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閣這頓膳顯然並不開心,女主人淑妃心事重重,張大人幾位神情忐忑,隻有皇帝吃得盡興。然而吃到一半皇上洗手領心腹去了樓上,不知是見誰,淑妃徹底擺起臭臉,餘下的人在淑妃的臉色下食不知味。
不約片刻的工夫,上頭傳來腳步聲,淑妃連忙轉過頭,慌張地換上一幅笑麵:“二爺這樣快就回來了?您看要不要加菜?”
李純搖頭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府。”
淑妃愣了一愣,方安頓起回程之事,皇上身後跟著的張大人臉色很難看。趙寶音瞧這架勢心中便不安起來。
回程的船上,原先那個船娘已換成了一位壯實的中年漢子,張大人見皇上對船娘不感興趣,就將她打發了——太後娘娘對皇上是惱恨中帶著小心,皇上不喜歡,她不能夠硬塞。然而淑妃的神色卻不見好。
淑妃此時並不是為了船娘才……趙寶音的手指緊了又緊。
盛夏的淮安城,淺灘處開滿燦爛的芙蓉花,紫色睡蓮如朦朧的煙火。趙寶音抬頭看天上滾滾白雲,在伸手去接進雨水的瞬間,船身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有刺客!”跟在幾人最後的侍從率先喊起來:“保護二爺!”
左手早有準備地抓住了艙壁,寶音沒有跌落在地,淑妃和幾位服侍的宮女卻尖叫著摔倒。不慎落水的一女驚恐地掙紮,冒了幾下頭後竟被不知什麽東西快速拖了下去,從水底浮上的鮮血在河麵暈開。
“去那最近的小島。”李純聲色平靜,寶音此時才發現這一帶水域縱橫交錯,遍布橋梁淺灘,水路陸路都複雜地很,倒是個避禍的地方。淋漓雨水從晦暗的天際衝下來,腳下觸動之時心中稍稍安心——畢竟上岸了,不遠處便是之前在暗處防備著的、密密排成幾列的護軍。
趙寶音竭力不去看那淡粉色的湖麵,上岸時一步步踩地很穩。“皇上,您傷著了……”女子的驚叫尖利刺耳,淑妃正滿眼驚恐地抓住李純流血的右手。其實不過是被箭尾蹭破了皮而己,淑妃高聲一喊,後麵那位正殺敵的忠心侍從卻也急了,還以為發生了多嚴重的事,推推搡搡趕過來要救皇帝。擁擠的畫舫霎時亂起來,
奔走之時,趙寶音一個踉蹌,在後背莫名的大力撞擊下摔下船舷。
“壺天冰雪,消盡虛堂暑……”即便盛夏湖水溫熱,身體沒入其中、被無情吞噬時心亦冷如寒霜。宮延權勢的惡鬥啊——你早已不再是趙家千嬌萬寵的女兒,你的人生,就是要在這殘酷中遊弋,找尋逃出升天的出路。
背後的秦氏女以衣袖掩嘴,神情莫測。嗬……不是說得了很嚴重的腹病麽……就算疾病要不了你的命,你也必須,消失在我的人生中。
“寶音!你在哪兒,快來人……”是無比急躁而驚恐的呼喊聲,然而隨即又被幾位健壯的武士壓製下去:“此地不可久留,二爺必須先走,其餘的人都不要緊……二爺!我等要冒犯了……”竟是強行架住了李純的胳膊。
原來禦前的心腹們……竟不是以服從作為第一守則的。
寶音捂住口鼻大睜著眼睛,雙腿奮力掙紮,浮出水麵卻已看不到岸上人的影子。
是了,相對於處於危險中的君王,誰會在意一個小妾是不是掉了下去。寶音心思煩雜,突地覷見四方露出好些鬼鬼祟祟的人頭。
恐懼使得她幾乎尖叫出聲,好在及時忍住,並迅速地潛水下去,將頭埋在了腥臭的水草中間。她知道,出現在視線之中的那些人都是亂臣賊子,落入他們手中是必死無疑的。這樣忐忑地憋著氣,腦子卻比平日更清明了些:淑妃推了自己下水,顯然是臨時衝動的決定,連自己生於江南水鄉、略識水性都沒有考慮到。而落水之後,並沒有歹人專程過來補一刀以絕後患,那些蒙了麵的人竄來竄去,交頭接耳,隻顧著找皇帝一行人。
寶音心髒咚咚地跳,快憋死的時侯偏偏聽見漸近的腳步聲,幾乎嚇掉了魂。恰在此時,嘴上猛地被一隻突如其來的手捂住,寶音驚駭地滿身冒汗,想著自己這回是栽了。淑妃雖然計策不周,這些刺客們卻是厲害的,不小心撞在他們手裏還能有逃脫的機會?
後頭那人死死按著她的身子,徑自遊到她跟前來,寶音這一看心裏頭又是翻滾,卻是之前見過的那位船娘。她將手指抵在自己的唇邊,示意寶音不可妄動,自己伸手將水裏撈的一根箭重重朝後投擲出去。賊人看見了以為有人在前方搭弓射箭,頓時都往前跑了。
寶音心肺快炸開了,又拚死堅持了幾個瞬息。等外頭人聲漸遠,船娘拉了半暈厥的寶音從水裏爬起來。寶音大口喘氣,臉色蒼白,拉著船娘的手道:“謝姐姐救命之恩……”
船娘不言語,拉起她遊到偏僻處上岸,又一通小跑進了一不起眼的拱橋下頭後,船娘才道:“要謝我嗎?你拿什麽謝。”
寶音連忙道:“等我得救後自然會……”
船娘皺一皺眉頭,心情似乎不怎麽好:“你是宮中的貴人吧,今天這樣的事情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我不知道皇……二爺為何會遇刺,但我知道和你牽扯得越多越危險。”她說著歎息:“果然萬事不能強求,我被張大人送走後就不該回來,但我不甘心,我想再試一試。”
“我先帶你回我家吧。”船娘又不由分說將早沒力氣走路的寶音拉起來跑。
淮安城八角街、寶瓶胡同等都是繁華之地,距此不遠的水田坊間卻是一片吵雜零亂的居住地。寶音被船娘牽著走,四周那賣豆腐的女人嗓門比銅鑼還破,剁豬肉的漢子一刀下去,血都濺到身前客人的衣服上。賣胭脂的大娘攤位上傳出來的都是劣質刺鼻的味道,她還正在跟隔壁賣水果的打架爭地盤,一個蘋果撲通一聲被扔出去差點砸到寶音。街角上那個支桌子的老秀才,牌子上滿滿寫著“算命、寫信、祭禮、誦經、仿造筆跡……”
寶音出身高門,後嫁入皇家,從小到大眼睛裏哪看到過這些?就算是年幼時出門玩,大人當然不可能把她帶到貧民窟,都是在高消費大街晃悠,隨手買一匹布都是能入眼的。這次出宮想著能看看民間的趣事了,跟皇上一路,就看了一品閣和寶瓶胡同,絲毫不知底層人民到底是怎麽生活的。
船娘家是拐角的小宅,門檻中間開了一個大豁口,瓦房裏一分兩間,看著堪堪能睡個人罷了。狹窄的院落裏晾起一張碩大而破舊的漁網,竟是很難有站腳的地兒了。寶音不知道,這樣的屋子已算是不錯的,上不漏雨,下不潮濕,不缺米麵,生活無憂。
“其實姐姐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跟了一路她擠出一句話:“敢問姐姐名諱?我要記著,日後一定會報恩。”明明說了因為恐懼,不想被卷入這場刺殺當中,卻還是將走投無路的她帶到了自己家裏。
船娘沉默片刻道:“你叫我餘三娘就可以了。我娘去我弟弟家送鯰魚去了,今晚不會回來,你正好有地方睡。”又道:“你要明兒去找人麽?”
“我要等人來找我。”寶音眼中浮出冰冷:“我不會放過馳的。”
這一夜兩人擠一起睡了,夜裏滿屋子都是悶的,寶音卻難得睡得舒坦,拉著餘娘子悄聲說話:“……是為了什麽一定要進宮呢?啊,我娘家是京城望族,你要是想給家人謀個好出路,我父親就能幫上忙。”
餘娘子呆了一呆,方道:“若隻是缺錢的話,倒是用不著你。”說著卻冷笑了一聲:“我死了的父親就是十年前因結黨被斬首的淮安知州,我們全家都是罪人,我弟弟因此沒有考科舉的資格。你的父親是宰相麽?這你也能幫麽?”
寶音大吃一驚:“結黨,是什麽……”
“劉尚書黨羽……”餘寶林一個翻身側過去不理人了:“聽說是哪個親王的人,十年前和當今聖上奪東宮之位。你父親有能耐翻結黨的案子?”
寶音隨即紅著臉囁嚅道:“卻不是的,我爹隻是個禮部的文職……”手裏根本沒啥權力好麽!
氣氛冷了半晌,寶音小心地說道:“所以你才非進宮不可?你父親若真是冤枉的,我會盡力在皇上麵前提起你。”
餘娘子聽了不置可否,片刻後就熟睡過去了。
第二日時天不亮,外頭就喧鬧起來了,街坊鄰居們在傳今日全城戒嚴了。大家都傳得沸沸揚揚,畢竟皇帝落腳在此,還有比這更大的新聞麽。餘娘子將一籮筐白菜倒出來命令寶音來醃,一壁和她道:“他們是來找你的。”
趙寶音任勞任怨地洗白菜,很快就被餘娘子斥責每一顆都沒有洗幹淨。餘娘子道:“真是個蠢貨,邊兒去,到院子裏砍柴吧。砍完了你就能吃早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