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前廣場上,一座鑾駕靜靜而立,朱祁鎮坐在鑾駕當中,麵色憤恨。

在他的對麵,皇帝帶著濃濃的失望,身後是麵無表情的群臣,北風呼嘯,卷動零星的細雪落下,覆在每個人的肩頭上,略顯冰涼之意。

看著朱祁鎮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朱祁鈺心中搖了搖頭,他很清楚,自己這個哥哥到底在想什麽。

事到如今,奪門複辟失敗,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但是,命卻未必保不住。

這種時候,他越是擺出這麽一副備受逼迫,慷慨赴死的模樣,對於朱祁鈺來說,其實就越不能真的就這麽處置。

不過,還是那句話,事已至此,對方其實早已經沒有了任何反抗之力,死與不死,倒是也沒有區別了……

於是,朱祁鈺將目光落在鑾駕當中一副視死如歸樣子的朱祁鎮,道。

“哥哥,你雖無情,朕卻不能無義……”

說罷,他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轉身一步步重新踏上禦階,最終,居高臨下的看著底下沉默的群臣,緩緩開口道。

“太上皇謀逆,犯大不赦之罪,令天家兄弟鬩牆,此朕德行不修之故,即日起,朕將親往太廟,懺悔三日,太上皇暫押於南宮當中,其餘附逆者,押入刑部大牢,等候處置。”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朱祁鎮和一幹大臣,心中都暗暗鬆了口氣。

尤其是對於大臣們來說,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過驚心動魄了,太上皇起兵謀反,固然是不赦之罪,但是,如果皇帝真的要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堂而皇之的對太上皇動手的話,那麽帶來的後果,恐怕也是震撼性的。

更何況,對於這場‘政變’,到如今為止,他們都還是一頭霧水,有許多疑問,比如說,一向是太上皇一黨的成國公朱儀,為什麽突然就變成了帶著禁軍鎮壓太上皇謀逆的統領,再比如說,為什麽太子殿下會和天子站在一起,而且對謀反一事似乎毫無意外……

這件事情無論是帶來的震動,還是由此即將引發的一係列後果,都需要好好的思量一番,因此,這場政變現在可見的已經結束了,但是,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帶來的後果,卻才剛剛開始。

看著被禁軍接管,一路被押往南宮看押起來的朱祁鎮,朱祁鈺的眼中,卻並沒有完全放鬆下來。

這場宮變到現在為止,算是暫時告一段落,但是,還有一個隱患沒有解決……京營!

雖然說,他已經讓舒良陪著於謙去阻攔陳懋矯旨調兵的舉動,但是,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是隱隱覺得有幾分不安,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麽……

京郊大營駐地,濃重的烏雲在天空中翻騰不止,讓整個營地顯得安靜而壓抑,便在這般平靜的夜色中,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撕破了夜的靜謐。

“何人擅闖京營?”

火把映照下,守在營門處的官軍將士頓時警戒起來,提起長槍,高聲喝道。

於是,來人的馬蹄高高揚起,勒馬停下,這些官兵定睛看去,為首兩位一人須發皆白,身著甲胄,正是寧陽侯陳懋,在他身側,則是一個身著白澤武袍的中年勳貴,見到這個人的身影,在場的官兵頓時不敢怠慢,立刻單膝跪地道。

“參見都督大人!”

不錯,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第四團營的都督廣寧伯劉安,不過,此刻的劉安卻似乎和平常有所不同,麵色上帶著幾分驚慌之色,見此狀況,一旁的陳懋頓時斜眼看了一眼對方,於是,劉安立刻感受到一股懾人的氣勢,吞了吞口水,他隻得強裝鎮定,道。

“立刻去稟報董大人,擂鼓聚將,本都督有緊急軍務!”

這話一出,底下的官兵略微一愣,但是,將令在上,他們也不敢耽擱,於是,一邊引著劉安等人進入大營當中,另一邊,趕忙有人去通報了在京營中值守的都指揮董興。

於是,很快,原本安靜的大營當中,響起了沉重的鼓聲,無數的官兵在聽到鼓聲的第一時間,先是一愣,然後迅速的穿戴整齊,朝著營房外衝了出去,整個營地當中,頓時變得一片沸然。

與此同時,中軍大帳當中,陳懋一身甲胄,坐在帥座上,身側放著一柄寒光熠熠的寶劍。

原本應該是團營都督的劉安,卻站在他的身旁,神色頗有幾分緊張,除此之外,帥座的兩側,則分別是都指揮董興和號頭官於廣。

再往下,大帳的中間,則是被緊急集合起來的各把總。

眼瞧著人差不多都到齊了,陳懋從帥座上站了起來,抽出身側的寶劍,道。

“太上皇謀逆,舉兵攻入皇城,陛下如今危在旦夕,本侯受陛下旨意,率第四團營入宮勤王,諸位,平定奸邪,為國盡忠之日便在此刻,萬勝!”

身為戰場上的老將,陳懋自然清楚,應該如何調動這些將士的積極性,一句萬勝出口,頓時讓人感到一陣熱血沸騰。

不過,在場眾人還是有冷靜的,站在最前端的一名把總遲疑片刻,開口道。

“寧陽侯明鑒,京營調動幹係重大,末將依製,請寧陽侯出示陛下手詔,兵部堪合及走馬符牌!”

這話一出,陳懋的臉色頓時一沉,於是,旁邊的號頭官於廣立刻道。

“宮中情勢危急,我等不可有絲毫耽擱,手詔及兵部堪合俱在,我與都督大人皆以複驗過,爾等隻需聽令行事,隨陳侯一同入宮勤王!”

這……

在場的一幹把總頓時麵麵相覷,頗有幾分猶疑,然而,就在此刻,另一邊的董興卻突然抽出寶劍,直接抵著最前端那個提出質疑的把總胸前,道。

“劉把總,你莫非覺得,我和於大人,都督大人聯合陳侯,拿此事兒戲不成?如今陛下危在旦夕,一旦陛下有失,你我有十個腦袋都不夠掉的!”

這番話說時,董興的臉上寒意森森,與此同時,在場的一幹把總才察覺到,營帳四周值守的數十個官軍,竟也不是他們平常所見到的。

於是,心中湧起一個可怕的猜測,所有人不由齊齊吞了吞口水,這個時候,一直沉默的陳懋也開口道。

“諸位,入宮勤王乃是大功勞,爾等建功立業之日,便在如今,本侯在此,手詔,堪合俱在,伱們尚有何猶疑不成?”

隨著他的這一句話出口,四周的官軍個個抽刀出鞘,頓時給在場的一幹把總們帶來了強大的壓力。

於是,在這般壓力之下,幾個把總麵麵相覷,最終,有一個率先抵受不住,跪倒在地,道。

“謹遵聖命,聽候陳侯調遣!”

有了第一個,那麽自然有後來者,在場的其他把總挨個跪倒在地,說出了同樣的話,直到最後一個把總,也就是那個最先提出質疑的把總也迫於壓力跪倒在地,陳懋才滿意的點了點頭,道。

“點齊官軍,出營!目標,皇宮……奉天門!”

“是!”

鏗鏘有力的聲音響起,伴隨著天空中凝聚著不停翻滾的烏雲,讓人心中悸動不已……

與此同時,距離第四團營大約五裏處,於謙和舒良帶著數百東廠的番子一路疾馳,正朝著這個方向而來。

“籲……”

馬蹄高高揚起,於謙勒住馬頭,忽然停下,目光落向了遠處喧鬧不已,鼓聲陣陣的第四團營駐地,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舒良緊跟著也停下來,顯然也意識到了什麽,轉頭看著於謙,開口道。

“於少保……”

“不能再往前了,第四團營已經開始集中,擂鼓之聲響起,說明陳懋已經控製了整個團營,如今我們趕過去,除了送死之外,沒有別的用處。”

擰著眉頭,於謙麵色沉沉如水,開口說道。

所謂兵變,有些時候,說難也難,說易也易,便如現在,對於底層的這些京營將士來說,他們並沒有認知的能力,也不可能有質疑軍令的決心,即便是心中有所懷疑,但是,軍令在上,他們不得不遵行下去。

如此大規模的擂鼓聚兵,可以想見,陳懋絕對已經控製了第四團營的大部分將領,這種情況之下,即便是於謙拿著皇帝的手詔趕到,也必然會被反過來誣陷為偽詔,所以,決不能再往前了。

當然,不再往前,不代表什麽都不做,隻是稍一沉吟,於謙便做出了決斷,轉頭看向一旁的舒良,道。

“舒公公,為今之計,唯有立刻調遣距離最近的第五,第六團營來援,同時,封鎖京城九門,將叛軍堵在京城之外。”

“所以,還請公公立刻帶人回城,將此處狀況稟報陛下,封鎖城門,並求得符牌,調動第六團營,我持手詔先行趕往第五團營,從後方夾擊陳懋,勘平此亂。”

“可是……”

聽了於謙的話,舒良罕見的沉默了片刻,並沒有立即行動。

這番安排沒有任何的問題,唯一也是最大的問題是,於謙的手中,隻有一份命京營不可擅動,原地駐守的詔書,除此什麽,所有調兵的憑證,全都沒有。

不錯,他這次帶來的詔書,不是一封調兵的詔書,而是一份命令京營原地駐守的詔書,這是因為,在原本的預計當中,他們應該是能夠先於陳懋趕到第四團營,將其控製起來。

但是,沒有想到的是,陳懋的動作竟然這麽快,迅速就拿到了勘合,然後挾持了劉安裹挾了整個團營。

這種情況之下,勢必要調兵鎮壓,於謙的安排很明白,讓舒良回宮報信,一方麵封閉皇城,調動禁軍抵抗,另一方麵,則是求得符牌調動其他京營兵力鎮壓叛亂。

可問題是,陳懋等人已經開始行動了,所以,想要阻止他們,就必須要先調一支足夠精銳的官軍,對其進行一定程度上的阻擊,力度不用太強,堅持到宮中旨意下達,使者持符牌調動京營的大批官軍出動即可。

所以,這才是最大的困境,若是等到求得符牌再調大軍,肯定是來不及的,可是,沒有符牌,僅憑一道聖旨,又如何能夠調動京營對陳懋的叛軍予以阻擊呢?

想了想,舒良開口,道。

“這樣吧,於少保,咱家陪你一同前去調兵,至於稟報之事,另外遣人便可。”

光憑手詔調兵,顯然是不現實的,但是,如果有舒良的陪同,或許希望還能大些,隻是如此一來……

“不行!”

於謙搖了搖頭,右手握緊了選在腰間的那柄華麗的儀劍,這是他出門之前取出來的,也是得賜之後,他第一次帶出府邸。

握緊儀劍,於謙的口氣變得更加堅定,道。

“此事幹係重大,如今宵禁尚未結束,若是換其他人回去,必會遭到守城官軍的攔截,時間緊急,多耽擱一刻,危險便大一分,隻有舒公公你親自回去,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拿到符牌,勘平此亂。”

“公公放心,於某保證,一定會拖延至天使到來的!”

看著於謙堅定的神色,舒良的臉上罕見的浮起一絲複雜,因為他很清楚,於謙此刻是下了怎樣的決心。

因為他的這個決定,事實上就是把自己架在了火上烤,如果調不動第五團營,那麽,無法及時阻止陳懋的叛軍前進,是大罪。

可如果要是調動了,成功阻擊了陳懋,那麽事後,於謙也必將麵臨無旨意,無符牌擅自調動京營的大罪。

可以說,當他下定這個決心的時候,事實上就已經將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當中了……

不過,如今情況緊急,並非是感慨的時候,因此,沉默片刻,舒良輕輕點了點頭,拱手道。

“既是如此,一切便拜托於少保了,我們走……”

說罷,舒良帶著一半的東廠番子,轉頭朝著皇城奔去,與此同時,於謙則帶著另一半人手,同樣調轉方向,朝著距離此處最近的第五團營駐地趕去。

“何人擅闖?”

天色熹微,一縷細弱的光芒穿透濃厚的烏雲,艱難的露出頭來,於謙一行人很快來到第五團營的駐地。

麵對著對麵守門官兵的質問,於謙勒緊馬頭,停在營門處,拿出袖中的手詔,高高舉過頭頂,道。

“本官乃少保右都禦史於謙,奉陛下聖命,要見你們徐都督,速速開門,不得耽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