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當中靜悄悄的,除了那幾位被處罰的老大人謝恩的聲音之外,群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但凡是有點政治敏感度的,都很清楚,眼下的局麵,對吏部和都察院的處罰隻不過是開始而已,這樁案子,雖然如今還未見全貌,可單是福建有這麽多官員牽涉其中便可看出,這案子小不了。

否則的話,也不至於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從目前來看,天子對於這樁案子,應該早就察覺,所以,才提前做了諸多準備。

如此一來,很多近來朝堂上難以理解的事情,也就明晰起來的,朱鑒身為朝中重臣,突然空降到福建擔任巡撫,原巡撫職責疏失,但是,卻僅僅隻是降為布政使,除此之外,倭寇已經被剿除殆盡,可征倭大軍,卻依舊沒有任何班師回朝的意思。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這樁驚天大案,沿海各處倭寇泛濫,多年以來,難以剿除,這背後原因,竟是因為這些倭寇滲透到了整個官場當中,乃是之巡撫衙門,都在替他們遮掩。

整個官場爛成這個樣子,必須要有一個得力的大臣前去整肅,朱鑒的老家就在泉州,所以,調查起來更加方便,更重要的是,朱鑒自永樂早年入仕,一直都沒有回過老家,大多數的時間,他都在北方邊隘任官,所以,和地方上的牽扯不深。

再加上他本身有迎回太上皇之功,在朝中的地位不低,為人又果敢堅毅,由他來去撬開福建官場,是最合適的。

而這麽大的案子,必然牽扯極廣,這麽多年以來,地方上的官員,絕對不會全都是同流合汙之輩,但是,利益鏈一旦形成,誰敢破壞,就必然會成為整個福建官場的敵人,而這幫人,既然敢和倭寇勾結,也就沒有什麽事情是不敢幹的了。

所以,想要查這樁案子,一要隱秘,二要有足夠的力量,可問題就在於,涉及麵如此之廣,誰也不能確定,有沒有當地衛所和指揮使司的官員牽扯其中,因此,唯一能夠控製局麵的,就隻有從其他地方調來的官軍。

可是,無故調動官軍,必然會引起這些官員的警覺,一旦提前銷毀罪證,那麽,想要查辦此案就會變得難上加難,而恰好征倭大軍的到來,填補了這個空缺。

在此案出現之前,所有人都覺得,這次征剿倭寇,和往常沒有任何的區別,如果說有,那就是提督大臣是於謙這個響當當的朝中重臣,所以,恐怕在福建的一幹官員看來,這次剿倭,也是和往常一樣,交出一些倭寇,讓大軍能夠交差,然後蟄伏一段時間,待大軍離去,該做什麽還做什麽。

卻沒想到,大軍此去,除了剿倭,更重要的目的,竟然是協助朱鑒清查福建官場。

而且……

這份奏疏裏頭,最讓人意外的,莫過於前巡撫,現任布政使賈修平偽造軍令,調兵圍剿巡撫衙門了。

從這件事當中,至少能夠看出兩點,其一就是,當地的指揮使司衙門,也必然有利益勾連其中,否則,單靠賈修平一個布政使,就算是偽造了軍令,想要調動官軍,也並非易事。

除此之外,其二也是最關鍵的就是,賈修平為什麽要這麽做,圍攻巡撫衙門,形同謀逆,就算是他成功了,恐怕也難逃一死,當然,如果見機得快,考慮到他和倭寇有關係,可能落草為寇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是,還是那個問題,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殿上一眾重臣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在了天子手中的那份奏疏上,不出意外的話,答案……應該就在懷恩沒有讀完的那些內容上了。

一片安靜當中,天子輕輕將奏疏擱在麵前的案上,隨後側身吩咐道。

“這份奏疏裏頭,除了查到了布政使賈修平之外,還查到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據朱鑒所奏,賈修平之所以如此喪心病狂,是因為除了福建官場之外,朝中也有大臣同他勾結,其他的人,朕就不在此處多說了,這其中有一位,倒是和陳尚書關係匪淺……”

最後這一句話,頓時讓朝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底下陳循的身上。

與此同時,不少大臣也恍然大悟,為什麽天子剛剛審著審著陳循的案子,突然就拐到了兵部的軍報上頭。

除此之外,剛剛的疑問,也算是有了一點頭緒,這賈修平圍攻巡撫衙門,不出意外的話,就是為了銷毀罪證,至於說為什麽他甘冒如此風險也要這麽做,隻怕這份罪證當中,牽涉的人幹係重大。

對於賈修平來說,哪怕是調兵圍攻巡撫衙門,也還有一線生機,可以落草為寇,但是,如果說這些罪證不銷毀的話,那麽,他背後的那些人,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不過,聽天子這話的意思,這背後之人,應該不是陳循,既然如此的話,那麽……

殿中一幹重臣的眼中,不約而同的閃過一絲訝色,這麽多的信息匯聚起來,讓他們的心頭,同時浮現起一個名字。

陳循的得意門生,前大理寺卿,如今的右都禦史陝西巡撫……杜寧!

作為繼陳循之後,最有希望能夠扛起清流大旗的人,杜寧雖然如今並不在京師,可他不僅繼承了陳循幾乎所有的人脈,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杜寧深受天子的器重,曾經主辦過殿試舞弊一案,被調任陝西巡撫之後,在和幾座王府的對抗當中,也收效頗豐,順利的完成了整飭軍屯,改建皇莊的後續事宜。

可以說,無論是資曆,能力還是名聲,他幾乎都是最有希望,能夠在接下來競爭七卿的人選。

如果有一個人,和陳循關係匪淺,而且,還有能耐能夠成為賈修平的後台的話,那麽,就非杜寧莫屬了!

天子的話音落下之後,便將麵前的奏疏遞給身旁的懷恩,隨後,懷恩走下禦階,將奏疏遞到了陳循的麵前。

得出答案之後的一幹重臣,目光緊緊的盯著陳循的臉色,不出意外的是,陳循在翻開那份奏疏之後,很快,臉色就變得難看之極。

見此狀況,旁邊的一眾重臣倒是有些好整以暇……這可就有意思了!

天子登基之後,有意無意的對清流進行了一係列的打擊,原本清流的兩大支柱,陳循和高穀,一個被調到和清流八竿子打不著的工部,另一個更是直接被丟到了南京養老。

下一代的人才當中,彭時,商輅等最有希望的人才,也因高穀而被牽連,被丟到了不知道哪去。

至於翰林院這個清流的大本營,原本那些所謂的士林華選,一個個的被轉調,要麽是被扔出京師到各地做監察禦史,要麽是安安穩穩的去做地方官。

掌院學士,更是一個和清流素無牽扯的郕王府舊臣儀銘,要知道,這位儀銘大人,雖然家學出身,但卻實實在在的,並非是科考出身,而是靠舉薦入仕的。

因此,這些依靠科舉考中的清流們,自然對他也並沒有什麽認同感。

除此之外,從上一屆恩科開始,進士一甲的那幾位,不再入翰林院,而是會到各部院,跟著掌事的尚書觀政,其中有出色的,比如王越,餘子俊,最後都被各部的尚書看中,直接帶在了身邊,這可比往日裏進士們搶破頭拿到一個庶吉士的名額,卻還要在翰林院熬上好幾年強多了。

老的力量被逐漸抽走,新生的力量又補充不上,自家的大本營也被別的派係控製,可以說,自三楊以後湧起的清流勢力,如今已經基本沒落了下去。

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清流就算再落魄,可至少基本盤還是在的,陳循還在,他此前在翰林院多年,門生弟子們不說遍布朝野,但是,從這次的案子就可以看出來,他仍然在朝中有不弱的勢力。

可這股勢力,在如今的狀況之下,基本上隻能算是陳循個人的資源了,陳循今年已經六十七了,最多再有十年,他肯定就要離開朝堂,到時候,清流在朝堂上的地位,也必然會隨著他的離開,而徹底沒落。

杜寧,是唯一的希望!

就目前來看,以杜寧的年齡,資曆,能力和聲望,大有希望能夠接替陳循,成為這些舊清流新的領袖。

如果杜寧能夠上位,那麽,清流的勢力,雖然不能重新膨脹起來,但是,維持現狀還是可以的。

過了這個年,杜寧才剛滿五十歲,正是年富力強,隻要他能維持住局麵,然後潛移默化的對東宮施加影響,數十年後,清流便仍有複起的希望,畢竟,如今的東宮屬官,還是有不少人,都是清流出身的。

可現在,杜寧出事了……

大殿當中依舊安靜,陳循捧著麵前的奏疏,微微有些發愣,神色之間,滿是難以置信,其中更是透著一絲失望,臉色複雜之極。

一旁的內侍見他已經看完,便上前將奏疏收回,重新送回了禦案上,天子輕輕將奏疏按在手中,隨後,聲音落下。

“於少保和朱鑒在這份奏疏中,稱賈修平和陝西巡撫杜寧,早有勾結,他多年來的走私所得,有三成都給了杜寧,經過提審賈修平擔任巡撫時的幕僚,拿到了他和杜寧曆年的書信和賬冊,可以證明,杜寧早就知道賈修平勾結倭寇之事。”

“對於此事,陳尚書作何看法?”

口氣平淡,並不帶一絲的煙火氣,但是,越是如此,熟悉天子的大臣,才越知道,這是關鍵的時刻,這種時候,答錯一句話,很有可能便是萬丈深淵。

當然,如今的情勢已經基本明朗,擺在陳循麵前的,其實也就是兩條路。

一條是護著杜寧,畢竟,如今的一切,都隻有這份奏疏寫了,而對於杜寧的指控,也隻是來自賈修平的幕僚,賬冊和書信這些,雖然可以作為證據,但是,也並非完全沒有可以辯駁的餘地。

作為七卿大臣,而且,朝中還有不弱的勢力,如果說陳循想要保杜寧,那麽,有很多的事情是可以做的。

但是話說回來,天子選擇在這個時候當眾揭破這件事,恐怕也正是在防著陳循這麽做。

要知道,如今陳循自己的案子,都還沒有了結呢!

雖然說,從刑部到百官,現在都傾向於陳循無罪,是陳英自己貪財而已,可問題是,真是如此嗎?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看法,現階段隻能說,是沒有找到足夠的證據罷了。

天子一日沒有在此案上頭鬆口,這樁案子,便一天不算是結了,就算是天子不會直接說陳循有罪,可讓有司繼續查證,總是可以的,若是下了決心,將此案的主審權,從刑部移到錦衣衛,也未必沒有可能。

錦衣衛和不同於其他的衙門,沒有證據是他們找不到的,也沒有證據是他們造不出的。

陳循現在雖然占著優勢,可從剛剛的朝堂論辯便可看出來,他在朝中不僅有明麵上的政敵,更有暗中覬覦他地位的人。

一旦天子下場,隻要表露出一絲絲想要對付陳循的意思,那麽……

“陛下明鑒,臣也是看到這份奏疏方知,杜巡撫竟然如此大膽,竟敢勾結倭寇,收受賄賂,更兼結黨營私等諸般罪行,此等奸惡之臣,若再立於朝堂之上,恐是社稷大患。”

這般局麵,陳循自然能夠想得明白,雙眸微闔,蒼老的手在袖中輕輕顫抖,但片刻之後,他再度睜開眼睛,目中已經是精光閃動,麵色憤怒,道。

“此等大案,臣懇請陛下,即刻派錦衣衛將杜寧捉拿歸案,鎖拿詔獄當中,詳查其罪!”

安靜了許久的殿中,總算是又泛起了一絲漣漪,眾臣麵色各異,神情都有些複雜。

這位陳尚書,還真是果斷啊!

雖然不知道奏疏當中寫了什麽,但是,以杜寧的身份,光靠賈修平那裏查到的證據,恐怕是不夠定罪的,至少也要在杜寧這邊,查到一些同樣的東西,相互印證才可最終判定。

可是,陳循這一張口,便直接指責杜寧勾結倭寇,收受賄賂等諸般大罪,而且,直接提議要派錦衣衛前去抓人,這般態度,幾乎已經是不言自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