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眾臣的目光都匯集在了阿速的身上。

但是,讓他們感到意外的是,得到了這麽大的“恩典”,阿速卻並沒有欣喜若狂的樣子。

隻見他躊躇片刻,忽然跪倒在地,道。

“陛下,臣此次進京,聞聽瓦剌部落孛都受也先之命來朝大明,關西七衛和瓦剌部落,久有戰端,臣早聞孛都乃瓦剌勇士,機會難得,臣想請命,和那孛都比試一番。”

話音落下,底下一片訝然之色,不少大臣都低低的議論起來。

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天子這麽重的承諾,阿速竟然提了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要求。

不過,在一眾大臣當中,卻也有幾個人,第一時間就把目光轉向了天子,如果有知曉內情的人,就會發現,這幾位老大人,正是太上皇召見瓦剌使團那天,被召見的大臣。

尤其是於謙,神色十分複雜。

他終於明白,天子那天說的“稍安勿躁”,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怪不得,天子既不阻止其木格留在宮中,也不將瓦剌使團遣返,任由孛都等人的奸計得逞,卻原來,在這等著呢!

召阿速進京,原本是為了穩定邊境的考慮。

天子執意要治任禮的罪,而且要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昭告他的罪行,但是如此一來,關西七衛的反應難以估量,所以,便提前將阿速召進京城。

一來讓他指證任禮,二來也可以將此事帶給關西七衛的影響,降至可控的範圍之內。

阿速隻要人在京城,那麽就算他反應過激,朝廷或壓或撫,都是有回旋的餘地的。

這一點,基本上清楚任禮當初犯過什麽事的大臣,心裏頭都清楚。

但是,他們卻沒有想到,阿速進京,還能有這麽一層作用。

其木格留在宮中,雖然是太上皇的決定,但是,卻毋庸置疑,給外界釋放了一個錯誤的信號,即大明朝廷在草原的事務上偏向於瓦剌。

這對於大明來說,實質上是承擔了不必要的風險。

這其中的難點就在於,如果其木格留在宮中,那麽,朝廷就要想其他的辦法表明自己中立的態度。

如果說不想給脫脫不花更多的好處以拉攏他的話,那麽,拒絕瓦剌的請求,將其木格趕出京城,就是唯一的辦法。

但是,這是於謙的思維。

對於天子來說,他老人家總是能尋到第三條路。

譬如說,讓阿速和孛都對決!

關西七衛和瓦剌素來是對抗的關係,兩者之間,同樣戰爭不斷,不過,不同的是,也先對於關西七衛,是既打又拉的策略。

也先掌控瓦剌之後,除了不斷積壓關西七衛的生存空間,打通西域的道路之外,他做的更多的,就是向關西七衛求親,說白了,希望通過聯姻的方式,慢慢吞並關西七衛。

這也是朝中一直提防關西七衛的原因所在,雖然說在這件事情上,阿速的態度一直十分堅定,不和也先有任何的媾和,但是,也先屢屢遣使的姿態,就足夠讓大明朝廷,心中產生不安了。

所以實質上,這一次阿速提出的要求,看似簡單,但是可以想見的是,這背後,必定有高人指點!

雖然如今僅僅是阿速提出了請求,但是,在場的老大人們,尤其是了解邊境局勢的,第一時間就推演出了後續的發展。

不出意外的話,這次對決,一定帶著濃濃的血腥。

阿速是關西七衛中最強大的赤斤蒙古衛的首領,而孛都是也先的親弟弟,同樣執掌著瓦剌的大部落,二人的身份皆非同一般。

但也正因如此,他們二人,必有一方落敗,而且會敗的極慘!

因為隻有這樣,關西七衛和瓦剌才會徹底交惡,朝廷也會對關西七衛更加放心。

所以,阿速的這個請求,看似簡單,但是實際上,卻是最合適的。

作為大明布置在西域的蒙古衛所,關西七衛承擔著保護甘肅重鎮的責任,這就決定了,他們不能和其他衛所一樣隨意遷移,蒙古部落的出身,又決定了大明沒辦法撤換派遣自己的官軍。

從這一點上來說,天子雖然承諾了阿速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但是,無論是要求內遷,還是請求大明派兵援助,都明顯是不現實的。

到時候明明是一樁好事,卻鬧得天子下不來台,反而不美。

而眼下,阿速什麽都不要,隻要一個“公平比試”的機會,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有了其木格的事情,現在大明需要的,就是一個表態的機會。

那麽,還有什麽,比在瓦剌和關西七衛之間拉偏架,更能表明大明對瓦剌的立場呢?

而且,更巧妙的是,這隻是一場比鬥,而不是雙方部落開戰,在京城當中,一切可控,簡直是天賜良機!

心念電轉之間,幾位老大人各自交換了個眼神,心中開始犯嘀咕,眼下這場麵,天子不會早就盤算好了吧……

似乎是看出了他們的想法,天子沉吟片刻,卻並沒有爽快的答應下來,而是道。

“阿速將軍,這件事情,朕可以答應,但是,瓦剌此次是來朝貢,孛都這幾日,都被太上皇召見,所以,朕也不好強令孛都和你比試。”

“這樣吧,再過幾日,朝廷有一場春獵演武,若是你能夠說服孛都,那朕就允你們在四夷諸使麵前,比試一場!”

得,光聽前半句話,眾臣就知道,天子這話裏埋著坑呢!

當然,不是給阿速的,而是給孛都和太上皇的,天子這話的意思,其實就是,孛都如今在京城裏,背後也是有人撐腰的。

所以,雖然天子答應了,但是,別人可未必答應,其言下之意,不是指南宮,又是指誰呢?

眾臣心中於是明白過來,這是天子對於太上皇不顧大局,顧念私情收留那蒙古女子,給予的回擊。

要知道,前些日子,太上皇要留那蒙古女子,天子沒有明著反對,給他老人家留足了麵子。

那現在,天子已允了阿速和孛都的比試,太上皇若是反對,那可就是擺明了是要撕破臉了……

而撕破臉的後果,顯然,對太上皇才是不利的。

所以,這就是天子的風格,隻要出招,便是避無可避!

不過,阿速顯然並不知道這其中的關節,或者說,他即便知道了,其實也沒有別的選擇,一拍胸脯道。

“陛下放心,隻要陛下允準,臣親自上門去找孛都,跟他好好商談,若他拒絕,臣也保證不糾纏他!”

禦座之上,朱祁鈺臉上浮起一絲笑容,撫掌大笑道。

“好,那朕就等著看看,阿速將軍這個赤斤衛指揮使,那孛都這個瓦剌太師之弟,到底誰的武勇,更勝三分!”

…………

早朝上發生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瞞不住的。

因此,一群老大人剛下了朝,阿速要挑戰孛都的消息,就像風一樣,傳遍了朝廷上上下下的衙門。

甚至有不少人,趕著就到了瓦剌使團所住的驛站外頭守著,就等著看熱鬧呢!

孛都是在出宮的路上,得到的這個消息。

當然,這個宮是南宮,應當說,朱祁鈺在早朝上所說的並不是隨口胡言,而是事實。

這幾日下來,孛都的確時常得到朱祁鎮的召見。

一方麵,孛都自己清楚,這次來京城,可能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到京城來,其木格是也先的妹妹,也是他的妹妹,雖然不得已,讓她留在南宮當中,但是到底兄妹之情,還是有幾分的。

另一方麵,這些日子下來,在和朱祁鎮的接觸當中,孛都也意識到,眼前的太上皇,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在迤北的太上皇了。

如今是他們有求於朱祁鎮,所以,很多事情,他也身不由己……

馬車停靠在巷子旁邊,孛都掀開簾子,遠遠望著驛站外頭的人群,不由皺了皺眉頭,跟在他旁邊的隨從便問道。

“台吉,我們怎麽辦,還回驛站嗎?”

理智告訴孛都,這場比試不能接,因為無論勝敗,他們之前所做的努力,都會付諸東流。

這個時候,最好的選擇,是立刻去南宮,尋求太上皇的庇護!

隻要太上皇肯出麵,那麽,且不說別的,至少,大明內部分裂的事實,就會呈現在所有人的眼前。

事實上,對於孛都來說,他這次來大明,任務隻有一個,那就是設法緩解瓦剌的壓力。

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大明派兵援助,但是,大明不可能答應。

既然如此,就設計讓其木格留在太上皇的身邊,通過這種方式,挑撥大明和韃靼之間的關係,讓瓦剌獲得喘息之機。

不過,這也並不是唯一的路。

事實上,孛都也考慮過,如果其木格

到最後,實在沒有辦法留在京城的話,那麽,就設法激化大明天家的矛盾,也不失為一種好辦法。

要知道,草原上對大明虎視眈眈的,可不止是瓦剌。

別看現在大明和韃靼的關係好的很,但是,一旦大明鬧了內訌,孛都就不相信,脫脫不花不起一點心思。

隻要能夠獲得喘息之機,孛都就有信心,瓦剌能夠重新崛起!

因此,隻是稍稍猶豫了一下,他便吩咐道。

“掉頭,去南宮……”

不過,就在他話音未落之時,遠處便傳來一陣馬蹄聲。

漫天的煙塵揚起,伴著陣陣的驚呼聲,孛都轉頭望去,隻見驛站外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隊趾高氣揚的蒙古隊伍。

為首者身高體壯,頓時讓孛都的眉頭一緊。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阿速!

來得好快,這是孛都的第一反應,此刻的他,尚能冷靜思考,但是,接下來發生的場麵,險些讓他直接衝了出去。

此刻的阿速,和在宮中時的恭順模樣絲毫不同,他重新換上了一身蒙古貴族的服飾,腰間懸著銀亮的彎刀。

在驛站的門外,利落的從馬上跳下來,阿速大步向前,絲毫不理會守在驛站外的兩個侍衛的警告,來到驛站門前,直接飛起一腳,踹在了驛站的門上!

“砰”!

一聲巨響,伴著厚厚的灰塵揚起,大門被一腳踹開,與此同時,阿速的聲音隨之響起。

“孛都,滾出來,接戰書!”

正常情況下,驛站是由五城兵馬司負責守備,但是,如果有使團入住,那麽出於尊重,驛站的守備事宜,會交由使團自行負責。

而出於某種原因,瓦剌使團如今的人手緊張,加上此處又是京城,孛都覺得沒人敢鬧事,因此,守在外頭的就隻有兩個普通侍衛。

二人見此狀況,立刻暴怒,抽出手中的刀便朝著阿速衝了上來。

然而,阿速明顯是早有準備,他們剛剛往前衝了幾步,阿速身後便有四個膀大腰圓的蒙古漢子迎著衝了上去,照著那兩個侍衛麵門便是一拳。

這一拳顯然沒有留手,頓時將那兩個侍衛打的眼冒金星,緊接著,那幾個蒙古大漢,又毫不客氣的朝著二人肚子上重重的踹了一腳,直接將二人踹飛了兩三丈遠,其中一人直接撞在了牆上,當即便昏了過去。

這麽大的場麵,自然引起了驛站當中人的注意。

事實上,從剛剛阿速踹門開始,驛站當中就有人衝了出來,隻不過,這一切發生的太快,阿速又來勢洶洶,足足帶著二三十號人,所以,這些從驛站裏衝出來的人,也不敢往上衝而已。

至於阿速,在踹門之後,也沒有其他動作,就隻是站在原地,等待著驛站當中有能做主的人出來。

不多時,驛站當中終於走出來了一個貴族模樣打扮的人,納哈出,這次瓦剌使團的“正使”!

如果沒有孛都,使團的一應事務,本來應該是由他做主,此刻孛都不在,這種突發狀況,自然也應該由他來處理。

納哈出走出驛站,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以及遠處倒地昏迷的兩個侍衛,臉色簡直難看到了極點,抬起頭,他望著站在前頭,好整以暇的阿速,陰沉著臉色,道。

“我道是誰,原來是關西七衛這群太師的手下敗將,怎麽,阿速將軍到了京城,便忘了當初被太師攆的滿城跑的時候了嗎?”

很顯然,阿速今天上門,就是來挑釁的。

所以,納哈出也根本沒有什麽要說軟話的意思,上來就揭阿速的短。

不過,阿速對此顯然也早有預料,根本不接茬,直接便道。

“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在我麵前叫囂,叫孛都滾出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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