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權之下,哪裏容得秦氏和李榮放肆,李榮被順利塞進了廣陽殿,被送回登華殿的秦氏則禁了足,輕易出不來了。宮內人眼看烜赫一時的淑妃娘娘落魄至此,皆唏噓不已,又兼驚惶不安。對啊,她們唯一的主子,皇帝自登位以來,還從沒有做出過如此嚴厲的懲罰呢。她們隻記得皇上素日裏的溫柔好脾性,幾乎忘了他也會對女人發火。

而在這之後,皇帝忙於與朝臣商討開海禁一事——南巡途中,有幾位官員遞了折子,建言開放東南海岸,與琉球、刀伊、南粵等國通商。後來南粵使臣亦遠赴淮安拜見皇帝,雖因事暴死了,好在國書沒有落空。

不過後宮亦沒有被完全冷落,新封的金才人十分得他歡心,多日挑燈理政之時都請了金氏侍奉筆墨。一場南巡回來,最大的變動自然是秦氏,其次卻是撈的盆滿缽滿的金才人。

說是在南巡中金氏善解人意,侍奉地最為周全,回程時就越級封了才人,可見皇上中意。這還不算,九月九重陽節,皇上當眾下旨以侍奉有功為由,將金氏再封了貴人。

如此後宮中都坐不住了,本朝後宮之所以沒有爭端,全是在“公平”二字上。昔日皇上再寵愛淑妃,給她的亦隻是淑妃的體麵,絕不僭越。今日金氏接連晉位,一介平民出身的宮女竟是壓得六宮粉黛無顏色,安能讓人服氣?

思及皇上月前才因秦氏動了怒,此時入席晚宴的嬪妃們都不敢公然反駁。唯皇後沉默片刻,起身道:“皇上,這終究是不太妥當。”

皇帝平日最聽得進皇後的進言,今日卻是有些固執,抬頭和皇後解釋道:“金氏不同於別的嬪妃……她溫柔體貼,周全守禮,最能懂得朕的心思。她是朕這輩子得到的最珍貴的愛人,若是不給她個體麵的身份,朕心中便會不安……皇後,你能理解嗎?”

皇後嫁給皇帝十多年,對皇帝比對她自個兒還了解,聽見這話當場被雷得外焦裏嫩。

她嘴角一直抽,抽了半晌開始咬牙。李純一看她不對勁,趕緊伸手一扯她的袖子,撲通一聲把她拽回椅子上,伸手砰砰地拍著桌子道:“夠了,皇後別再阻撓朕的決定了!”

被皇帝袖子擋住的皇後趕緊捂住嘴開始笑,好不容易笑完,肚子都疼得吃不下飯了。

金貴人誠惶誠恐地謝了恩,心中隱隱有不安,卻很快被巨大的喜色覆蓋。她相貌生得好,身材柔弱亦是討男人喜歡的,遂當年才能被皇上看上。隻是做了禦女後沉默度日,幾年都這麽過來了。

禦女?她並不甘心,遂一直在尋找出頭之日。卻不曾想……會是如此大的風光,果然她生來福相。如今她還是很感激那位落魄了的淑妃娘娘的,真是個好人呐,在落難之前將自己扶持了上去,讓皇上看見了自己的好,且這份恩德還不需要回報……被禁足與登華殿之後,不見天日,哪裏還能來向自己討利息呢!

金氏一整晚都心神恍惚,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不能自拔。

一個默默無聞的人突然站到了峰頂上,不多日後,金氏得寵之事連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也是皇上太迷戀金氏,晚上侍寢的規矩破不了,就成日以各種名頭傳召她來伴駕。某日皇後的母親並幾位京城中身份尊貴的命婦進宮來,圍在甘泉宮裏與皇後說話,其中一位夫人還特意提及了此事,言語中帶著驚詫和不屑。

皇後便道:“皇上不無道理,金氏的確是個周全且守禮的,可不是外頭傳的什麽狐媚……且她的父親是原齊州府七品典正,祖父曾在京中做員外郎,出身官籍,封個貴人倒也說得過去。”

那位夫人疑道:“不是出身京郊佃農家的女孩子嗎?聽說……還是做宮女的。”

“確有此事,不過是她後來家道中落罷了。”皇後把玩著手指間的羊脂玉戒指:“她父親去世後,母親帶著她投奔京郊的舅家,以耕種維持生計。後因著母親治病拿不出錢,不得已才進宮來做活的。”

四周的命婦們都露出了然之色,這樣一說,這金氏的身份倒不是特別低微了。

之後京中關於金貴人的議論聲果然低了下去。皇後給金氏安了個官籍,不管宮冊上寫的是啥,外頭的人倒沒有敢懷疑皇後的話。

金氏的得勢使得後宮人心浮動,好在皇後積威甚重,一時之間倒還沒鬧起來。重陽過後多日,皇帝再次派遣欽差往北地迎接遲遲未到的昭王殿下,卻得到了“昭王半路突發熱病,無力趕路隻好就地調養”的消息。

“多年未見昭王,朕和母後都甚是想念……”李純將折扇往案台上一磕,淡淡掃視下方百官:“一定是北地官員服侍不周的緣故,竟讓朕的弟弟在半路上染病!且昭王離京這麽些年,身體每況愈下,聽聞是因北地的牧民民風彪悍,難以治理,以至昭王積勞成疾……難道其屬下的官吏們都是閑人嗎?”

四周臣子聽得心驚,隨即便有一位翰林接話道:“皇上所言不錯,北地遠離京城,想必偷奸耍滑的人不少。臣以為,應將鄂倫郡太守、昭王府丞事、典吏等官員革職查辦,再換一批有為之人,方能令昭王殿下舒心。”

李純點頭道:“那便這麽辦吧。”雖是借機罷黜了昭王手中些許勢力,退朝回宮時的神色依舊並不好看。

他進了寶音的麗景殿,悶悶地坐下喝玫瑰茶。寶音把玩他腰間的黃玉穗子,陪著皇上靜坐不語。

半晌,李純霍地一翻身將她攬住了,倒嚇了寶音一跳,心道餘寶林的話有道理,皇帝總是陰晴不定的生物。頭上男子捉著她看了片刻,嘻笑一聲:“怎麽就沒有點當寵妃的潛質呢?看到皇上不高興,你難道不應該給朕灌一壺迷神茶,然後將帳子拉上……”

寶音一張臉吃驚而羞憤地紅了。忍不住猛擰他的腰,恨恨道:“那是金氏才幹得出來的事!”李純痛叫一聲,回過身來舉手就要反擊,寶音早有準備,一骨碌爬起來跑了。

發簪上鎏金的琉璃蘇子瀝瀝作響,啪嗒一聲就給晃在了地上,也不知碎了沒。寶音回頭一瞧,對方因穿著十分寬大的龍袍,此時竟被下踞綁住了腿,又急又氣的樣子滑稽極了。忍不住大笑出聲,顯然更是惹惱了李純,大喝道:“潑猴,哪裏跑!”

拎著裙擺得意萬分地回跑至他麵前吐一吐舌頭,靈活地轉身時卻因掉了發簪,被三千青絲絆住足下。“娘娘小心!”身後慌亂追隨著的宮人們紛紛驚呼,身體似輕鴻歪倒,落地時卻被柔軟手心一般的憑借輕輕握住。

兩人一同跌倒在地。瘦小的女子身軀被這黑臉的壯漢毫不遺漏地托住,此時這稍胖的寬大身子倒是有好處了。寶音甩了甩頭發從他胸口上爬起來,這才驚道:“皇上!您沒有事吧?”

一壁連忙立起身來,牽扯之下卻惹來李純一聲低呼。

“皇上,皇上!”寶音抓起他的胳膊。天哪,為了護主她的脖頸,此處是被旁側鋒利的桌角一劃到底……

又驚又慌,迭聲朝宮人們喊道:“快找繃帶啊!再去請禦醫大人……”

李純見她這幅樣子,倒是撐不住笑了:“真不經鬧,一點小事你就……”自己接過遞來的白棉布熟練地將手臂纏繞:“藥也不必拿了,哪這樣多麻煩,一層皮而已。”

一壁說著,盯住寶音的眼睛卻發了愣,半晌有些好笑地拿手去碰女孩子的臉頰:“哭什麽啊……”

——“或許每個人都有既定的歸宿,即便有先來後到的優勢,也無法彌補錯誤的遇見。”

徑自伏在皇帝懷裏痛哭的寶音此時並沒有發覺,在十丈開外的麗景殿院門前,立著一位身著茜素紅描金坎衣的女子。

她的眼睛茫然地望向殿內,口中重複著剛剛的低語:“……是既定的歸宿麽……”

“皇後娘娘,您在說什麽?”大長秋袁大人費解地問道。

闔眼微笑,再從容撫平衣襟上的淺淺褶皺。王皇後移目朝旁側的方向看去,沉聲道:“沒什麽。本宮說,趙婕妤不適合戴和田玉的簪子,日後給麗景殿多分些青玉或是翡翠吧。”看她總喜歡跑來跑去,又很笨拙地將那些材質滑脫的首飾摔在地上,弄散了頭發……

“是。”大長秋欠一欠身:“那麽金氏那裏要不要擺駕……”

“不必了。將甘泉宮西側院頂櫃上的兩盒藏香賞賜給她吧,傳話讓她……好生調理身子。”

***

半月之後的皇太後壽辰,雖然昭王還是遺憾地未能列席,場麵仍舊操辦地聲勢浩大。皇帝借著喜氣為幾位皇族宗親賜婚,其中將南安郡王獨女涪陵縣主賜予禮部侍郎長子,趙婕妤的大兄。

趙家根基淺顯,算不上多麽有名望的大族,好在出了個皇妃趙婕妤。一旦在皇上身邊服侍了,那這身份就是由臣變為君,趙婕妤的兄長迎娶縣主也不算高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