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
子爵踉蹌一步,手掌按著腹部,大灘血跡從指縫間湧出,他瞳孔顫著,從牙縫裏泄出絕望的笑。
一滴水從天上落下,融進地麵的血泊裏,綻起小小波紋。
牆上被擊碎的開關突然發出尖銳的警報聲,防彈玻璃從支架上脫落,整個空間仿佛裂開。霎時,頭頂高處的天花板發生爆炸,始終安靜的管道同時打開閥門,高壓水體鋪天蓋地地湧下,如同天破了個大洞。
“你輸了。”子爵麵容猙獰,眼裏燃著窮途末路的瘋狂,他撞在傅聞安身上,憑借最後一絲力氣將人摜倒在地。幾乎同時,他背後的牆壁在高壓水體的衝擊下驟然開裂,洶湧翻滾的水浪瞬間將二人身影吞沒。
管道破裂,大量水體從頭頂侵襲而下,不分敵我地卷起洪流將人吞沒。
堡壘中地動山搖,饒是強大堅固的承重結構也支持不了如此災難,樓體在劇烈搖晃中坍塌,大塊鋼筋水泥砸入水麵,房屋開裂,樓梯斷折,不斷有人淹沒在水中,渺小如塵埃。
底層重壓會導致承重崩潰,上層缺少支撐物會出現垮塌,一旦下層爆炸,方圓十裏都會受到波及,更別說堡壘位於市區中心,外圍還有無數居民。
“執政官沒成功阻止子爵嗎?”
郵差望著頭頂傾覆的大水一時失神,直到他身後的謝敏拍了拍他,他才快速攀上樓梯,將對方拉了上來。
他們隨著黑梟向外撤退,還沒離開地下二層就被突如其來的大水攔住去路,高壓水體衝斷了大量備用的升降梯嗬空中連廊。無數人被迫滯留在建築高處,腳下是湍急如深淵的水麵,頭上是斷裂的升降梯,進退維穀,毫無生還可能。
“或許。”謝敏坐在地上喘息,一手捂著腹部放輕呼吸,一麵垂眼看向下方。
郵差隨他視線看去,隻見一隊殉道者被圍困矮地,四周不斷上漲的水麵沒過腳踝、大腿,他們緊緊抱在一起,絕望地等待被水吞沒。
另一邊,三名私軍抬著一名傷員在最後關頭趕到爬梯旁,他們托著傷員向上,終於在被吞沒的關頭爬上平台。
空中連廊上,幾名穿梭在水幕中的士兵向高處狂奔,然而頭上搖搖欲墜的水管突然砸下,連廊斷裂,跑得最慢的士兵突然騰空,他用力抓著欄杆,身體卻隨重力不斷下滑。
“等等,那裏還有人!”郵差下意識驚呼,他向前一步,卻被謝敏拉住了手腕。
連廊盡頭,幾名逃出生天的士兵爭先恐後地爬上平台,他們心有餘悸,仍處在莫大的恐懼與慶幸中。其中有人回頭,剛好看見曾經的戰友因體力不支而掉入水中的一幕,他用力抱著頭,咬著牙移開了眼睛。
郵差露出難以言喻的痛苦神色,一拳打在身邊牆上,泄憤與譴責卻如此蒼白無力。
“謝長官,升降梯已經下降到足夠高度,請立刻隨我們離開這裏!”黑梟疾步走來,對謝敏說道。
“執政官可能失敗了,我不能離開這裏。”謝敏說道。
“別開玩笑了,您現在的狀況根本幫不上忙!我們會派人搜救,但您要先……”黑梟焦急道。
轟隆!
炸響從上方傳來,天花板在重壓下再次垮塌,建築磚塊像一場雨,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下方,南側煉製爐群被大水砸倒一片,滾滾大水向他們衝來。
有著鏽蝕氣味的水撲打在臉上,隻能傳遞其真正威勢的百分之一,饒是如此,透骨而來的冰冷與壓力足以使所有人絕望。
在災難麵前,人類永遠渺小。
“讓他們離開,我和郵差留下。”謝敏不容置喙地道。
“你們會死的!”黑梟抹掉臉上的水,無可奈何地瞪視謝敏,懇求道:“長官要我護送你,我必須保證你的安全!”
謝敏深吸一口氣,沉沉視線落在黑梟臉上:“我不是非要救他,我是在救我,還需要我解釋得更清楚嗎?你想好了,我們在這裏多浪費一秒鍾,就會有更多的人死去。”
“可是如果連你也死了……”黑梟試圖勸說,被一道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
“讓他去吧。”
謝敏一眼瞟過去,隻見溪崖從平台邊緣攀了上來,形容狼狽,頭發衣服濕透了,正往下不斷滴水。他走到人群中,先是望向上方不斷向外輸送幸存者的升降梯,確認情況後靠近謝敏,又被對方不著痕跡地避開。
“如果連我也死了,你就要做好和那家夥爭權奪利的準備。”謝敏湊近黑梟,朝溪崖所在的方向怒了努嘴,提醒道。
溪崖蹙起眉,對謝敏挑撥離間的行為很不滿意。
“執政官帶先遣隊前往南部,但看現在的情形有極大可能任務失敗,南區成功撤退的幸存者有半數,那裏的升降梯保存數量較多,但我不建議你以現在的狀態過去,你甚至可能無法自己爬上升降梯。”溪崖理性分析。
“我知道。”謝敏看向翻滾的水麵,沉聲道。
“愛情真可怕。”溪崖翻了個白眼,小聲唏噓。
郵差扣緊伸縮繩,謝敏向最近的狙擊手借走槍,哪怕是動一步都會引起難以忍受的痛苦,他仍舊雲淡風輕。他剛要跳下平台,突然一聲巨響在遠處炸開,那並非大水引起的損毀,而是爆破彈炸開的情景。
“等等!”溪崖一把扯住謝敏,凝重肅然道,他從身側觀察員的腰間抽出單筒望遠鏡,仔細看了一眼後臉色突變。
“謝敏,是執政官!”
無需任何人提醒,謝敏已然注意到遠處的身影。
兩道身影出現在傾斜的石台上,一前一後,四周是不斷上漲的水麵,血紅色從石尖邊緣拖至中央,分不清究竟是誰受了傷。
疼痛感在此刻攀升到極致,並非在肉體,而是像針紮一樣烙在心底更荒蕪幹涸的地方。謝敏腦袋裏嗡嗡作響,肢體下意識的反應快過意識,他抬頭看向四周,瞬間確定了最適合狙擊的方位。
“郵差!送我上去。”謝敏回頭厲喝。
郵差手臂從謝敏肋下繞過,環住,鉤爪抓住遠處一個毀損大半的瞭望台,兩人瞬間移動了上去。
謝敏胸腹痛得要死,槍傷對急需保持射擊精度的狙擊手來說是致命的,單是靠肌肉保持在空中的平衡就已耗盡他所有力氣。
他踉蹌一步,在空地架起狙擊槍,型號是謝敏能找到最好的,但沒有超高倍瞄準鏡,距離又遠,頭上不斷有建築材料掉落,耳邊水聲轟隆作響,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謝敏額頭覆了薄薄一層汗,匯集後順著下頜線流淌,他有點趴不住,擠壓傷口的疼痛使他無法集中注意力。
可他必須強迫自己冷靜。
就在這時,一隻手包住了他顫抖的右手,溫熱的手指替他壓住扳機,側方落下陰影,郵差的歎息傳來。
“我現在相信你和他的關係了。”
謝敏的眼珠一轉不轉,視線落在狙擊鏡中兩團身影上,後者撲向前者,影子登時拉近,加大了精準狙擊的難度。他屏住呼吸,靜得仿佛一尊亙古不變的雕塑,沉默著等待風化侵蝕。
“比起子爵……我更沒想到你會有為愛犧牲的一天。”
郵差在他身邊趴下,手臂撈起謝敏的身體為他分擔一部分重量,手指搭住扳機,他平視前方,沒有瞄準鏡的他並不能完整分清遠處的血戰究竟情況如何,眼底落著化不開的落寞與惆悵。
“不是犧牲。”謝敏輕聲說道。
郵差先是一怔,又低低笑出聲,“也對。”
犧牲這個詞過於沉重,往往承載生命之負擔,謝敏不願意用犧牲來約束自身,他隻是想帶傅聞安回家。
郵差注視著遠處子爵的身影。那僅是一團黑影,卻牽動著他全部的情緒,宛如被一道無法擺脫的宿命纏繞,透著難以言說的苦澀。
一刹那,萬籟俱寂。
子爵試圖逃離,他快要成功了,水流衝散了他們,他逃向邊緣,脫離了傅聞安的攻擊範圍。
安斯圖爾最好的特工瞄準了他的獵物,有力的指腹肌肉收縮。順著身體接觸的地方,郵差能感覺到謝敏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灌注,爆發出恐怖的專注力與殺意。
扳機下沉,子彈穿透了水幕,水幕分割了世界,隔絕了目光的落點,斬斷了郵差心中的線。
噠。
水點落了下來,如同郵差找到子爵的那天夜裏。
奄奄一息的少年縮在廢棄站的角落,昏黑的夜裏暴雨傾盆,郵差推開傾倒酸臭食物的垃圾箱,走進簡易遮雨棚,四下張望,很快對上對方幽綠色的、如狼一般的眼睛。
是一雙在這裏隨處可見的眼睛,憎恨、厭惡、警惕、憤怒,裝滿不幸者對命運的控訴。
“你該回家了,所有人都在找你。”郵差垂眸看著他,從懷裏拿出一個被雨水泡濕的餅,隔空遞給子爵。
子爵向後縮了縮,卻被郵差往前伸手一懟,餅塞進嘴裏。
“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和人鬥爭,我陪著你。”郵差在子爵身邊坐下,默默看著棚外的雨,又轉頭看著對方狼吞虎咽的樣子。
我會一直陪著你,郵差曾對子爵說。
過去稍顯稚嫩的話語突然在耳畔響起,被子彈出膛的聲音炸得粉碎,隱入過往,消弭殆盡。
瞳孔裏,那道即將逃離的身影被擊中後軟倒下去,摔落在黑沉的水麵下,再不見蹤影。
郵差鬆開手指,一道繃了十年的力突然從他身體裏抽離,像人失去了支柱,又仿佛滌**了軀體裏陳年汙垢,使他腦海裏一片空白。
而在此時,咚地一聲拉回了郵差的神誌。
他向身旁看去,隻見謝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血從他胸腹漫出,傷口崩裂,冷汗如瀑。
“謝敏!”
傅聞安望著子爵墜落的地方,直至翻滾水麵再無法看清對方屍骨,他身上滿是傷口,匕首造成的刀傷縱橫排布。
渾身被血水打濕,盡管狼狽,神情卻如滌過雪水的利刃,變得無比沉肅凶悍。
他回頭看向槍響的方向,他與子爵被水衝散後落至此處,子爵中槍瀕危試圖逃跑,他的槍在水下丟失,無法射擊。然而一枚子彈在混戰時正中子爵眉心,令子爵再無生還可能。
他回頭看向槍響的方向,一種強烈的預感使他情緒翻滾,無限滋長的亢奮在此刻達到頂峰。
戀人的名字在唇邊輾轉。
“長官,請抓住繩索!”
一聲高喝傳來,傅聞安抹掉臉上的血,看見遠處平台上聚集了一群人,領頭的是溪崖。
傅聞安抓住繩索,渡水過去,他們迅速攀上平台,朝升降梯而去。
堡壘快要塌陷,發出崩落的轟隆聲,情況千鈞一發。
成功趕到升降梯處,傅聞安剛爬上梯子,隻見通往地下一層的平台處醫療隊在緊急施救,傅聞安上前一步,手掌控製不住地顫抖。
謝敏躺在擔架上,血打濕了他的衣服,儀器上的數據線條不斷波動,醫務兵焦急的命令聲此起彼伏。
傅聞安神情繃緊,心卻像被掐住,他走到謝敏身邊,不敢打擾救治,隻能輕輕將對方的手指勾在掌心,汲取對方的溫度。
“別走,你答應過跟我回家的。”
近乎懇請一般,傅聞安低啞著嗓音,透出極致的痛苦與眷戀。
“謝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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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120完結就120,我還是第一次對進度有這麽準確的判斷(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