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一日沒有廢後,皇後就一日是後宮之主,是與皇帝並肩而立、母儀天下的鳳位。囚禁甘泉宮,隻是因著皇後迫於百官威壓。事實上,宮中各司各局均是由王皇後掌管著,太後沒有資格、手中也沒有力量鉗製住她。
她什麽時候想出來都可以。
皇後俯身給太後請安,太後掩袖嗤鼻。淑妃道:“皇後還不肯認罪嗎?若是自裁,至少能在死後以病逝遮掩過去。若等到皇上回宮,下旨賜死,那可就是板上釘釘的誅殺,他日史書工筆,都會記得清清楚楚。”
不錯,曆代後妃若是畏罪自盡的話,看在其伏法的份上,又為了維護皇室體麵,多半不會把真相記載在史書裏。皇後看也不看淑妃,仿佛剛剛沒有人說話。
淑妃因被忽視臉色漲紅,咬牙撇過頭去。
“今日闔家宴飲,本宮想著,身為皇後不過來也不好。”皇後微笑,在太後身側主位上端然坐下。此舉又引得一片嘲諷聲。有人起身憤然道:“今日微臣要‘死諫’!不誅皇後,微臣就先撞死在這兒……”
突有一聲冷笑,卻是劉丞相站起身,拱手道:“這場鬧劇該到此為止了!爾等臣子威逼皇後,犯下大不敬之罪,等皇上回宮後自會治你們的罪。那日皇太後拿出的昭王玉佩,老臣覺著有些不對勁。”
皇太後渾濁的眼睛如刀子一般刮在劉丞相身上,劉丞相渾然不覺,從袖子中掏出一本朱紅的宮冊道:“皇太後可能不明白這雙扣錦鯉佩到底是用來做什麽的。這是九年前的一份軍機處密令,這東西本不該公之於眾,不過突發此事,老臣也顧不得了。請皇太後閱看吧。”
張太後麵露疑惑,接過來粗粗瀏覽——是九年前皇帝關於西北駐軍的朱批。內容上張太後不太懂,但當她看到落款處的印章時,臉色露出巨大的驚愕。
太後看過,劉丞相親自上前拿過來又傳給其餘的宗親貴胄。
“您也看到了,雙扣玉佩就是軍機處奏折的印章,九年前皇上登基後建立了軍機處……老臣很想問太後娘娘,這塊玉佩怎麽會跑到昭王手上去呢?”劉丞相用頗為疑惑的語言詢問,仿佛真的有什麽不懂。
太後的臉色漸漸變得雪白。
“老臣想,一定是太後娘娘拿錯了東西,把皇上的玉佩,誤認為是昭王遺物。您說是不是?”劉丞相換了副笑臉。
“不,這……昭王他不會……”太後突然張口結舌,方才的從容早不知丟哪兒去了。
“對啊,昭王肯定不會偷這種東西的!”年過六十、與太後平輩的敦親王嗬嗬地笑了一聲,打斷太後:“太後娘娘,我也覺得是您拿錯了。要我說啊,就算您是長輩,不喜歡自己的兒媳婦就用這種方式侮辱她,也實在不妥當吧!況且你兒媳婦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媳婦!”
皇太後的呼吸有些急促。
皇後笑道:“這玉佩的事,本宮原本不想外傳,今日,不解釋個清楚也不成了。五年前,皇上的墨玉錦鯉佩遭人偷盜,還查不出來是誰偷的。皇上沒有法子,下令廢除了墨玉佩,從此以後的軍機處密令上,隻能以為白玉佩加蓋印章。兩塊玉佩雕刻相同,但紋路左右相反。您可以看看陽朔四年之後的軍機處密令,那花樣就是反著的。”
“皇上與我約定,每每他離宮,這塊白玉佩就由我掌管。”皇後微笑看一眼太後,從身後宮人手中取過一卷寫了字的絲帛:“今日,我恰好需要昭告一份旨意。”
她把東西展開了,拿出那塊燙手的白玉佩沾朱砂蓋印。
禮部尚書還算會看眼色,上來就拿著讀了——“……今淑妃秦氏犯上忤逆,禍亂皇室,著廢黜其位號,賜死冷宮……”
“皇後!”淑妃雙目圓睜,隨後她噗通一聲跪在太後麵前:“太後救我,太後救我啊!”
張太後焦躁不安地拂開淑妃的手,笑話,她都自身難保了,還有本事去救淑妃?白玉佩可是蓋在軍機處奏折上的東西,除了國璽,哪個壓得過它?
她現在悔得腸子都青了,就不該聽淑妃的蠱惑,從武夷山跑回來跟皇後鬥!
淑妃的兒子當了太子還不知足,她還想當皇後!張太後為啥會幫淑妃這麽個大忙呢?因為淑妃許諾她等自己掌控了天下大權,會將昭王的爵位傳襲給昭王遺留下來的兩個兒子——當初李純心狠,誅殺昭王後,還毒死了昭王所有的妻女!
張太後動用了手裏所有的力量,拚盡全力暗中救出了兩位小世子,現在這兩個孩子都被她安頓在西北大漠的隱秘之處。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麽時候,要是她死了,這兩個孩子怎麽辦,萬一李純找到了他們,昭王可就連個後都留不下了。
隻有等淑妃熬死了李純,才能恢複昭王府的榮耀,那兩個孩子才能光明正大地做人。張太後風燭殘年,一輩子最後的念想就是這兩個孫子了。
可惜,或許是張氏前半生過得太好了,後半生注定悲慘。她小小年紀嫁給先皇為正室,被先皇捧在手心裏三十年,根本不知道何為人間疾苦。她隻學會了如何享福,不懂得如何鬥爭。
她哪裏是王皇後的對手?
“不,我不死,我不死,我是太子之母……”淑妃許是嚇得,心神都恍惚了,她又膝行至太子的坐席麵前:“太子,你救救我啊!你是監國的太子啊!”
皇太子李仁本就是個沒大本事的人,他伸手想去把母親拉起來。那邊禮官卻上前拉了淑妃的另一條胳膊,勸阻太子道:“皇後賜死,太子手中又沒有國璽,請您鬆手吧!”
淑妃瘋狂痛哭著,嚎叫聲十分淒厲:“我要見皇上啊,就算你有白玉佩又如何,讓我見了皇上再死也好……”
就在此時,一聲巨大的轟響從門邊迸發出來。淑妃嚇得止住了聲。
一群帶刀侍衛撞開了大門,排排列在兩側。
一個男人從門口邁步進來,急促而狂怒地命令道:“夠了!都給朕閉嘴!”
張太後瞠目結舌,忍不住緩緩站起來:“皇上是何時回來?”
李純風雪兼程從南邊跑馬回來,此時身上還穿著厚重的騎裝,滿頭滿臉都是霜,頭發早散了。他這幅樣子頗像是剛從匈奴戰場上下來,也不知他快馬加鞭跑了多少天。
他好一會兒才平複了呼吸,“朕再不回來,不知京城會變成什麽模樣。太子,這就是你監國的結果嗎?”
皇帝回宮不問太後,先問太子,李仁瞬間就被嚇得臉色青白,哆嗦著跪下:“兒臣……兒臣管製無能……”
“無能那你就不要做太子了!”皇帝猛地截住他的話:“朕把泱泱大國交給你,你與你的生母不顧大局,合謀挑起爭端要害死你的嫡母,罪不可赦。傳旨,太子李仁德行有虧,廢黜東宮位。”
李仁錯愕到不可置信。皇帝揮手令人拖他下去。
“秦氏怎麽還不帶下去,你們沒有聽到皇後的旨意嗎?”皇帝淡淡地吩咐。
秦淑妃卻在此時莫名生出一股子勁兒,她竟掙脫了押著她的兩個侍從,跌跌撞撞奔向皇帝。護駕的軍士用刀柄擊倒了她,她就摔倒在距離皇帝三米遠的方桌旁邊。她從袖口裏拿出一個白色瓷瓶,朝皇帝展顏輕笑:
“不必費功夫了……我自裁就是。”
李純瞥過臉去再不想看她。
秦氏麵上雖是一副病態,笑容卻似化開堅冰的暖泉。她從桌上取過一壺酒把手裏的東西在裏頭化開了。
很快,喝下毒酒的秦氏嘔出大口的鮮血,在地上痛苦掙紮了片刻,便去了。
皇帝揮手命人抬下去,神色極為淡漠。
“皇上……”在這樣悚然的氣氛中,率先開口的是趙寶音。在秦暮箏斷氣的這一刻,她突然特別想念李純,她忍不住,撲上前抱住了他。
“我害怕。”她喃喃地說,突然之間淚如泉湧。
李純一句話也不說,安靜立著任由寶音抱著他。心裏則是千頭萬緒,如被一隻手揪著一般煩躁且焦慮。
他留在京城中的心腹疾馳千裏向他密報時,他聽說皇後被淑妃構陷,大為驚駭,心中頭一個想到的就是趙寶音——淑妃膽敢對皇後動手,對寶音更是不會放過了。她怎麽會和七皇子一同病倒?是不是淑妃投毒……
趙寶音母子的風寒症狀,就是有那麽些詭異的不對勁。大人小孩都病了不說,身上還起了紅疹。此時抱著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趙寶音,攬住他腰間的手上就長滿疙瘩,伏在他胸前的額頭還發著熱。
趙寶音這半年來受了很大刺激,看見李純就嚎啕大哭:“皇後娘娘都被她鉗製,我也以為自己要死了!二郎,謝謝你,謝謝你能回來……”
“來人,傳禦醫至建章宮。”李純歎著氣捧住了她的臉頰:“寶音,別再哭了。真是拿你沒辦法……哎!你手上有疹子,別用手去抹眼淚!走,咱們先走,你和小七的熱病必須盡快……”
李純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拉著哭哭啼啼的趙嬪拋下眾人奔往建章宮。
這有點昏君味道啊……劉丞相愣愣坐著自語:千裏之外跑回來,一身狼狽地在臣子跟前露麵,結果瞬間就拉著女人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