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
總兵府偏廳當中,聽到楊傑的話,楊洪和金濂二人同時霍然而起,甚至於,由於起的太猛,金濂的手碰倒了桌上的茶盞,茶水順著桌麵流到地上,滴滴答答的形成了一灘水坑。
但是,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人關注這小小的事故,他們的目光都緊緊的盯在楊傑的臉上,楊洪忍不住上前一步,道。
“傑兒,你剛剛說什麽,再說一遍!”
楊傑顯然也意識到,自己剛剛簡單的一句話,對他們形成了多大的衝擊,於是,他端正神色,起身平視著自家的父親和這位朝廷重臣,慎重道。
“父親,總督大人,我剛剛說,不出意外的話,如今孛都已經叛了也先,若是順利的話,也先很有可能,已經死了!”
再次聽到楊傑的重複,楊洪和金濂二人,才緩緩從震驚當中回過神來。
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二人不約而同的皺眉思索了起來,一時之間,偏廳當中陷入了沉寂。
不過,楊傑倒是平靜的很,甚至還招了招手,示意在旁伺候的小廝,趕緊將偏廳中剛剛打翻的茶盞收拾幹淨。
待得金濂的手邊重新被端上一盞熱茶,這位老大人才終於抬起頭,目光審慎,問道。
“楊大人,此事事關重大,你可有把握?”
作為曾經帶領軍隊險些進逼到京師的瓦剌首領,也先的生死,對於大明來說,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就像楊洪在邊境的意義一般,哪怕也先斷了一臂,哪怕瓦剌已經戰敗,但是,隻要他還活著,便是一個強大的威脅。
但是如今,楊傑卻出口說也先可能已經死了,麵臨這種消息,哪怕是金濂這樣的身份地位,失態也是難免的。
“不確定……”
然而,讓金濂失望的是,楊傑到底還是輕輕搖了搖頭,道。
“我在離開瓦剌之前,做了一番布置,可以確定的是,孛都和也先之間的關係,必定會因此而急速惡化,如果說,孛都不想死的話,那麽,他隻有冒險出手這一條路。”
“但是,也先畢竟狡猾奸詐,他們兩個,到底誰勝誰負,我也不敢確定,不過,無論結果如何,動**之下,瓦剌各部分崩離析,隻怕在所難免。”
“而且,我在草原上並沒有消息渠道,但是,看脫裏和阿爾布古的態度,瓦剌,應該是出事了……”
這番話,像是解釋了,但是,不僅沒有解開金濂的疑惑,反而更讓他皺眉。
一時問題太多,金濂也有些不知該從何問起,沉吟片刻,他還是決定先搞清楚今天的事。
“所以說,剛剛在花廳當中,你早已經猜到,脫裏和阿爾布古會對察哈爾部倒戈相向?”
“你今日初到宣府,便敢見這些使者,也是因為有這個把握?”
說著話,金濂看了一眼楊洪,到最後還是決定直接了當。
“老夫沒猜錯的話,脫裏手裏的那柄匕首,是你授意守門的護衛,放鬆檢查,讓他帶進來的吧……”
楊傑顯然早就料到,金濂會有此一問,他倒是也沒有遮遮掩掩,輕輕點了點頭,道。
“守門的護衛那裏,的確是我讓大哥幫忙,放鬆了檢查,至於倒戈相向之事,我隻能說,有八成的把握。”
話未說透,但是,金濂已然聽懂了。
言下之意,楊傑必然和這兩部還有其他的交易,不過,對方不願意說,他也不好強求。
遲疑片刻,金濂拿出袖中的密信,道。
“楊大人,你可知道,這封信中寫了什麽?”
“不知……”
楊傑搖了搖頭,但是,那副從容的神情,卻很難讓人相信,他對其中內容毫不知情。
見此狀況,金濂思索片刻,抬手將信拆開,然後讓人遞到了楊傑的手中。
楊傑接過密信,卻並沒有動,而是道。
“總督大人,這信乃是喀喇沁部上呈陛下的,讓我來看,恐怕不妥。”
金濂抬頭看著楊傑,卻沒有說話。
於是,偏廳當中就這麽沉默下來,片刻之後,金濂臉上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一揮手,讓人重新將密信拿回來,然後道。
“如此也好,我便將此信上呈陛下,由陛下定奪一切。”
聞聽此言,楊傑也同樣笑了起來,道。
“這是自然……”
金濂看著麵前這張年輕的麵孔,心中一時感慨不已,但是,也隻是片刻,他便收斂了神情,然後認真的看著楊傑,開口道。
“邊境安危,向來是國家的重中之重,以朝廷如今的狀況,這仗,不能打!”
這話說的慎重,楊傑也同樣鄭重以待。
“總督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於是,金濂嚴肅的臉上,重新浮起一絲笑容,道。
“說起來,老夫此次出京,也有一段時日了,刑部事務繁多,積壓起來千頭萬緒,不好一直耽擱著。”
“何況,宣府向來是朝廷重鎮,雖然有楊侯坐鎮,可保無虞,但是,兩部陳兵宣府城外許久,我邊軍各處,不得不時時警戒。”
“這些日子以來,地方衙門時常接到百姓的訴狀,稱官軍有擾民之舉,如此狀況,不可繼續持續下去了。”
說著話,金濂有意無意的捏了捏桌子上的密信,繼續道。
“所以說,當務之急,乃是讓城外的大軍撤走,至於這些使者,可以讓他們留在宣府城中,待陛下旨意到時,再繼續談判,如何?”
這番話意有所指,不過,楊傑卻似是已有預料一般,依舊保持著認真的態度,拱手道。
“明白,下官午後便去驛站,再同兩部使者溝通,爭取三日之內,令城外大軍退兵。”
金濂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隨後,他轉向一旁的楊洪,苦笑一聲,道。
“這次,本官怕是要和楊侯說聲抱歉,貴公子一路奔波,本該讓他好好休息,也同楊侯好好團聚一番,再談別事。”
“但是,今日之事,楊侯也瞧見了,此次談判,非貴公子莫屬,為解邊境局勢,也隻能讓貴公子辛苦一番了。”
“待得此事了結,回京以後,本官再設宴賠禮,還請楊侯到時,一定賞臉。”
這話說的客氣,但是,楊洪卻不敢就這麽接著。
剛剛的那番交談,他雖然沒有參與其中,但是也能看得出來,楊傑在和金濂暗中角力。
雖然說,最後以金濂讓步收尾,但是,楊洪並不覺得,這是金濂鬥不過楊傑。
相反的,今日楊傑的諸多舉動,其實細論來說,都有冒犯之嫌。
金濂並不計較,而且,還主動做了讓步,承人情的,反而該是他才對。
因此,聽了這番話,楊洪連忙起身,擺手道。
“金總督客氣了,若無您今日在此坐鎮,小兒如何能鎮得住場麵?”
“為朝廷效力,乃是本分,不敢言辛苦。”
“此次邊境之事,皆因小兒而起,讓金總督在宣府勞心勞力,本侯才應該過意不去,隻是如今局勢緊張,一切不便,所以,本侯一直未曾提起此事,待得回京之後,本侯必定登門致謝,到時候,還請金總督不要推辭。”
二人就這般寒暄了一陣,隨後,金濂便起身告辭了。
楊洪帶著楊傑,兩個人親自將金濂送出府中,隨後再次回到了偏廳當中。
坐在主位上頭,楊洪這才來得及細細的打量著楊傑,片刻之後,楊洪臉上浮起一絲欣慰的笑容,道。
“你在瓦剌的事,你二哥都寫信說了,傑兒,你做得很好,為父沒有看錯,楊家有你,能得百年興盛!”
聞聽此言,一直平和鎮定的楊傑,神色也變得有些複雜,有欣喜,有激動,但是,也摻雜著愧疚和一絲絲的心虛。
遲疑片刻,他開口道。
“父親,我……”
話剛起頭,楊洪就抬手打斷了他,道。
“別的事情,都等回京之後再說,如今你雖回到了宣府,但是,一切尚未結束,接下來的事情,你可有把握?”
感受到楊洪溫和的目光,楊傑的心緒也漸漸平靜下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
“請父親放心,兒一定不會辜負父親的期望!”
…………
夜,坤寧宮。
汪氏現如今的月份已經很大了,但是,朱祁鈺每旬仍然會固定宿在坤寧宮當中,和汪氏同寢而眠。
起初,汪氏會攆他去其他宮裏,可時候長了,也便不再多說什麽了。
孕中女子,行走坐臥不便,稍有響動,便容易醒來,所以,打從好幾個月之前,朱祁鈺便下了嚴令,每日汪氏安寢之後,坤寧宮中絕不可鬧出大的響動。
因此,當暖閣外的腳步聲響起時,朱祁鈺反而是第一時間醒過來的。
幔帳外頭,一盞暗暗的燈亮著,興安和流環兩個人在外頭站著,隨之響起的,是興安壓到極致的沒底氣的聲音。
“皇爺……”
側身看著旁邊的汪氏仍舊睡著,朱祁鈺伸手輕輕掀開了幔帳,對著興安仰了仰頭,於是,後者立刻息聲。
接著,朱祁鈺小心的從床榻上起身,披上衣服,示意流環將燈熄了,又留她在暖閣當中繼續守著。
隨後,他才踩著厚厚的地毯走出暖閣,待得身後的宮女將門小心的關上,朱祁鈺皺著眉頭,對著興安問道。
“什麽事?”
興安低著頭,依舊壓著聲音,道。
“回皇爺,舒良公公在外頭求見,說是錦衣衛有緊急軍情,需要即刻呈遞給皇爺。”
“緊急軍情?”
朱祁鈺還剩下的些許睡意,立刻被驅散幹淨,抬步來到正殿當中,他便見到了正在門口張望著的舒良。
“奴婢給皇爺請安。”
“免了,急報在何處?”
披著便袍,朱祁鈺坐在榻上,直接了當的開口問道。
舒良也不敢耽擱,當下便從袖中拿出兩份紅漆蠟封的密信,送了上去。
“啟稟皇爺,這兩份軍情,一份是錦衣衛埋伏在瓦剌的探子,送到大同之後,交由定襄侯郭登轉呈,另一份則是宣府的金尚書所上,二者到達京師的時間相近,因是深夜,盧指揮使無詔不可進宮,所以,便讓奴婢轉呈。”
朱祁鈺接過密信,一邊聽著舒良的稟報,一邊拆開密信看了起來,第一封是金濂的信,看完之後,朱祁鈺皺了皺眉,但是臉色也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波動。
隨後,他打開了第二封信,隻掃了一眼,他便渾身一震,愣在了原處,緊接著,他的臉上迅速湧起一陣喜色,正欲開口說些什麽,然而話到了嘴邊,才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長長的吐了口氣,又把話壓了回去。
看了一眼仍舊平靜安謐的暖閣,朱祁鈺似乎有些為難,在殿中來回踱步,走了好幾圈,他終於還是道。
“傳朕旨意,召錦衣衛指揮使盧忠,各部尚書,都禦史,內閣大臣,兵部侍郎,還有靖安伯,即刻進宮覲見!”
“是,奴婢這就去安排……”
舒良領命之後,恭敬的退了出去。
隨後,朱祁鈺轉向一旁的興安,開口道。
“皇後近日少眠,你們動作輕些,另外,你和流環兩個人,今夜就在暖閣裏外守著,皇後若是醒了,見朕不在問起,便說臨時有要務,朕需去處置一番,待事情處置之後,朕就回來陪她。”
“遵旨……”
興安低低的迎了一聲,然後趕忙輕手輕腳的指揮著幾個宮女,將袍服鞋靴取出來,服侍著朱祁鈺更衣……
整個過程,按照朱祁鈺的吩咐,隻點了兩盞暗暗的燈,而且,等到朱祁鈺一離開,便趕忙將燈熄了。
不過,就在朱祁鈺前腳離開之後,後腳,坤寧宮的暖閣便亮了起來,汪氏披著厚厚的披風,站在窗前,望著朱祁鈺離開的方向。
在她的身後,流環掌燈之後,也同樣來到窗前,擔心的望著汪氏,道。
“娘娘,陛下臨走前,特意囑咐不要吵醒您,時候還早,您要不再睡一會?”
但是,汪氏卻搖了搖頭,收回目光,轉頭看著流環,她的臉色溫和,道。
“不睡了,你去把我給陛下做的那件袍子拿過來,這幾日,皇嫂教了我一些繡法,我想試試。”
“娘娘……”
流環還想再勸,但是,看著汪氏溫和的笑容,她知道自家娘娘已經決定好了。
於是,她隻得點了點頭,道。
“奴婢這就去……”
待得流環退下,汪氏這才重新轉過身,望著朱祁鈺匆匆離開的方向,清亮的眸子中,仍然忍不住透出一絲擔憂。
窗外積雪未消,但是月光皎潔,寒梅綻開。
夜色寧靜,歲月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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