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中,江閣老長身玉立,麵容堅毅沉重,口氣平靜中帶著一絲愧疚,其聲音回**在殿中,久久未散。

應該說,這個時候江淵出麵做出這樣的表態,是出乎眾人的意料的。

但是,細細一想,卻又在情理之中。

眼下的朝堂上,翰林學士一職最有力的爭奪者,無非是杜寧和江淵,方才杜寧率先出手,借都察院的東風,要將這件事情的影響擴大化,拖江淵下水。

要知道,翰林學士屬於清流官員,首重品行道德,一旦在調查的過程當中發現江淵的任何錯處,那麽,在這場爭奪當中,江淵便會立時出局。

就算是查不出來,調查本身其實就已經足以影響局勢,眼下眾臣之所以提議要盡快將翰林學士敲定下來,就是因為館選在即,不想繼續耽擱下去。

但是,調查一旦開始,拖延起來,哪怕是有個什麽捕風捉影的消息,也足以讓江淵難以洗清嫌疑,在這種需要盡快確定人選的情況下,江淵天然便落了下風。

應該說,杜寧這次的出招又準又狠,而且名正言順,將江淵逼到了死角,讓他隻能坐以待斃。

然而,江閣老明顯也不是吃素的,反手一招,便將自己從這種尷尬的局麵當中掙脫了出來。

如今的朝野上下,士林輿論,基本上都是對蕭鎡不利的,即便是都察院重新調查此事,蕭鎡依舊是最難擺脫嫌疑的,事情鬧大了,有可能蕭鎡能夠脫罪,但是,也有可能反而讓蕭鎡的處境更加困難。

畢竟,如今隻是輿論上的壓力,蕭鎡也隻是被暫時罷職,並沒有其他的處置,如果維持現狀,過上一段時間,蕭鎡說不定還有複起的可能,當然,大概率不能繼續呆在京城,而是會被外放到地方。

但是,一旦大理寺和都察院開啟了聯合調查,那麽,事情就算是鬧大了,這種正式的調查流程,必然會引起滿朝上下的關注,最後也必然要有一個清晰的結果,不能跟現在一樣不清不楚的。

可還是那句話,這麽多的讀卷官,個個都是朝廷大員,如果查出來,處置起來會很麻煩,如果查不出來,蕭鎡連最後的遮羞布都保不住。

這種情況下,江淵站了出來,替蕭鎡“求情”,從朝堂的角度來說,是在平息輿論,安撫民情,從道德上來講,在一眾指責蕭鎡的聲音當中,江閣老挺身而出,仗義執言,願意共同承擔責任,這才是清流該有的擔當。

如此一來,反倒是杜寧被將了一軍,他當然可以繼續堅持調查,從法理上來講,作為大理寺卿,他做的毫無問題,可是從情理上來講,便顯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而且,這個咄咄逼人不是對江淵,而是對蕭鎡。

作為有可能接任翰林學士的人,其他人指責蕭鎡也就罷了,但是在有江淵剛剛的舉動做對比的情況下,杜寧如果一再堅持,未免有落井下石,迫不及待想要攆人下去,爭權奪位的感覺。

在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杜寧不由一陣為難,在旁觀戰的一幹大臣,更是眸光閃爍,將目光放在杜寧的身上。

所以說,朝堂上為什麽要講資曆,就是因為,在朝堂上待的時間越久,見識過的事情越多。

就像現在,如果不是在旁看到江淵和杜寧的這些鬥法,老大人們不會知道,江淵這位平時在內閣當中無比低調的閣老,竟然是一個對人心如此諳熟,手段如此老辣且步步為營的大臣,這對於他們在場的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他們日後政治站位的寶貴經驗。

然而,事情還沒有結束,杜寧還沒有來得及反應,江淵便繼續道。

“陛下,事已至此,民間物議沸然,實在不宜繼續拖延,臣聞蕭學士府門前,已接連多日聚集士子,日夜謾罵。”

“臣固知朝廷徹查此事之心,但法理尚不外乎人情,蕭學士縱然有過,可到底也為朝廷鞠躬盡瘁,如今卻落得如此地步,臣身為同僚,著實於心不忍。”

“故臣懇請陛下寬宥,臣願替蕭學士承擔罪責!”

這話和剛剛的相比,顯然更進一步,當著滿朝上下的麵,打起了感情牌。

這段日子,蕭鎡的日子的確不好過,在他府門外扔臭雞蛋的都有。

輿論之下,眾人自然是紛紛指責他,但是此刻,江淵將這番話說出來,不少大臣卻也不免有物傷其類的感覺。

緊隨其後,內閣的張敏和朱鑒對視一眼,也站了出來,道。

“陛下,臣亦願意共同承擔罪責,懇請陛下秉仁慈之心,為朝廷民間物議計,止罪於臣等,勿要苛責蕭學士一人。”

啊這……

這二人一表態,一旁的其他幾個侍郎,臉上也都浮起一絲苦色。

得,這下算是誰也躲不過去了。

十個讀卷官,內閣三個人都站出來了,他們幾個要是作壁上觀,不僅會被認為冷血無情,而且,還會被人非議沒有擔當。

帶著幽怨的神色望著內閣的幾個人,六部當中的那幾位冤種讀卷官,也不得不硬著頭皮站了出來,道。

“陛下,臣等職責有失,懇請陛下降罪!”

不過,相對於十分積極的內閣諸人,這幾位侍郎大人明顯沒有那麽積極,反而帶著一絲不情願的樣子。

其實想想也是,這件事情從頭到尾,他們本來就沒怎麽參與,無非就是在合議的時候,沒有跟蕭鎡還有內閣幾個人擰著來,誰能想到,到最後不僅被降了一階,罰俸半年,結果現在,還得再自己請責,自然是不甘不願的。

於是,在江閣老的帶領下,殿中的局勢一下子便反轉了過來,從開始的對蕭鎡一片聲討,竟忽然之間變成了諸讀卷官一起為蕭鎡求情,不得不說,朝堂局勢,果然是瞬息萬變。

朱祁鈺在禦座之上,對於這一切自然是洞若觀火。

應該說,到了這個時候,是該他表態的時候了,不論是最開始的禦史們進諫,還是眼下的一眾讀卷官請罪,對於他來說,都不是什麽太難解決的事。

一則,一眾七卿都沒有態度強硬的表態,二則,這些讀卷官當中,大多也是迫於無奈,三則,還是那句話,要調查此案,是理,寬宥不予繼續追究,是情,作為天子,無論是站在那邊,都是有道理的。

所以,眼下的局麵如何發展,其實就在他的一念之間。

但是,朱祁鈺卻始終沒有開口,因為他想看看,麵對這樣的局麵,杜寧又該如何應對……

這場局到現在,江淵雖然目的不純,手段也不正,但是,其顯露出的政治能力,確足夠出色。

那麽,作為他的對手,杜寧是否能夠有同樣出色的應對方式呢?

如果說有的話,那麽其實,翰林學士的位置,朱祁鈺倒也不是不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這一點,顯然一眾七卿也看出來了,因此,即便是最先提出要繼續查下去的陳鎰,也沒有開口,而是將目光放在了杜寧身上。

麵對眾人的關注,杜寧額頭上隱隱冒出了冷汗。

他跟江淵的關係算是不錯,但是,之前他怎麽就沒發現,這個江定庵,竟然如此難對付。

求助的看了一眼一旁的老師陳循,卻見他老人家麵色平靜,絲毫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更沒有給他任何的提示。

於是,杜寧便知道,這一關,隻能他自己來過了!

該怎麽辦?

是就此放棄,成全江淵的名聲,還是冒著落下一個苛責同僚,爭權奪利的名聲,要求繼續追查?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杜寧看著江淵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終於是咬了咬牙,道。

“陛下,臣以為江閣老等人所言不妥!”

一語出,朝堂驚!

眾臣都沒有想到,作為清流出身的杜寧,還真的就能夠不在乎士林可能對他的非議,下這個決定。

但是,與之相對的,在這句話聲音落下之後,杜寧眼角餘光,卻無意間瞥到前頭他的老師陳循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神色。

來不及想這到底是為什麽,但是總歸,杜寺卿心中多了幾分底氣,往前行了兩步,來到江淵等人麵前,開口道。

“殿試乃為國取才,自太祖立國之時起,凡春闈殿試,皆為國之重典,昔者春夏榜案,朝廷已然發榜,上有天子朱批,然則士子聯名上奏,狀告不公,我太祖高皇帝陛下亦命複卷。”

“後查殿試果有不公之處,太祖陛下不偏不私,不以所謂朝廷權威,天子親批為由,強令維持舊榜,而能再度親鞠,重點夏榜,以安民心,此方為國之正道也。”

“如今因此次春闈殿試,民間朝堂,固然物議紛紛,但正因如此,才更該查個水落石出,還天下士子一個真相,若草草了事,各打五十大板,或許一時之間,能平息風浪,然則於後世,則開粉飾太平之先例,此誠陷陛下於不賢之舉。”

“臣身為大理寺卿,萬不敢苟同此言,請陛下明鑒!”

雖然說,杜寧有些時候性格中和陳循一樣,帶著幾分猶豫不決,但是,從這番話便可看出,他的政治功底和決心,也同樣都是足夠強的。

洪武年間的春夏榜案,又稱南北榜案,是有明一代,在科舉一事上,牽連最廣,也鬧得最大的一樁案子。

其間的案情狀況十分複雜,但是簡單來說,就是在洪武三十年的科舉考試當中,主考官所錄取的進士全都是南方人,由此引發了北方士子的不滿。

當時這件案子鬧得沸沸揚揚,引得太祖皇帝親自過問,數度複核,推翻了之前的結論,重新點了新的黃榜,方平息此事。

南北榜案,在大明的科舉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自那以後,曆次科舉錄取的人數,都有意識的進行南北方的平衡,以避免衝突。

這樁案子,很難說是否是公正的,但是,在朝堂之上被搬出來的時候,自然就是公正的!

杜寧的這番話,意思很明白。

當初春夏榜案,連黃榜都發布了,太祖皇帝都能重新徹查,如今不過是有幾個士子在蕭鎡的府門前鬧事,如何便查不得了?

朝廷掄才大典,事事處處都要水落石出,如此才是真正的保持朝廷的威嚴。

當然,還是那句話,從理的角度而言,杜寧做是沒錯的。

但是,從情的角度來說,無論話說的多麽漂亮,杜寧此舉,都有對蕭鎡落井下石咄咄逼人的嫌疑。

不過,既然都已經表明了態度,杜寺卿自然也不在去想別人的看法,而是和江淵等人一樣跪倒在地,等著天子的決斷。

事已至此,朱祁鈺也的確不好再繼續保持沉默了。

對於杜寧的這番表態,他還是基本滿意的,要知道,不是誰都有勇氣,敢於承擔這種非議的,尤其是杜寧這種出身清流,更看重聲名的官員,能夠做出這種選擇,越發顯得難能可貴。

這種情況下,對於大多數的官員來說,放手才是最佳的選擇,朝堂之上,最忌爭一時之氣。

畢竟以後日子還長,總有可以討回來的時候,反倒是飽受非議的堅持下去,才是更加困難的。

隻不過,也就是基本滿意而已,因為,杜寧雖然站對了立場,但是手段上麵,明顯還沒有勝過江淵。

他的這番話,固然讓自己能夠站得住腳,但是,從輿論上來看,朝中大臣明顯還是更加偏向江淵的。

如果說,在這種情況下,要從二人中間選一個翰林學士,那麽,江淵顯然是更得人心的。

從這一點上講,杜寧的政治功力還有待提升。

沉吟片刻,朱祁鈺正欲開口,殿外卻突然出現了一道身影,讓他不由眉頭一皺。

是舒良!

這個時候,他怎麽會來?

猶豫了片刻,朱祁鈺停下到了嘴邊的話,略微側了側頭向懷恩示意。

於是,一旁的懷恩立刻會意,拱了拱手,快步走下禦階,來到殿門外欲引著舒良入內。

與此同時,殿中群臣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插曲,不由同樣紛紛皺起了眉頭。

然而這個時候,讓眾人意外的是,舒良並未進殿,而是遞上了一份信一樣的物事,然後便在殿外繼續侍立。

懷恩接過信封掃了一眼,然後聽到舒良說了一句什麽,旋即,他的臉色便立刻肅然起來,匆匆給舒良回了個禮,疾步回到禦階,將信封遞到了禦案前。

朱祁鈺拿過紙條,隻見上頭隻寫了幾個字,明顯是匆匆寫就,看清楚內容之後,他心中亦是一驚,忍不住霍然而起,道。

“去,召舒良進殿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