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皇後病逝,皇帝輟朝三日,不過後來他去上朝時也沒個精神樣。後宮侍寢更是停了,皇帝下了早朝就直接回書房,女眷們輕易見不到他。
嬪妃們擔心皇帝的身子,趙寶音和德妃幾個都做了些羹湯或是清粥小菜送過去,皇帝一口都沒動。寶音心裏彷徨不安,一天天地坐不住。
她很害怕這種見不到李純的感覺。而且她又不是七竅的比幹,沒有辦法完全窺探對方的心思。這是一種什麽都抓不住的恐懼。
終於在三月初十的這一日,她大著膽子抱著七皇子李仹,換上厚重的氅衣在清早時等在建章宮門前,等著皇帝下朝回來。皇帝這段日子都閉門不見客,以前也有妃子在宮門前等著見,龐大人攔著不說,後來皇帝從外頭回來看到了,看得多了,還嫌煩。
於是建章宮前院裏頭就不讓等人。
趙寶音過來的時候龐大人也勸她回去,說皇上誰都不見。不過寶音軟磨硬泡了許久,龐大人思量一二,覺得趙嬪和旁的娘娘們是有些不一樣的……就讓她等著了。
李純今日在朝上還和兩個臣子起了爭執,耽擱了許久才回來。趙寶音在三月份的春風裏頭凍成狗,身上的大氅也不夠厚。不滿兩歲的李仹正是要走走不穩,還喜歡亂動的年紀。趙寶音抱著他兩隻胳膊都快斷了,想換乳母抱,李仹看見親娘在眼前就誰也不想跟,賴在寶音身上。
趙寶音直到現在都沒學會怎麽照顧孩子,她這方麵笨得很。在足足站了一個時辰之後,她看見了明黃色的儀仗漸行漸近,連忙歡喜地迎上去。
鸞轎上的李純眼神有點呆,他沒看見寶音。龐大人心裏就開始打鼓,打了半天鼓他還是壯起膽子,湊跟前道:“皇上,趙嬪娘娘來給您請安呢……”
“嗯?”李純半夢半醒:“還沒到殿裏你喊什麽啊……你說什麽?趙嬪?”他猛地抬頭去看,就看見了抱著孩子的寶音。寶音凍得十指通紅,李仹在她懷裏扭來扭去,頭上戴的小棉帽子不停地要往下掉,一旁乳母就伸長胳膊去給皇子理帽子,幾個人的姿勢都很滑稽。
趙寶音看著李純這副樣子,心裏就揪得跟什麽似得,不管不顧地湊上來扒著欄杆:“二郎,二郎!您怎麽了啊!”又問龐大人:“皇上怎地又生了這麽些白頭發?”
龐大人弓著身子立在一旁,低頭不語。李純盯著寶音的臉,盯了許久,他慢慢地道:“這麽早等在這裏做什麽呢?”
“我等您啊!”寶音急促地說著:“我已經很久沒見到您了,我心裏受不了!皇上,您怎麽都不來後宮裏走走呢,誰都不見了嗎?皇上,您不能一天到晚地窩在建章宮裏頭,悶出了毛病可怎麽好。聽人說,您對飲食也不怎麽上心,皇後娘娘去了,您幾個月都茹素,而且還時常有一頓沒一頓地,您這麽下去不行。我明白您因著先皇後,心裏難過……”
提及皇後二字,李純眼睛裏驟然迸發出冷光。他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著趙寶音,打斷了她控製不住的長篇大論:“趙寶音,你不明白的。你什麽都不懂。”
趙寶音咬住了舌頭一般,猛地驚住。李純歎一口氣道:“請你先回宮吧,不要再等了,以後也不要等了。我……不想再見到你。”
趙寶音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已經很久沒有把李純看做天一般的皇帝,在他麵前膽子也比較大。她吸著冷氣看著他,忍不住追問:“皇上,您……您怎麽了?為什麽變成這樣……”
“我沒有變。”李純沉沉地道:“你知道王妙華自盡時對我說什麽嗎?她說,她覺得我不再需要她了。她那個時候一定特別恨我,她是帶著恨去死的。”
李純說完這些,側過頭去吩咐宮人:“回南書房。”
趙寶音大睜著眼睛,看著皇帝的車轎在她麵前咕嚕嚕地駛過去,龐大的儀仗漸行漸遠,一直消失在宮牆的拐角處。
***
——秦暮箏,你贏了。
寶音終於知道,秦暮箏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王妙華因私通之事,被逼軟禁甘泉宮時,曾善意地提醒過她——千萬小心,秦暮箏一定會對她動手,一定會!
後來果然查出她沾染了一品紅的花粉。但這並沒有真正毀了她,她病愈的時候一顆石頭也落了地。她想自己跨過了這一關,而且秦暮箏已經死了。
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她錯了。
秦暮箏沒有死,她陰魂不散。
她一定知道當年王妙華和昭王之間的糾葛。她是很早就進太子宮服侍的老人了,知道這些隱晦的事情並不難。所以,她在對付王妙華時,才會選擇這件事為契機,誣陷王妙華和昭王私通。
她選對了,成功了。昭王的仰慕就是王妙華在皇帝麵前的傷口,舊事重提時,她已經非常脆弱的心承受不起它的衝擊。皇帝在接到她的密報時沒有立即趕回來、卻在一月之後為了另一個女人趕回來的態度更令她心灰意冷。
最後她自盡時,用的就是秦暮箏當初送給她的毒酒。
秦暮箏完美地殺死了她。
但秦暮箏的目的不是她。
王妙華死後,李純承受不起她臨終前的指責。他在那一瞬間,塵封多年的情愛被徹底打開,他想起來當年的新婚燕爾,想起二十多年與她相濡以沫。王妙華一輩子不敢提及昭王,不敢觸碰兩人誤會的根源,但在最後一刻,她終於說出來了。
她終於有勇氣說——不是不愛,隻是不敢。
王妙華是個賢後,她有本事母儀天下,卻沒本事開口說愛。與其說她因李純而死,不如說她死於自己的懦弱。
李純直到這一刻才發現,內心的感覺會騙人。他所不滿的那種平淡無奇的喜歡,隻是因為王妙華的懦弱,和他的粗心。他們本來不應該這樣的。
崩潰之時,李純意識到,自己似乎愛錯了人。他這輩子真正要等的人早就等到了,隻是他不夠珍惜。
王妙華,隻要你肯說,你就能得到。
秦暮箏是被賜死的罪妃,但她做到了所有她想做的。皇後失去了生命,趙寶音失去了李純。
她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
趙寶音想著,自己沉淪在李純身上的這些年,終究成了一場美夢。
她將宮人們都遣出去了,獨自一人坐在麗景殿後院的雙色茉莉花圃裏頭。一盆一盆吐蕊的盆栽將她整個人埋住了。
她靜靜地坐著。
***
那之後,李純沒有立繼皇後,朝臣中有人提起這事兒,都被駁斥回去了。陽朔十年六月份,他似乎從悲傷中醒悟過來,繼續兢兢業業地做他的天子,專心國事。女史們也開始將嬪妃的記檔翻出來,他按著從前的老規矩,一天一個地臨幸妃子。
輪到趙寶音的時候,她或是稱病,或是去了建章宮在偏殿裏坐一晚上,李純也不說什麽,兩人心照不宣。趙寶音心灰意冷,不想麵對他。李純更是一看到趙寶音,就會撕裂心裏的傷口,想起先皇後臨終前的怨憤。
趙寶音開始的時候心裏頭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她會嚎啕大哭,會寢食不安,因為她失去了一份滲進骨子裏的東西。她經常崩潰地抱著七皇子在麗景殿裏來回地走,弄得不愛哭的七皇子最後也能被她整哭,乳母還明裏暗裏小心地建議她,情緒不好的時候就別去招惹七皇子。
不過她最終還是適應了這種日子。
那是在陽朔十年冬天的某日。她的頭痛了一整天,最後忍不住竟又要去闖建章宮。她不肯相信命運,她想再問問他,她甚至覺得,或許李純當時隻是太難過了,大半年過去後他就能變回來呢?
事實證明她太天真了。
她在建章宮門前先是被掌宮的德妃攔下來了。那天德妃恰領著四皇子去建章宮給皇帝看功課,看見趙寶音滿眼血絲地跑進來,一把拉過她說:“你和皇上還在鬧別扭嗎?你看看你如今,都成什麽樣子了?”
趙寶音摸摸自己的臉:“姐姐,皇上在裏頭嗎?”
德妃搖頭道:“在是在的,但他恐怕不願意見你。前天靜嬪在皇上跟前無意提了一句麗景殿,皇上就翻了臉,當場斥退了靜嬪。哎,我說你跟皇上之間怎麽鬧了這麽大的別扭啊?!”
趙寶音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她咬著嘴唇問:“他當真這樣做?”
德妃歎氣:“你先回去吧。宮裏女人的日子就是這樣,遇上這麽一位陛下還是咱們的福氣,若是在前朝,失了寵的妃子會是什麽生不如死的下場?我知道你喜歡皇上……不過你想開一點,沒有情愛,日子也一樣過。皇上不也什麽都沒短了你嗎?也沒短了七皇子。哦對了,你可以讓下人帶著七皇子進去,皇上對七皇子還是很上心的。”
一旁立著的龐大人也一臉苦瓜相,湊跟前小心道:“趙嬪娘娘別為難奴才,奴才不太敢給您通傳……”
趙寶音咬牙不語。半晌謝過德妃獨自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