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外的巷子裏,氣壓低的嚇人。

孛都遠遠的望著遠處囂張的阿速,一雙拳頭捏的緊緊的,他也是一方大部落之主,何曾被人這樣打上門來。

不過,他更清楚的是,阿速如今的表現,不為別的,正是為了引他出麵,所以,他得忍。

驛站前,納哈出看著眼前的阿速,同樣皺起了眉頭。

尤其是看到被打的昏迷的兩個守門侍衛,他一樣無比憤怒,但是,掃了一眼圍在遠處看熱鬧的百姓,還有那些夾雜在當中,明顯是公門之人來打探消息的小廝,他到底也沒有發作,隻是冷冷道。

“台吉不在,被太上皇陛下召見去了南宮,阿速將軍若是有膽子,到南宮卻找台吉便是,隻希望南宮的大門,也像驛站的門一樣不經踹!”

這話諷刺之意甚濃,明顯不安好心。

然而阿速卻不上當,他怎麽會不知道,如今孛都不在驛站,恰恰相反,就是因為孛都這個時候從南宮沒回來,他才正要欺上門來。

那句話叫什麽來著,既然上了台,就得照本子唱戲。

事實上,很少人知道的是,阿速在進京之前,就已經知道會有如今的場景。

當初,金廉讓他進京的時候,便已然說明,此次進京,就是要讓他代替大明朝廷,狠狠的挫一挫瓦剌的銳氣。

一路上跟著盧忠趕路,阿速也了解了許多關於大明的近況,其中當然就包括,如今天家之間微妙的關係。

到了京城之後,他在驛站待了一日,別的沒幹,就將京城最近發生的事情都了解了一番。

所以事實上,在早朝上,天子問出他有什麽要求的時候,阿速頓時就明白了過來,天子這是讓他鬧事,鬧得越大越好!

既然如此,那孛都在不在驛站,重要嗎?他不在才好呢!

萬一這貨要是直接把戰書接下了,阿速還怎麽鬧?

因此,雖然明知道納哈出說的是實話,但是,阿速卻羊裝不知,道。

“胡說八道,我雖初到京師,可也知道太上皇深居南宮,不問政事,關西七衛進京,都未得太上皇召見,你們這幫瓦剌人,竟然會被太上皇召見?簡直荒謬!”

“我看,你就是在蓄意騙我,孛都呢,趕快叫他出來,再不出來,我可就進去找他了!”

說著話,阿速作勢就要往裏闖。

他一副混不吝的樣子,身後有帶著一大幫人,氣勢洶洶的,果真大有要硬闖的勢頭。

見此狀況,納哈出也氣的七竅生煙,喝道。

“阿速,你簡直放肆,這是大明京城,你無緣無故打傷我瓦剌侍衛,如今又要強闖驛站,就不怕我將事情稟明大明朝廷,責罰於你嗎?”

責罰?

阿速差點笑出聲來,望著納哈出的神色帶著一絲絲的嘲諷。

這貨不會真的以為,他是自己熱血上頭,才過來的吧?

也不想想,在這京城重地,這麽大的動靜鬧出來,可是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都沒有絲毫的反應,到底是為什麽?

心中雖如此作想,但是,麵子上自然是不能這麽說的,因此,阿速臉上仍然義正言辭,道。

“你少來嚇唬我,還稟奏朝廷?別忘了,關西七衛,是大明設在邊境的衛所,你家太師自稱臣服大明,但是卻對我關西七衛騷擾不斷,真有本事,就將孛都叫出來,我跟他好好上殿,一同算一算這筆賬!”

“別廢話,快叫他出來!”

阿速一副不耐煩的神色,作勢又要往裏闖。

納哈出先是被他拿話一噎,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不過,見得阿速始終沒有真的往裏衝,他的腦子頓時變得冷靜下來。

說到底,不管阿速看起來多麽囂張,但是,這畢竟是大明的地界,他行事還是要有些顧忌的。

因此,悄悄往後撤了一步,站到驛站之內,納哈出冷聲道。

“阿速將軍,我沒有騙你,台吉真的不在,瓦剌和關西七衛的恩怨,不是一兩句能夠說得清楚的,但是,你別忘了,這是大明的驛站,也算是衙門,你真的要強闖官衙嗎?”

這一句話,頓時也讓阿速的臉色沉了下來。

這個納哈出,倒是個難對付的,一眼就捏準了他的軟肋!

他的確不敢真的強闖!

就像納哈出剛剛說的,驛站是屬於鴻臚寺的,本質上算是大明的衙門,守門的兩個侍衛,打就打了,不算什麽,畢竟,是朝廷默許的。

但是,真的要闖進驛站,嚴格來說,就是在冒犯朝廷了,要知道,京城當中,可不止有他們,更有四夷諸使。

真的要是強闖驛站,到最後可就不好收拾了。

何況,阿速心裏清楚,孛都不在驛站裏頭,闖進去也沒有用,他想要的是把事情鬧大,進了驛站,外頭的人都瞧不見了,還怎麽鬧?

其實,原本阿速的打算,是激怒納哈出,最好是讓他跟自己來一場械鬥,到時候,有朝廷的偏向,這件事情隻會各打五十大板。

但是,這麽一來,孛都就沒得選了,被人當麵打上門來,自己的人還被打了一頓,若是他還能忍得下去,瓦剌的臉麵也就徹底別要了。

可如今,納哈出做了縮頭烏龜,倒是難辦。

眼瞧著阿速沒有動作,納哈出也得意起來,道。

“阿速將軍怎麽不動了?剛剛您踹門的時候,何等的囂張,怎麽,不敢闖嗎?話說回來,這驛站的門,說起來也是鴻臚寺的,您擅自損毀大明朝廷的物件,不知道是否是對朝廷不敬呢?”

“哼,你少在那狗叫,我阿速堂堂正正前來挑戰,孛都這個懦弱之輩,卻躲著不敢見人,還敢稱自己是瓦剌勇士,簡直是笑話,瓦剌盡是此等懦弱之人,怪不得被人打的毫無還手之力!”

聽到納哈出的嘲諷,阿速也冷笑一聲,毫不客氣的回擊道。

話說回來,他既然是來鬧事的,那麽,目的沒有達到,怎麽可能就此罷手?

強闖驛站,自然是不可能真的闖的,但是,不代表他就沒有辦法了。

看著對麵納哈出得意的樣子,阿速略一猶豫,便下了決定,說著話,他從胸前摸出一份文書,隔著老遠對著納哈出晃了晃,道。

“就憑你們這種連應戰都不敢的韃子,也想和我關西七衛結親,我呸!”

從阿速拿出這份文書的時候,納哈出的臉色便陡然一變,厲聲道。

“阿速,你想做什麽?”

他瞧得分明,那文書上麵,蓋著他們太師的印信。

納哈出在瓦剌的地位並不算低,所以,他當然清楚,太師曾經親自致書給阿速,想要跟他結親修好。

當然,名義是如此,實質上就是想借機吞並。

這個時候阿速拿這份文書出來,他難道是想……

“做什麽?我今天就明白告訴你們,就憑你們瓦剌這幫沒有血性,不忠不義的混蛋,寫信給我都覺得髒了眼睛。”

“既然孛都不敢出來,那就讓他躲著好了,你且回去告訴他,讓他給你家太師帶一句話,就說以後少來招惹我關西七衛,結親之事,更是妄想,你們!不配!”

說著話,阿速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份帶著也先印信的文書,狠狠的撕成碎片,丟在了地上。

那份鮮紅的印信,於是,正被他踩在腳底下。

驛站當中的瓦剌侍衛,見此狀況,頓時都紅了眼。

要知道,能被派來出使大明的,必然都是對也先極為忠誠的瓦剌軍士,阿速這番作為,簡直是將他們太師的臉,踩在了地上。

當下,便有幾個瓦剌侍衛按捺不住,揮舞著彎刀,就朝著阿速衝了上來。

“冒犯太師,當殺!”

來得好!

阿速心中叫了一聲。

這個時候,他怕的不是對方上來,怕的是對方不上。

這次阿速過來,擺明了就是挑釁的。

要是對方死活做了縮頭烏龜,打了左臉伸右臉,麵子倒是落了對方的,但是人家要是反手一道奏本遞上去,大明就算再偏私,也不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所以得打起來,甭管是誰先動的手,隻要打起來,這事情就理不清楚了。

因此,眼瞧著對方幾個侍衛衝了上來,阿速不驚反喜,帶著幾個人毫不示弱的就跟他們扭打起來。

“夠了!”

遠處傳來一聲厲喝。

阿速皺了皺眉,轉頭望去,卻見孛都一臉陰沉,從巷口走了出來。

正主來了,再鬧也就沒意思了。

於是,阿速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帶來的人退下,轉頭看著孛都,臉上露出一絲看著就找打的笑容,道。

“喲,孛都大人終於肯露麵了?您不是被太上皇召見去

了嗎?”

未等孛都回答,阿速臉色一翻,冷笑道。

“不敢接戰書就說不敢,躲著算什麽勇士,有你這種怯懦的信徒,長生天都要蒙羞!”

這話明顯是在激將,不過,孛都既然出來了,就說明,他已經不打算再躲著了。

站在阿速的對麵,孛都掃了一樣狼藉的驛站門前,出乎意料的並沒有暴怒,而是開口道。

“阿速,你既然執意要打一場,那這戰書,我接了便是!但是,你侮辱太師的事情,卻不能就這樣過去!”

阿速沒想到孛都答應的這麽幹脆,皺了皺眉,開口問道。

“你想怎麽樣?”

孛都死死的盯著阿速,聲音冰冷的不帶一絲感情。

“決鬥!”

“歃血為契,長生天再上,上了擂台,隻能有一人下場!

“你,敢嗎?”

話音落下,遠處議論的聲音都停了下來。

在場的大多數人,雖然不太清楚草原上的規矩,但是,話他們還是聽得懂的。

孛都的意思,就是要分生死了!

這一下,算是反客為主,將阿速逼到了牆角。

這次事情,本是阿速挑起來的,已經鬧成了這個樣子,他若是偃旗息鼓,那之前鬧出的所有影響,都會反過來變成笑柄。

但是,如果說答應下來的話……

真的要鬧得這麽嚴重嗎?

阿速和孛都,一個是關西七衛的首領,一個是也先的親弟弟,瓦剌大部族的首領,他們哪一個出了事,雙方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麵。

別說什麽決鬥場上,生死各安天命。

人隻要是死了,雙方的戰爭必定不可避免。

說白了,孛都這是在賭阿速的決心!

至於阿速……

短暫的猶豫過後,阿速的麵色堅毅起來,同樣開口道。

“好,你敢提出決鬥,我沒有不應之理,既然如此,咱們春獵之時,演武場見!”

說罷,阿速轉身上馬,帶著自己的手下便揚長而去,隻剩下一幹議論紛紛的人群,將消息飛也似的傳遍了整個京城……

乾清宮。

朱祁玉靜靜的聽舒良將消息說了一遍,神色罕見的變得有些猶豫。

見此狀況,舒良想了想,繼續開口道。

“皇爺,奴婢淺見,孛都這是在逼著您做決斷!”

“阿速將軍打上門去,這戰書他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若是接了,那麽他之前做了一切都白費了,若是不接,也先的臉麵就要被踩到腳底下了。”

“所以,那孛都才選了這條計策,他篤定了,您不會讓阿速將軍和他這兩個人任何一個人死,所以,才故意說要死鬥。”

“如此一來,哪怕是為了朝廷顏麵,您也得下旨,阻止他們這場決鬥,隻要您金口一開,這場比鬥,孛都就能順理成章的逃了去……”

原本,舒良以為天子是在想孛都的用意,所以便將自己的想法說了,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他說完之後,天子的神色顯得有些猶豫。

這可不像他認識的陛下啊……

不過,他的疑惑也沒有持續多久,因為緊接著,朱祁玉便開口道。

“舒良,你覺得,朕要不順水推舟,讓阿速在演武場上幹掉孛都,怎麽樣?”

啊?

舒良眨了眨眼睛,一時不知道是何意,要是換一個隻會奉迎的宦官,或許這個時候會無條件附和天子。

但是,舒良雖然對天子的意誌失誌不渝,但是,不代表他什麽都不懂。

躊躇了片刻,舒良小心翼翼的開口道。

“倒不是不行,不過皇爺,那演武場上,四夷諸使皆在,雖然比鬥是他們自願,但是,到底是在大明的地界上,而且,他們二人名義上都是使節,若是有一人死了,會不會,有損朝廷顏麵?”

這其實就是關鍵之處。

阿速和孛都,除了是各自部落的首領之外,到了大明,便多了使節的身份,既然如此,那麽,大明就有義務保護他們的安全。

這是規矩,若是有私人恩怨,那麽等離開大明,再行解決便是。

畢竟,臣服大明的諸小國,部落,土司之間,有仇怨的多了去了,若是都在京城私鬥,那朝廷就成了決鬥場了。

演武場上,借著春獵的機會,比鬥一場也就算了,可若是鬧出了人命,難免會對大明的威嚴有損,讓四夷諸使覺得,大明連區區關西七衛都震懾不住,讓他們在京城之地,天子腳下行凶。

舒良相信,天子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可是為何……

“你說得對,朕任性了!”

聽了此言,朱祁玉也歎了口氣,語氣當中,頗帶著兩分惆悵。

“孛都此人,從進京開始,步步為營,算計了朕,算計了太上皇,如今又有此急智,並非易與之輩。”

“不過,演武場上的確不是好機會。”

“罷了,懷恩,你去傳一道旨意,春獵場上,所有上場比鬥之人,一律不得使用武器,隻比拳腳工夫,點到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