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如今殿中的多數大臣,已經相信了陳循的清白,但是,除了陳循提前打過招呼的人,真正毫無關聯,卻還願意在這個時候出麵說情,趟這趟渾水的大臣,畢竟也不能算是多數。
片刻之後,隨著殿中稀稀疏疏的跪下了十來個大臣,已經再沒有其他的大臣出列,為陳循求情。
但是,讓人意外的是,坐在上首的天子看著這副場景,卻始終沒有任何的反應。
見此狀況,跪在底下的陳循心中也不由生出一陣不安,顧不得其他,陳循連忙抬頭望向天子,卻見天子正好整以暇的看著他。
和天子平靜如水的眼神對上,陳循心頭的那陣不安之感更盛,正想開口說話,然而,天子的聲音,卻恰在此刻落了下來。
“兵部何在?”
兵部?
在場的大臣們都有些一頭霧水,這會不是在討論陳循的案子嗎?
關兵部什麽事?
但是,天子既然開口,兵部自然不能不應,王翱立刻移步出列,來到殿中,站在一群跪著的大臣中間,顯得格外顯眼。
“臣在。”
隨後,天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問道。
“近來於謙可有軍報傳來?”
這話問出,更是讓所有人都一陣疑惑,難不成,這樁案子,還和於少保有什麽牽連?
於是,他們紛紛望向王翱,卻見後者竟真的從袖中拿出一份密報,道。
“陛下明鑒,這是今晨剛剛送來的軍報,因其上加蓋了於少保的鈐記,卻並未啟用紅翎急使,故而,臣依製,打算在早朝結束後,密奏陛下,軍報在此,請陛下禦覽。”
這話說的有些奇怪,但是,熟悉兵部流程的大臣,卻立刻就反應了過來。
沒有啟用紅翎急使,說明並不是需要立刻呈上的緊急軍報,加蓋了於謙的鈐記,代表這是一封密奏,應當直達禦前,其他人無權開拆。
可是,還是不對啊!
如果說,這是一份普通的密奏,那麽,理當送往通政司,而非是送到兵部,如果說,這是一份軍報,那麽,又為什麽會以密奏的形式呈上呢?
要知道,軍報一般都是和前線的軍情相關,所以,不管是捷報還是其他的消息,需要的都是一個快字,所以一般來說,兵部的主官是有預聞之權的。
就算是當初土木之役那麽大的事情,軍報抵達兵部的時候,也是由當時留守的侍郎於謙開拆閱後,深夜叩闕呈遞上去的。
如今於謙送回來一份軍報,卻是密奏的形式,這還當真是頭一回,卻不知道,這份密奏的軍報,裏頭到底寫了什麽。
不過,看天子的樣子,又似乎是早就知道這份軍報的樣子……
底下群臣心思各異,目光卻直勾勾的盯著那份軍報,內侍走下禦階,將軍報接過,快步回到禦前,放在天子麵前的禦案上,朱祁鈺倒是也沒猶豫,抬手便將上頭的蠟封拆開,大略掃了一眼,然後點了點頭,將軍報轉手遞給旁邊的懷恩,吩咐了一句。
“念……”
於是,懷恩恭敬的將軍報接過,掃了一眼,便打算開口。
實話實說,現在的場景,的確是古怪的不能再古怪了,作為七卿之一的工部尚書陳循,帶著一大幫人跪在地上,正等著一樁舉朝矚目的案件最終被一錘定音,完美落幕。
結果這個當口,天子對案情卻不做任何處置,反而開始讓人讀一份遠在千裏之外的,來自征倭大軍的軍報。
這場景,簡直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然而,奇怪的事情還在後頭,懷恩調整了一下嗓音,很快便將軍報的內容念了出來,可是,這頭一句話,便讓殿中群臣一陣意外。
“少保太子太師右都禦史提督征倭大軍事臣於謙,右都督領征倭大將軍印臣張輗,太子太保右都禦史巡撫福建臣朱鑒聯名啟奏……”
話音落下,底下頓時一陣驚疑,掀起了一陣低低的議論聲。
於謙和張輗二人聯名上奏,這並不意外,他們一個是提督大臣,一個是征倭大將軍,軍務上的事情,聯名是應該的。
可是,這關朱鑒什麽事?
在大多數大臣還在疑惑的時候,已經有一些大臣,聽到這三人聯名,似乎想起了什麽,臉色都有些變了。
果不其然,接下來的內容,更是讓殿中的大臣們感覺人生觀受到了洗禮。
“……臣於謙,於十月初三日領陛下旨意,受命協助福建巡撫朱鑒調查福建各級官員勾結,庇護倭寇一案,已有結果,以此奏向陛下複旨。”
雖然說是三人聯名,但是明顯還是以於謙為主筆的口吻來說的。
這幾句話說完,殿中依舊有不少人一頭霧水,可是,內閣的一眾大臣卻不由麵麵相覷,有些不知所措。
旨意?什麽旨意?
要知道,按理來說,除非是特別緊急的事務,否則的話,朝廷下發的旨意,即便是密旨,也要由內閣來擬定,然後由六科對應的都給事中加蓋鈐記後下發。
就算是十分緊急的情況下,內閣這一道流程,也基本是免不了的,可是,這份旨意,為什麽他們這些內閣大臣,卻從沒有任何印象?
難道說,是皇帝親筆,直接下發的中旨?
可是問題是,於謙遠在福建,如果突然接到一道僅僅隻加蓋了寶璽,卻既沒有內閣大臣的簽押,也沒有六科的鈐記的中旨,他又該如何確定聖旨的真偽?
從現在短短幾句話,透露出來的巨大信息量來說,這顯然是一樁大案,這種情況之下,於謙怎麽可能就這麽輕易相信了。
正確的流程,理當是暫時先扣留傳旨之人,將聖旨留存之後,遣派三人以上的信使連夜進京核實才是。
正確的流程,理當是暫時先扣留傳旨之人,將聖旨留存之後,遣派三人以上的信使連夜進京核實才是。
可是,就這份奏疏來看,於謙顯然是已經按照聖旨的吩咐做了,這就讓一幹內閣大臣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了。
幾位內閣大臣麵麵相覷,睜著茫然的眼睛,個個都是一副你別看我,我也不知道的神色,當然,如果仔細看去,就會發現,某俞姓次輔的臉上,莫名有些心虛的樣子……
當然,這點小細節,在當下的朝堂上,並沒有什麽人在意。
所有人都被這句話當中蘊含的巨大信息量所震撼,剛剛的這句話中,有兩個關鍵詞,一個是庇護倭寇,另一個,則是各級官員。
前者已經足夠令人心驚了,而後者則代表著,涉案的官員人數絕對不少,否則,也不可能用上各級這個詞。
不出意外的是,緊接著,懷恩繼續開口,列出了一長串的名字。
“……南安縣知縣倪有則,縣丞羅力華,惠安縣推官樊華金,縣丞葉向……寧洋縣……長泰縣……龍溪縣……”
這麽一長串的名字,聽著便讓人心驚,粗略算來,光是涉及的縣就已經有接近二十個之多,其中大多數都是知縣,推官和縣丞,更有些縣,幾乎是所有官員都涉及其中。
這些名字,足足有三四十個,即便是念,也念了接近盞茶時間,才算是停住。
然而,就在他們都以為事情到此結束的時候,懷恩歇了口氣,卻繼續開口道。
“上述諸官員,皆為直接和仕紳勾結,為倭寇走私行以庇護,除此之外,另有官員收受賄賂,買凶殺人,地方有察知官員勾結倭寇,意欲稟報朝廷者,皆被貶黜陷害,所言不達天聽。”
“……泉州府知府賈允仁,推官章乙,文書遊惟康……漳州府知府田元音,府丞杜千載……汀州府……延平府……”
隨著一個個名字被說出來,朝中的眾臣已經都有些麻木了。
要說這今年的年景,也太過奇怪了,一樁樁的大案,不斷地刷新著他們認知,每當他們覺得,眼下的案子就很有可能是景泰朝第一大案的時候,總會有新的,更大的案子冒出來。
別的不說,就現如今已經讀出來的這些官員來說,整個福建官場,有至少一半以上的官員,都已經涉事其中。
而且,這還僅僅隻是披露出來的,要知道,能夠寫在這種奏疏當中的,必然是查有實據或者是直接牽扯其中的,要是算上沒查出來的,或者是間接牽涉其中的人,或許整個福建的官場,都已經爛的差不多了。
以至於,當懷恩繼續往下讀,開始出現一個個承宣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司乃至是都指揮使司的官員的時候,老大人們已經能平靜以對了。
整個福建官場,既然有那麽多的官員都攪進了這個大染缸當中,那麽,地方三司肯定是逃不了幹係的,甚至於,直接牽涉其中,也並非不可理解。
可即便如此,當他們聽到下一句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驚了一驚……
“……左布政使賈修平,勾結劉氏宗族,戕害百姓,走私軍械,庇護倭寇,被福建巡撫朱鑒察得後,喪心病狂,偽造軍令調動都指揮使司鎮守官軍一千人圍攻巡撫衙門,意欲焚毀證據,臣奉聖旨,命左副將楊俊率精兵三千助朱鑒大人保護巡撫衙門。”
“現此事已被楊俊率兵平定,賈修平自焚而死,所調官軍被就地看管,涉事官員先已被羈押,臣依製,會同巡撫大臣朱鑒及鎮守太監於景,共同接掌都指揮使司防務,請陛下盡快遣派得力大臣前來主持大局,其餘涉案官員,臣俱已將其羈押候審……”
賈修平,這個人朝中有不少大臣都知道,前任的福建巡撫,後來在大計當中,因為政績不好,被降調為了左布政使。
應該說,他也牽涉其中,雖然令人意外,但是也在情理之中,讓人心驚的事,事敗之後,這位賈大人,竟然敢喪心病狂的偽造軍令,調動駐守官軍圍攻巡撫衙門,要知道,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這個賈修平,莫非是瘋了嗎?
底下群臣議論紛紛,卻沒發現,禦階上懷恩早已經停住了話頭,奏疏的格式,朝中的官員們都是清楚的,這明顯還沒有讀完。
但是,大臣們遲遲等著,懷恩卻沒有了下文,於是,不少人抬起頭,卻見不知何時,懷恩已經退至一旁,而剛剛還在懷恩手中的那份奏疏,此刻也已經到了天子的手中。
不過,瞧著天子的神色,對於這樁事情卻不算意外,顯然是早有預料,待得底下漸漸靜了下來,天子總算是開口,道。
“此事幹係重大,福建自巡撫衙門以下,布政使司,按察提刑使司,乃至都指揮使司,各府,縣,均有官員涉案,如此腐敗之極,觸目驚心,此輩之人居於廟堂之上,國家社稷,豈有不亂之理?”
“沿海倭寇,屢剿屢起,卻原來,真正的倭寇不在海上,而在我大明的朝廷當中!”
最後這幾句話,隱含怒意,如同炸雷一般,響在所有人的耳畔。
見此狀況,除了一些朝中重臣之外,殿中諸臣紛紛跪倒在地,連聲道。
“陛下息怒!”
於是,一殿的人都跪了下去,倒是顯得原本跪著的幾個人沒那麽顯眼了。
片刻之後,天子的聲音有些冰冷的落下來,道。
“福建官場出現如此大案,吏部大計未察,都察院亦未有所稟報,實乃職責疏失。”
“吏部尚書王文,罰俸半年,俸祿減半,左都禦史陳鎰罰俸一年,副都禦史王竑,降品半級,諸福建道巡查禦史,全部外放出京,降品一級,刑部即刻聯合福建巡撫朱鑒,嚴查曆年以來,是否有巡查禦史參與其中,有受賄庇護之罪,查得之後,直報禦前!”
這種時候,自然是一句話也不能多說的,否則的話,說不準天子的這股火,就撒到誰的頭上了。
不過,出了這樣的大事,處罰是肯定的,福建官場上下勾連成這個樣子,負責監察百官的都察院,必然要負首要責任,其次當然就是吏部銓選不當。
從這個角度而言,天子沒有讓吏部和都察院的老大人到詔獄走一遭,已經算是寬宥了。
因此,被點到名的所有人,包括王竑在內,都乖乖的磕頭謝恩,盡管對於王竑來說有些冤枉,但是朝堂上就是這樣,誰讓都察院的那位總憲大人告病在家,如今掌事的是王竑的,也隻能怪他自己倒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