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春日長安城暖意熏熏,鳥蟲清鳴,連帶著人的心情也清爽了幾分。

我腹中孩子鬧騰了兩三天之後又安靜了下去,我不用再天天孕吐吐得臉色慘白四肢無力,每每安靜下來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我的孩子像一條魚一樣在肚子裏遊動,偶爾還會踹我的肚皮,盼兮說這孩子雖然皮實,卻是個好娃娃,還在肚子裏就知道心疼娘親。我爹高興得不得了。

而我卻開始擔心另外一件事情,倘若孩子以後長大問我要爹,我該如何是好?其實要爹倒是小事,大不了到時候我搪塞過去,我尤為憂心的是,倘若孩子生下後華南屏他要帶進宮中撫養,我拒絕的話就是抗旨是大逆不道,答應的話就是把孩子往火坑裏推……

我惆悵幾天,終究還是沒能相出什麽好主意,直到——

這天下朝回家,路上遇到了吏部尚書陳之承,此時我肚子已經微微地鼓了起來,朝堂上華南屏準了我的假期,讓我安心養胎,我心情不錯,看到陳之承同我打招呼,也笑眯眯地回應著。

陳之承是個火爆性子,常年官場浸**也改不了他直言直語和一戳就炸毛的性子,說了兩句,他就直接道出了目的:“趙小將軍,我想問前幾日的時候犬子是否與將軍……見過一麵?”

“確有此事。”我點頭應了下來。

陳之承結巴了一會兒,委婉道:“小兒資質魯鈍,與將軍雲泥之差……還望將軍……”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停了下來,懇切地看著我。

我尷尬極了,趕緊解釋道:“我對陳澈並無非分之想。”

陳之承鬆了口氣,“拙荊她不懂事,妄圖高攀將軍,我已經教訓過她了。”

“陳大人言重了。”我拱手道,“那就告辭了。”

“哎……”陳之承攔住我,“今晚我在鴻雪樓設宴,還望將軍賞臉。”

我現在隻想趕緊逃離這是非之地,擺手道:“陳大人不必客氣。”

他吞吞吐吐地攔著我還是要我一定答應下來,最後咬牙說出真相,“還望將軍能讓我犬子死心,他自從那日和將軍見麵之後就吵嚷著要娶將軍,我責怪他幾次,奈何他不撞南牆不回頭,將軍看在這些年你我同朝為官的份上,就幫我勸勸我這根獨苗吧。”

我雖對陳澈此舉頗為詫異,但是猶豫片刻最終答應了下來。

晚上天色稍暗了下來,天邊晚霞如錦廣闊地鋪開,我帶著趙青衿,一身簡單襦裙女裝打扮出了府門,鴻雪樓此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樓下迎來送往的小二認出我來,我囑咐他打一壺桃花釀,我一會兒帶走,小二高興地應了下來,然後一甩肩上的白巾將我迎上了三樓包間,小二敲了敲門,開門的是陳之承,他看到我,送了一口氣,將我迎進去,說道:“將軍自己跟小兒說吧。我……我出去散散心。”

我這才注意到他臉上怒容未消,氣的胡子還在微微顫抖,而包間的地上還有摔碎的茶盞的碎片和茶葉屑,我點頭道:“陳大人放心,我自當盡力。”

陳之承唉聲歎氣地轉身走了出去,包間門被他順手關上。

我看著坐在角落裏眼圈紅紅的陳澈,衝他微笑了下,道:“你衝你爹說那些話——”

陳澈打斷我道,“我是認真的。”

我坐在椅子上,捧著茶盞嘿嘿一笑,“我有自知之明,再說,比起我來,那些溫婉的大家閨秀更適合你的。”

他泄氣地垂著腦袋,像個孩子一般委屈。

“你爹說要我讓你死心,可我倒覺得,純屬子虛烏有罷了吧。”我起身整理了下衣裙褶皺,“聽你爹說,你是太學最年輕的夫子,我也知道,我的名聲在那些太學書生口中……”我頓了頓,“——異常難聽!”

那群常年以舞文弄字為樂趣的書生們,喜歡將我描述成一個身高八尺貌若鍾馗的女羅刹,還說我打過那些勝仗其實不是用謀用計,而是那些外族人一看到我的臉就被嚇退了。最初我隻是哭笑不得,而這些日子有些謠言更是甚囂塵上,說我命硬克家人,克死了趙家全族又克父克夫……

陳澈趕緊搖頭撇清:“我從來沒相信過他們的話!”

我歎了一口氣,“可是你同情我。”他沒有任何雜質的黑眸裏的憐憫在我看來清晰如同寫在白紙上一般,“倘若當真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情打算娶我,那是大可不必。”

他低著頭不說話了。

“我這些日子誠然是倒黴了點,可卻沒你想的那麽淒慘,你心思是好的,我很感激,可是完全不必委屈你自己。”

陳澈通紅著臉:“我沒覺得自己委屈,我……我是不想你委屈,我不想他們那麽說你,你要成了我娘子我又死不了,他們再說你命硬克親人的話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那就拜托你下次就替我說兩句好話好了。”我笑眯眯地看著他,“至於要娶我這事情不必再提,你爹年紀大了,你就別嚇他了,好好找個門當戶對的姑娘成親吧,到時候我一定送你一份厚禮。”

他低著頭,似乎在仔細考慮我的話。

我看了一眼外邊的天色,“天黑了,我得回去了,你一會兒給你爹道個歉,他也是為了你好。”

我轉身打開包間門,在外邊貼著門縫偷聽的陳之承差點一下子栽倒進來,他很是尷尬地捋胡子,咳嗽個不停。

我拱手:“陳大人,告退。”

他胡亂點頭。

我走到樓梯處,他突然在背後叫住我,艱難咽了下口水,說道:“我不讓澈兒娶將軍你,並非因為那些謠言。”

我興致缺缺,禮貌表達了下感謝。

他認真看著我,帶著一絲惶恐地說道:“這世人誰敢同天家爭女……”他長長歎息一聲,輕聲道:“如玉,這世道艱難,你好生珍重。”

我怔了怔,微微頷首,帶著趙青衿快步離開鴻雪樓。

將軍府後苑海棠花開,洋洋灑灑很是漂亮,我提了一盞琉璃燈,席地坐在海棠樹下吹風打盹。我抬手看著手裏曾經用來裝桃花釀的壺,心裏一疼忍不住長籲短歎。

剛剛趙青衿提著我的酒葫蘆還沒進府門,就被趙可收去,酒倒給了我爹,把壺裏灌上清水涮了兩三遍,直到一點桃花釀的醇香都嗅不出來,才將壺裏裝滿茶水還給我,讓我隻看著葫蘆解饞。

我心疼得牙癢癢,偏偏她還有我爹和顧盼兮兩人撐腰,我隻能無可奈何地撓牆。

琉璃燈微弱的燈光下,海棠瓣飄落,落在我鋪在鬆軟的地上的毯子上,倒了杯偽酒水在酒杯裏,一飲而盡,覺得實在沒味,於是幹脆將壺裏清水一股腦倒進土裏,把空酒壺放在身邊,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故意放的又輕又慢的陌生腳步聲,我警覺回頭,喝道:“誰?!”

“是我,阿玉。”我聽出這是華南屏的聲音,放鬆了下來,本想行禮請安,哪料自從懷了身孕後身子就笨重了許多,一下沒站穩一屁股做到了毯子上,疼得我呲牙裂嘴。

他輕笑出聲,走到我身邊彎腰揉了揉我的頭發,“小心點。”

說罷順勢在我身邊坐下。“你是快要當娘的人,別還像以前一樣莽撞得像個小姑娘,近來身子可好?肚裏的孩子有沒有鬧你?”

我簡潔回答,“沒有。”

華南屏看我一眼,在琉璃燈微弱的光下,發現了被我放在身側的酒壺酒杯。他神色瞬間陰沉了下去,伸手拿過去晃了晃,“孕期不能飲酒,沒有人告訴你嗎?”

我垂眉,一個計劃在我腦中突然成型,倘若讓他像陳澈那樣對我死心,他不就能放過我和我的孩子了嗎?於是輕聲回答他:“是臣自己偷喝,不要怪別人。”

他斂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夜風吹過,微涼。海棠花洋洋落一地,在忽明忽暗的琉璃燈光的映襯下此景宛若仙境。琉璃燈上是江行知還在的時候親手寫下的兩句詩,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華南屏眼神在燈盞下停留了一陣,站起身子將手伸向我,“春天夜寒,我送你回房。”

我搖手拒絕,“陛下,臣還想再靜靜,恕臣不能遠送。”

他甩袖欲走,我突然揪住他的袖子,他疑惑回頭看我,我小聲說了句話,他沒有聽清,微皺眉傾身下來靠近我,模糊的燈光下他的眉眼沒有白天那麽濃烈得讓人窒息的美,反倒有幾分溫柔繾綣的味道。

我仰起頭挺直脊梁胡亂地親上他的嘴唇,他琥珀色的眸子詫異地睜大,隨後泛上一股柔情,仿佛隱忍多年的感情得到了個宣泄的出口,波濤洶湧勢不可擋。

他溫柔地回應我。

海棠花紛紛,瓣子落下如同雨一般,我將他壓在身下,他撐著我的腰,免得我壓住肚子,我閉著眼睛,嗅到了空氣裏微涼的海棠香和他身上遠而淡的不知名的卻讓人安心的氣息。

我顫著聲音,用低而清晰的聲音在他耳邊喚了一句,“——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