇上這個荷包的邊角掉色了,恐是用地時候長了,妾別無所長,女紅上倒是很喜好的,前幾日恰繡好了一隻雙龍戲珠的,明兒就奉給皇上換一換吧!”
李純聽著將茶放下了,臉色暗淡地沉寂半晌。在這種沉默的威壓下,嫻嬪臉上的笑漸漸收了,李純才道:“雖不是什麽珍貴玩意,卻是朕喜歡的花樣,用順了手,不耐煩再換。”說罷竟起身拂袖走了。
嫻嬪嚇得花容失色,呆滯而恐懼地看著皇帝走遠後,一頭趴在石桌子上痛哭起來。
趙寶音回宮後滿腦子嗡嗡響,都是嫻嬪的哭鬧聲。能不響麽,嫻嬪當場控製不住在她跟前痛哭,她隻好整個大中午都在安慰嫻嬪。她不像熙昭儀那麽聰明會說話,從小嬌慣不會安慰人啊,嫻嬪在她的安慰下硬是哭了一個時辰。
吃了一盞薄荷茶她終於感覺好點了。坐了半晌,霍地起身道:“荷包!這事兒要糟!”
是啊,那個荷包被嫻嬪記恨上了,她出身高貴娘家有勢,且還和淑妃有牽扯。她若是追究下去的話,早晚能查出荷包是誰的。就算她不知道該怎麽追究,後頭還有淑妃這個高手!
趙寶音這人相貌不是絕美的,情商智商也不是特別高,若說她有什麽突出的優點,那就是感知屬性高。進宮幾個月的時候她就有危機感,覺得自己隨時會被卷入權勢鬥爭,或者地位不穩。這是別的一同進來的新妃都沒有的想法,她們腦子裏的希望永遠多過危險。
連皇後都誇她——做事謹慎。
嗷臥槽,皇上既然貼身戴著那荷包,露出來是早晚的事,沒有這一回的嫻嬪,也還有下一回。皇上您對我到底是個啥意思啊?是有點喜歡還是比較喜歡還是很喜歡才一直戴著荷包呢?
卻說這日傍晚時,皇後在甘泉宮裏舉辦夜宴。
後宮的日子太無聊,前頭皇帝後宮裏頭有心思巧的皇後、貴妃,經常辦一些茶會、花會、筵席之類的。不過如今的王皇後,心思不是那麽靈巧,性格又不是很勤勞。她比較懶,不擅長享受生活,辦筵席的次數就少了。
她終於辦了一次,寶音一眾嬪妃都過去玩樂。
意外的是皇帝也來了,笑著坐在皇後身邊道:“聽說今日你們吃蒙古那邊來的烤肉。唔,就是從前東宮裏吃過的羊和豬麽?”
此時屋子裏的氣氛很熱鬧,因著皇後準備的食材讓大家感到驚喜,竟是沒太多人去看淑妃的臉色了。皇後領大家行了個常禮,隨意和皇帝擠在一處,笑答:“雖是從前吃過的,這一回有個西洋的廚子,指點著他們在豬裏頭塞了烤鵝、蘋果、幹菜等等,滋味可是從不曾有過的。”
說著拿象牙箸給皇上夾了一塊剛割下來的羊腿肉。那隻羊是小乳羊,肚子裏塞了很多烤鴿子。
皇帝張口就接住吃了,倒把舉著筷子的皇後嚇了一跳,隨即麵上顯出尷尬。這都老夫老妻了,他不是應該等自己把肉放他碗裏,再用自己的筷子夾麽?當著這麽些人吃筷子,倒不嫌臉紅。
皇帝吃完抹嘴,從袖子裏拿出來一隻繡竹葉的荷包,拈兩片薄荷扔進眼前的茶裏。皇後道:“吃薄荷茶解膩味是不錯的,烤肉說著簡單實則最難侍弄,肥了會膩,瘦了不香。”又一打眼去瞧皇帝收進去的荷包,訝異道:“怎麽皇上還用上了個細致的袋子?繡青竹葉,針腳這麽密,看著像一年前馮氏繡的那一個。”
熙昭儀本拉著宜嬪說趣話,卻不妨聽見皇後念自己,連忙起身上前。皇帝將荷包拿在手裏,看著她道:“恩,是媛兒的那一個,朕那天翻撿八寶閣裏的東西,偶然看見了。青色的竹葉看著很爽利,倒不比腰上戴的這個牡丹差,就找出來當做茶袋子了。”
熙昭儀聽了就笑:“一件小玩意,皇上竟還記著呢。不過我最還是羨慕德妃姐姐繡的牡丹了,自己繡的這個竹葉子相去甚遠,一比,配色都看著不整齊,可萬不敢說差不多。”
皇後的大殿裏頭隻點了幾顆夜明珠,是不如正經大節宴時那般燈火輝煌地,眾妃子隔得遠的話也難看清楚那荷包的樣式。此時聽皇上和皇後都在議論,都紛紛往這邊看過來,而那嫻嬪卻還和大家不一樣,伸長了脖子目光中甚是急切。
終於她忍不住了,上來打著敬酒的幌子一定要看一看。這一湊近了瞧,卻見那荷包上果然繡著竹葉,和今日白天看見的一般無二。
話說……今兒白天看的那個,繡了幾片的竹葉?各個竹葉的位置都在什麽地方?
呃,貌似有點記不清了……
反正那上頭的確是竹葉子,也的確是用來裝茶葉的……
那麽就應該是同一個吧……皇上不可能換的這麽勤快吧……
嫻嬪腦子裏有點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