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打算強行轟炸窄門,南側尤其是消防栓一帶火力密集,狙擊手點位較多,難以突破防線。”溪崖翻上爐頂,兜帽鬆鬆垮垮地罩著臉,走到傅聞安身邊,嚴肅道。

傅聞安在趕來的途中遇見溪崖,對方帶他來找陳石,才使其幸免於難。

“讓先遣隊繞道運輸倉起點從西麵突破,遠程壓製高處狙擊點,炮隊輔助。另外,通知所有小隊的指揮員確認升降梯使用情況,隨時準備撤離。”傅聞安聞言,轉頭對身邊跟隨的臨時副官說。

年輕的臨時副官當即意會,迅速編輯,將命令發布給全體作戰人員。

“現在撤退會不會太早?”溪崖憂心忡忡。

“不會。你帶一支小隊護送傷員前往最近的升降梯,與謝敏匯合。”傅聞安說。

“我和你一起……”溪崖欲言,被傅聞安打斷。

“沒必要,你在這裏幫不了我,去做你擅長的事。”

室內無風,燈光慘白,槍響不斷。傅聞安像在月輝中靜靜凝著的一尊雕像,拒人千裏外。

溪崖心中五味雜陳,既崇敬於對方果斷準確的判斷力,又難免生出幾分挫敗。

對方不接受他的犧牲。

醫療隊對陳石做完簡易處理,收拾東西有序地從簷邊攀下,爐頂平台的隱蔽處霎時空**,隻有地麵殘留一灘汙血證明曾有人來過。

傅聞安沒有義務安撫每一位下屬的不平心緒,他擅長將所有人放置到最合適的位置,如同購買貨物後精明地衡量其價值,不使自己遭受一丁點損失。

溪崖很清楚這點。

他欲言又止,隻好轉身,卻在離開時聽見對方告誡:“等你見到謝敏,隻要他不動殺心,一切隨他,不必阻攔。”

溪崖一怔,他迅速回頭,卻見對方從爐頂一躍而下,不見蹤影。

傅聞安加入最前陣線的隊伍,隨精銳小隊隱藏在角落。

高而規則的建築陰影在水泥地麵切割出清晰線條,映在橫七豎八的屍體上,傷者痛苦呻吟,器械運轉的噪音蓋過槍響。

他們麻木地穿過血泊,左右躲避,無法繞道便正麵交鋒,戰友與敵人不斷死去,緊握槍柄的手僵硬到無法動作。

戰爭在靈魂上烙印無形印記,戰士的瞳孔中不見恐懼,唯有死寂的一團黑影。

他們沉默向前,槍支在掌中短促地哀鳴。

先遣隊在西麵撕開一道裂口,士兵前赴後繼地碾過對方的防線,頭頂還能正常運轉的狙擊點位逐漸減少,大多數被潛行在暗處的零號特工解決掉。

戰士與特工配合無間,持續向著窄門推進。

滋啦——!

“長官,敵方的爆破火彈已經裝填就緒,我們仍未能突破障……!”

全體作戰人員的耳麥中,傳來被派去偵查的前線瞭望員沙啞話語。緊接著一聲悶響在眾人耳邊炸開,瞭望員的匯報戛然而止,通訊器摔在地上,噪音像針在地麵劃了一道。

戰場各處,機槍手傾瀉子彈,眼角微紅;醫療兵將傷者拖進隱蔽處,找到止血藥時卻發現對方已然死去。

重壓堵塞在心頭,直至窒息。

滋滋。

幾秒後,通訊器中傳來粗重的呼吸起伏聲,間或幾道槍響,另一個有著年輕嗓音的男孩接續說:“長官,我們的炮隊器械成功運至指定地點!”

“先遣隊將為你們標記打擊點,開啟全部輕型炮,摧毀敵人的爆破陣地!”傅聞安厲聲喝道。

“是!”

命令透過通訊器傳至每一個尚且活著的作戰人員耳中,被死亡摧殘的勇氣像被死灰掩蓋的火星。

爐頂旁、巷道裏、窄室中、樓梯下,戰場中的各處先遣隊迅速撤退,借用短暫喘息進行休整,一處處灰色坐標出現在通訊器的地圖上,小隊如從蜂巢中分散飛舞的工蜂,向著疑似地點而去。

“10321號地點確認為爆破陣地,未能擊殺敵人,請求支援!”一處灰色地點變為紅色。

“19027號地點並無爆破陣地跡象,標記清除!”一處灰色地點變為綠色。

“17651號地點確定,遭遇頑強抵抗,死傷……!”一處灰色地點變為紅色,隨之,象征小隊的生命標記同時變為黑色。

“18224……”虛弱女聲戛然而止,過了幾秒,一處灰色地點變為紅色。

坐標亮起,如同星軫列布。

“長官!輕型炮發射準備!”耳麥裏,男孩哽咽,破音般地嘶吼道。

“發射。”成熟低沉的男聲如同落石,鎮入洶湧的海麵。

轟!

戰場被雙方陣營一分為二,幾乎同時,兩半同樣混著血汙的領域發出機械狂暴的怒吼。

輕型炮光尾極小,有著輕量便攜易操作特點的炮彈如同四處飄落到泥土的蒲公英種子,精準地在小範圍內掀起熱風,頃刻間炸開連綿不斷的光團。

另一邊,盡管殉道者爆破火彈陣地被不斷侵吞,仍有數個隱蔽地點未能被發現,良好運轉下,刺破耳膜的嗡鳴聲隨更熾烈的白光向外擴散,拖著長尾的爆破彈奔向窄門,爆炸不分敵我,未能及時躲避的人皆泯滅在驚天動地的爆炸中。

咚!

嘎吱。

爆炸的氣浪卷起塵埃與屍體碎塊,鮮血粘著飛灰,雨一般淋向所有人的肩膀頭頂。爆炸時的濃灰彌漫,窄門附近能見度極低。

盤踞在大地上的堡壘於劇烈的衝擊中搖晃,被撼動的鋼筋鐵骨發出再也無法承受的嘎吱聲,頭頂的人造燈盞紛紛爆開,碎片亂飛,整個地下二層霎時被黑暗吞沒,恐慌情緒悄無聲息地蔓延,又被突如其來的男聲盡數鎮壓。

“所有南區外的作戰人員即刻按原路升降梯撤退至地麵!”

頻道內無人應聲,緊接著,那人又道。

“所有南區先遣隊注意,全員進攻窄門,開啟實時標記避開友軍,接敵格殺勿論!”

所有人都聽見了執政官冷硬話語,毫不動搖,視死如歸。

如同一把斬斷混沌的刀鋒,一麵高懸招展的旗幟,成為絕地不朽的指引。

滴答。

有水滴從上空落下,落在戰士因亢奮而發熱的臉頰,落入偃旗息鼓的滾燙炮膛,落進執政官微微抬起的手掌。

無人在意這一點人造的雨,他們追隨著領袖的意誌,一頭紮進犧牲的洪流中。

滴答。

傅聞安深吸一口氣,上千人性命的重擔壓在肩頭,他微微仰頭,一滴水落在他唇邊。

水很苦澀,帶著鏽蝕的味道。

他似乎聽到了管道開裂的聲音,細小到不可捉摸,又龐大似滾滾雷雲。

水壩不堪重負,即將決堤。

“長官,請您退回至地麵吧!”身邊有人沙啞地說道。

“是啊長官,請您回去吧!”

“我們會完成任務的,放心交給我們吧!”

“長官……”

跟隨在傅聞安身邊的精銳小隊此起彼伏道,黑暗中隻能望見彼此模糊的輪廓,朝夕相處的戰友卻能在腦海裏摹出對方的麵容。

傅聞安掌心向外,將所有勸說拒之門外,不容質疑地給手槍上膛。

“出發。”

他們隱入黑暗,隱入塵埃,如戰場中最靈活狡猾又強悍不死的蛇,朝著窄門快速移動。越是靠近窄門,越能看清那處全貌,也越是令所有人心底一沉。

爆炸將半麵牆體整個轟飛,隻剩坑坑窪窪的破爛牆垣,埋入高密度防彈金屬的窄門被轟開一個大洞,焦黑的彈坑邊緣有著更深色塊的東西,窄一看看不清,直到走近才能聞到腥氣,踩在腳上有軟綿綿濕淋淋的感覺。

是靠近爆炸邊緣、未能被全部擊碎的塊狀屍體,零散地掉落在邊緣,粘在地上。

有人的哭喊和謾罵傳來,分不清敵我,黑暗放大了人類對死亡的恐懼和悲怯,喪失戰意的人不在少數。

各支先遣隊已然匯集到窄門附近,有的隊伍編製完整,有的幾近團滅,他們依靠通訊器上的定位標識相互確認敵我,相互匯合,逐漸填補作戰能力和補給,將戰線前壓。

已有不少隊伍闖進窄門,為後來的戰友殺出一條生路。

傅聞安帶著精銳部隊在窄門外徘徊,火舌噴吐,門口堆積了一排屍體,是被火力壓製後無法強行突破的結果。

“長官,他們的子彈馬上就消耗光了,等下一波換彈我們來爭取時間!”

年輕的男孩帶隊湊到精銳部隊身邊,他們手中有衝鋒槍和散彈槍,是中途繳獲的,憑借其一路碾至這裏。

男孩遠遠看著執政官,眼睛裏崇敬的光亮像星星,黑暗根本無法掩蓋。

傅聞安不知道對方的臉,但憑借聲音想起來了。

是先前那個在通訊器裏說話的、隸屬於輕型炮隊瞭望員的年輕男孩。

男孩並不能在此時看清執政官的表情,但他睜大眼睛,模糊中,見到黑暗中對方的臉朝他偏了偏,似乎正看著他。

男孩挺直脊背,倏地攥緊手中衝鋒槍,唇緊緊抿起。

“好。”低沉的男聲回答。

男孩傻乎乎地笑了,他轉身朝自己小隊的兄弟們宣布這個好消息,青年們摩拳擦掌,不斷誇著對方能請到這樣榮耀的任務。

如判斷中,殉道者的火力壓製並不能持久,不到半分鍾,火線有了一瞬缺口,窄門外的先遣隊們當即精神一凜,嗅到戰場中轉瞬即逝的轉機,驟然衝了上去。

火線穿梭,無數人壓住窄門向內衝去,子彈打在不停向前的血肉上,戰士用身軀作為護盾,特工隱在黑暗中尋找時機,探出鉤爪飛躍陣線,手槍槍鳴在狹窄的通道中回響。

血腥與槍響在漆黑陰森的環境裏顯得恐怖,可血是熱的,從生機勃勃的‘曾經某人’的身上剝離出來。

傅聞安機械又麻木地開槍,周圍的先遣隊不斷倒下,通道內一扇鐵門正緩緩下降,沉重的杠杆開關被鎖死在地麵,無法撼動。

“長官,我們來解決開關!”

男孩掃射一片敵軍,在隊友的掩護下奮力撞向杠杆,他其實根本分不清執政官在哪,進沒進來,聽沒聽見他說的話,他隻是看著下降的鐵門,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麽。

男孩用力掰著,開關紋絲不動,他焦急地朝推著,突然間身邊一個背著工具箱的影子滑鏟過來,輾轉挪騰,最後撲在他麵前。

“你來幹什麽,你是後勤兵!”男孩驚呼道。

“幫我捆住這條鎖鏈,我有辦法解決這個!”脆生生的女聲從那瘦小的影子中發出,她語速極快,聽上去有點抖。

流彈打在他們身後牆壁上,發出叮的一聲,女孩下意識抱頭蹲下,手裏還緊緊攥著鐵鏈。

“你有什麽辦法?捆幾圈?”男孩問道,手上卻動作麻利,瞬間給捆好了。

女孩沒說話,她從小工具箱裏拿出一台儀器,開啟後儀器四角自動紮入土地,兩翼收緊並扭動,鎖鏈發出咯吱聲音,開關竟逐漸被往上抬。

男孩驚喜地回頭,鐵門下降的速度被延緩了!

“真的有用!你什麽時候學的,該不會真想進零號做機械……”男孩興奮地道,然而他話還沒說完,一片溫熱的血便撲到了他臉上。

濃重的血腥糊住他的口鼻,陰影中,他看見女孩的頭顱滾落在地。

男孩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瞳孔睜大,女孩頭發有幾縷落在他掌心,黏膩地纏繞著指尖。

“不。”

咻。

男孩向前猛地一顫,胸膛仿佛空了一塊,風呼呼順著傷口往裏灌,血液凝住。他低頭,難以置信地注視著心口被子彈擊穿的孔洞。

開關在工具的運作中被完全抬起,鎖鏈緊緊纏繞在杠杆上,鐵門不再下降,剛好留出容納成人通過的高度。

男孩在瀕死時看見一道身影從遠處鐵門下滑了進去,矯健迅速,身後還跟著好幾道相似的影子。

更多的戰友突破鐵門,向著內部深入而去。

鐵門內部比外部明亮,突如其來的燈光刺得眾人無法適應,然而,傅聞安瞬間發現試圖乘坐升降梯上到上層的子爵。

無需任何命令,混戰一觸即發。

雙方領袖均在場,在不算開闊的場地中發生火並堪稱災難,首領與其最精銳的軍隊在此刻一較高下,死亡似乎都成了這荒誕場麵的陪襯。

“炸了升降梯!”傅聞安厲聲道。

他身邊的精銳私軍迅速會意,最後一發便攜火箭炮從炮筒中呼嘯而出,正中升降梯頂部的伸縮鐵鏈。然而煙霧爆開之際,子爵用力向外一躍,滾落在一個較高的平台上,開始向遠處狂奔。

子爵的奔跑路線過於有目的性,傅聞安一眼就看到了遠處二層開合門牆上用防彈玻璃罩住的按鈕。

他想按下按鈕,淹死所有人!

傅聞安當即追上,敵軍過多,無數先遣隊為他以身開道,槍響交織在耳畔,傅聞安已然感覺不到心髒跳動是何等劇烈。

他攀上樓梯,子彈在他腳邊留下一排印記,打斷了爬梯,他用力抓緊崩落的管道,翻身上平台時,就在這時,迎麵一腳直衝他胸膛踹來,子爵的綠眼睛在冷光中滿是陰狠。

傅聞安左腳用力抵住平台邊緣,右手瞬間攥住子爵的軍靴,他膝蓋頂在平台表麵,右手手肘向內一曲,左手一拳砸進子爵腹部,將人狠狠摜在地上。

兩人登時扭打在一起,子爵試圖拿出手槍,被傅聞安一掌抽飛,他回頭亦試圖開槍,子爵一腳踩住他的手腕,槍脫手摔在一邊,一時間竟都無法成功射擊。

“真沒想到你竟敢親自來找我,躲在士兵背後的滋味不錯吧?”子爵從牙縫中一字一頓地嘲諷。

兩人俱下了死手,你一拳我一腳,目的均是將對方置於死地。傅聞安的殺招雖不如銀狠毒淩厲,但招招銜接出其不意,力量運用到極致,竟將子爵逼到絕境。

他被傅聞安絞著脖子,隻得用手臂橫在頸前以空出呼吸的餘地,有了先前與陳石在肉搏中落入下風的經驗,他瞬間學會了更強的格鬥技巧。

然而傅聞安是他所遇見的,堪比銀的難纏人物。

傅聞安見絞不死他,當即從腿側挑開匕首,先是一拳搗進子爵腹部,匕首豎握,直接紮進對方下腹。

血霎時湧出,子爵的麵部驟然扭曲,眉眼團在一處,幽綠瞳孔從窄縫中瞥出,怨毒地盯著傅聞安。他一手卡住匕首不再深入,同時強忍劇痛屈膝踹在傅聞安胸口逼他後退。

兩人短暫分開,子爵不退反進,他突然用力撞向傅聞安,手臂上的護甲探出一柄刀,直接紮進傅聞安肩頭。

噗。

刀刃過長,直接把傅聞安捅了個對穿,血珠從刃上滾落。

子爵眼裏漫開笑意,端詳般盯著傅聞安的臉,低聲詢問:“真想知道銀收到我的禮物會是什麽表情,那可是我最漂亮的子彈。”

然而下一秒,傅聞安突然抬起眼睛,眸中冰冷殺機刺傷了子爵,令他產生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懼感。

“閉嘴。”傅聞安道。

與此同時,一個堅硬冰冷的槍口抵在了子爵下腹。

子爵呼吸一窒,如此近的距離,子彈破開了他的腹部,又從背後穿過,剛好擊中罩著開關的防彈玻璃上。

砰!

子彈炸開玻璃,擊碎開關,血從槍口漫了出來,子爵顫抖著目光,難以置信地盯向前方。

“替他還你。”

傅聞安連開三槍,神色冷厲,無動於衷,他幽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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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再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