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皇帝南巡,內醫院院判大人和另一位才學出眾的老禦醫都跟著過去服侍皇帝了,宮裏留下來的人醫術不如他們。皇帝疾奔回來,也把兩位大人帶回來了,讓他們速速給寶音問診。

診治的結果果然不是尋常風寒,但也不是什麽嚇人的大病——原來,是秦暮箏為了暗害趙寶音,用上了能夠引起強烈敏症的“一品紅”花粉。秦暮箏先將花粉摻在自己的香胰子裏頭,每日用它淨手、擦身,而後在甘泉宮給皇後請安時刻意接近寶音,有時候還握住寶音的手腕,就這麽沾上去了。寶音回宮後又常常抱著七皇子,如此七皇子也感染了。

這個結果查出來時,眾妃都唏噓不已,對那生前作惡、因罪賜死的秦氏倒是生了許多憐憫。大周朝後宮管束太嚴,到處都是皇帝的心腹,秦氏沒法子收買人手來給寶音的飲食裏加料之類。她唯一的辦法就是以身犯險,而且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若派一個奴才做這事兒,奴才是不能輕易觸碰主子的,那叫冒犯。

秦暮箏為了讓寶音染病,自己的用量就非常大。她本就身體有恙,最後屍體入殮的時候宮人掀開她的衣裳,才發現她的手腕、肩膀、胸口等等的肌膚都起了密密的紅疹子,甚至有潰爛之處。

大家似乎是明白了秦氏的心思,她受皇帝厭棄後,自暴自棄,將追逐權力作為填補人生空白的唯一方法。為了除掉她最恨的趙氏,她什麽都豁出去了。

其實她早已不畏生死。

寶音和七皇子都染上了花粉過敏症,這病不要命,但拖久了會導致皮膚潰爛——人也就毀了。好在發現地早,院判大人開了一副藥說吃半個月就能好。李純長舒一口氣,再次慶幸自己回來地及時。

李純擔心趙寶音,還要記掛著南邊的正事,頗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覺。更令人感到無語的是,七皇子的熱病幾天就好轉了,身體一點問題都沒有,倒是趙寶音這個當娘的纏綿病榻半個月。

七皇子遺傳了李純的優秀基因,身體結實。趙寶音不論先天怎麽樣,在後天長期的嬌生慣養下她妥妥一株蝴蝶蘭。

好在元月十五元宵節時她好了大半,被禦醫允許出來見人。皇室家眷們清早去皇後的甘泉宮中用早膳,皇帝也在,不過寶音發現氣氛很詭異。四十歲的李純在這個新年中頭一次顯露出衰頹之態,兩鬢的白發竟能透過冠帽看出來。

從前他頭上也有零星地幾根,這一次竟是雨後春筍一般長了出來。雖然不多,卻也讓人看了心驚。

宮宴之上並沒有看到太後的身影,聽說是回武夷山了。龐大人按著皇帝的授意,當眾宣了幾道聖旨——其一是將廢太子遷往景昌為先皇守陵,永世不得回京。其二是因白玉佩之事,將死了的昭王定為謀逆大罪,昭王藏在西北的兩個世子一同坐罪賜死。其三是將幾個冒犯皇後的佞臣革職查辦。

李純是個好皇帝,也是個心善且正直的人,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你不能成為他的敵人。

他對政敵可是絕不手軟的。

“秦氏和二皇子竟然聯合了太後,大膽構陷謀害皇後,皇上怕是傷透了心。”宮妃們都不敢說話,隻幾個離得遠的在竊竊私語:“真是家宅不寧,從先太子去了,這個宮裏就不對勁了。”

“要我說,秦氏那年南巡,糊塗地謀害趙嬪那事兒,才是這些禍患的開端。”另有一人小心地看了眼前頭的趙寶音,低語道。

趙寶音低頭喝綠豆粥,心裏五味雜陳。她倒不至於去可憐自己的仇人,隻是深感這日子不容易。

用過了膳,一群人照例湊皇帝皇後跟前磕頭,皇帝沒什麽心情,讓龐大人領宮人們分發了賞賜,就麵露疲態。皇後卻是比皇帝更沉靜些,她端坐如儀,威嚴如常,隻是臉上再也沒有幾年前那真心的微笑了。

對,自從太子死了她就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等東西都發完了,德妃看帝後都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提議道:“皇上南巡累著了,不如我們早些散了吧。”

皇帝剛欲點頭,皇後卻起身道:“皇上為開海禁之事耗盡心力,如今東海升平,國家富足,是咱們大周的幸事。妾想敬皇上一杯酒。”

李純有些微訝,不過瞧著皇後不再糾纏長子的死、一副把心思都放在正事上的模樣,也稍稍鬆了口氣。他同樣起身,端著酒杯去碰皇後的杯子。

靠近自己原配妻子的刹那,李純耳邊響起多年來最熟悉的聲音。是皇後,她輕輕地對著自己的丈夫低語:“皇上急急回來,全都是因為趙嬪吧。我在白玉佩事發時已傳了信給皇上,但您直到一月之後得到趙嬪發病的消息,才趕回來……”

李純盯著她,心神被莫名攫住。恍惚的瞬間,皇後仰頭灌下一大口酒。

“其實,你一直在介懷當年的事,是吧?”皇後的喘息漸漸急促起來:“就算我並沒有做過錯事,但那件事對你來說,就是無可容忍的。皇上,我很想愛你,卻不敢愛你,因為我怕你越不過那道坎。這麽多年了,你給了我最大的榮耀與體麵,我卻還是特別害怕。我不怕失去鳳位,我隻是怕,你會更加厭惡我。所以我永遠都不敢,不敢主動對你說……夠了,不論如何,你現在已經不需要我了。”

“二郎,請原諒我。”她最後說道。

“皇後,你怎麽了?”李純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然而皇後一張施了濃妝的麵孔卻已失去光彩,變成詭異的青白色。她寬大的衣袖從桌案上滑落下去,隨即,她整個人緩緩地跌坐在地上。

“皇後!”李純驚呼:“皇後,皇後……妙華!”

在最後喊出妙華這兩個字時,皇後的眼睛動了一下子,然而在那同時,她的唇角溢出潺潺如溪流一般的血水。她再也沒有力氣說話了。

“禦醫,禦醫在哪裏!來人……”李純瘋了一般地喊叫起來:“快來人,來人啊……妙華,妙華……”

***

皇後王妙華病逝於陽朔十年元月。

次月入葬,諡號孝賢。

李純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完這個年的,他眼睜睜地看著王妙華在他麵前自盡,他無力挽回。或許她早就想死了,他冥冥之中有這種預料,他其實早就想做些什麽——比如他離宮前,禦女周氏懷孕了,他想著等孩子生下來就過繼給皇後。有了孩子的話,多少能彌補失去長子的悲痛,也能為王妙華填補人生的空洞。

就像秦氏抓著權力填補空洞一樣。有了信念,才走得下去。

可惜他沒有來得及……他應該快一點的,為什麽不快一點,不早一點……

她說,請原諒我。原諒什麽呢?是原諒當年那件事,還是原諒她此時此刻殘忍的離別?

其實不需要的,不需要原諒,她沒有需要說對不起的事。二十二年前,昭王仰慕王妙華,一度要求太後去王家下聘,是因為太後看中了位高權重的吳丞相的嫡女,才逼著昭王為了江山放棄她。昭王拗不過太後,最終失去她,卻也賭氣不肯娶吳丞相的女兒。

後來王氏進了太子宮,她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到舉案齊眉,生死共進退。李純記憶中的她,是有端莊,是有聰慧,是有嬌俏,是有情趣……他清楚昭王對她的仰慕,但其實那並沒有什麽妨礙。畢竟王妙華沒有喜歡過昭王。

他不是那麽心胸狹隘的人啊!

他曾全心全意地愛過她,他以為他們就是彼此要等的人,在很順利的大婚之後,就要一輩子攜手了。不過直到陽朔五年,那個十四歲小女孩的出現,李純突然醒悟——真正瘋狂的愛,是血液要衝出心房的澎湃的感覺,是一種無可阻擋的、令人落入陷阱的洪潮。他在王妙華身上,永遠隻能感覺到平淡無波的、令人心安的幸福感覺。雖然那種感覺滲進骨子裏,但是……太平靜了。

為什麽,他們之間會沒有力量?是因為王妙華,她心中有一道牆,卻以為那道牆在對方心中。

李純理所當然地選擇了趙寶音。

甘泉宮從昔日的盛勢光輝,終於變得門庭冷落,殿內死寂的空氣裏,連宮女行走的聲音都沒有了。

你,為什麽選在這個時候自盡呢?李純站在龐大而空曠的甘泉宮主殿裏,喃喃地問。最後他得出結論,他一生中所犯下的最大的錯誤,不是沒能及時給王妙華一個孩子,而是他在廢黜東宮後,與眾臣商議想要立四皇子為太子。

他不應該這樣做。

換句話說,他不應該,這麽早立王家的準女婿為太子。

沒有了信念,同時沒有了擔憂,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呢?王皇後想著,王家的使命已經傳遞給了她的侄女,嫡長女王成君。她不需要再去努力了。

皇後死後,李純先是將自己關在皇後寢宮內,為她守滿了七日的靈。停棺一月後葬入皇陵,他扶棺槨從大清門而出,一直將皇後送至帝陵墓穴。在麵前厚重的石門死死闔上的刹那,他用手指按在門上,輕聲問:“能原諒我嗎?”

沒有回答。

他抿著冷硬的嘴唇轉身離去,迎風的那條路,他的眼睛流不出淚來,心髒卻突突突地跳得越來越快。

為什麽……你這心狠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