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她剛從美院國畫係畢業,按照母親的意願進了小學當美術老師。由於教的學生多,人又極爽朗可親,學生們都在私下裏叫她虹姐姐。

當然,她知道,這也和她在校慶時露的那一手有關係。

她和喬薇曾一同獻藝。喬薇是音樂老師,得過很多競教的獎,舞台經驗也很豐富。

那一日,喬薇操琴,而她就在深沉曠遠的琴聲中,站在台上揮毫作畫。

承襲吳門畫派,倪虹自小就循著唐寅、仇英的學習軌跡,從南宋院體繪畫入手,兼遠追北宋名家,故此在畫作的主題、結構之上,最是講究,風格頗為清雅。

琴音落處,一幅花鳥畫扇麵也已繪就。大屏投射之下,扇麵上細致如生的筆墨,似春風一般**起孩子們的心湖。從此,喬薇、倪虹成為孩子們心中的神級人物。

一日忙碌下來,倪虹終於下了班。打給母親的一通電話,不知在心中排演了多少次,顯得那麽生動自然,卻又過於生動自然。

母親遲敏顯然不信,放下電話嘀咕道:“加班?都快期末考試了,美術老師還加什麽班?”

本來,照她的安排,今天倪虹要陪她去逛逛平江路,順便取回之前定做的旗袍。

聽得女兒這麽說,遲敏隻能鬱悶地打電話給老閨密孫梅,讓她陪自己去一趟。

孫梅聽著遲敏的一路嘮叨,不免出言安慰:“女兒總有自己的生活嘛,你管那麽多幹嘛?就算不是加班,也沒關係。說不定虹虹是在和男朋友約會呢!”

“男朋友”這三字一出口,遲敏的心情美了一美,轉而又蹙起眉頭:“男朋友麽,也要讓爸爸媽媽把把關,現在的男孩子噢……”

“你呀,真的管太寬了。我家小薇交男朋友,我可從不過問。我隻交代一條,別帶個歪瓜裂棗的就行。”孫梅嘿嘿一笑。

話說到這兒,遲敏突然扯住孫梅的手腕:“對啊,虹虹是不是在加班,問問小薇不就知道了嘛。回頭你幫我問問她。”

孫梅愣了一下,才點點頭,回頭給遲敏的反饋是,人家虹虹沒撒謊。

遲敏這才放心下來。可奇怪的是,等到放了寒假,倪虹也經常不在家,溜得比狐狸還快。好不容易逮住她,問她去了哪兒,便是一臉羞澀,說她和同事介紹的男朋友去約會。

想想孫梅說的“從不過問”,遲敏也不好在孩子們跟前降了格,隻能叮囑道:“歪瓜裂棗不行,人品低劣不行。談得差不多了,就帶回家讓媽看看。”

倪虹應承得歡,撒丫子跑得更歡。跑得那叫一個明目張膽。

遲敏見她這副模樣,不免想起自己和倪正傑談戀愛時的點滴舊事,心裏也起了一陣漣漪。隻不過……

扭頭看見正在逗弄籠子裏的八哥,腆著肚子哼著小曲的油膩老頭兒,遲敏心裏又是一陣鬱悶,心說,以後要是有了女婿,定要讓倪虹對他善加管理,可不能再重蹈前輩之覆轍。

寒假正逢春節,日子過得比流水還快,串門走親戚總免不了又是一頓吃喝。

等到元宵夜賞燈時,遲敏一家子人都已經長圓了一圈。不過,在這種“東風夜放花千樹”的燈彩之夜,誰也不會提起減肥這種掃興的話題。

為著彰顯古韻,此次“上元燈會”,極力在模仿明清二代的風格。就連舉辦的地點,都選在吳趨坊、西中市、吊橋、南濠街一帶。

“明清以來,上元燈會,動輒蜿蜒十數裏,沿途掛滿各種燈彩,人們既能觀賞,又能把心儀的燈彩買回家。”倪虹挽著喬薇的手,望向一片片粲然之光。

龍燈、馬燈、謎燈、獅子燈、蓮花燈、荷花燈、梔子燈、葡萄燈、鹿犬燈、走馬燈、柵子燈、夾紗燈……琳琅滿目,不可勝舉。

喬薇不禁感歎道:“十周年紀念,果然不同凡響。今天這陣勢,算是傾城而出了。品種可太多了。”

“品種多,燈文化活動也不少。燈市、燈社、燈謎、燈遊、競燈都有呢,哦,還有燈宴……要不要去看看?我先前拿了導覽冊。”

喬薇正要回答,遲敏便盯住了女兒:“不要到處亂跑。今天人多,丟了怎麽辦?”

倪虹正想說,手機有定位,忽而想起母親幼時的一樁事,不禁心裏發酸,不好拂母親的好意,隻得乖乖地應道:“好,我跟著您。我和小薇都跟著您。嗯,跟著我爸,跟著孫阿姨。”

一行五人。倪虹全家,和喬薇全家。若不是喬爸早年患病過世,一行六人就更是圓滿了。

遊走在燈市裏,五人看著爭奇鬥豔的燈彩,都生出些璀璨的喜悅來,仿佛已經置身於人世之外。哪知,遲敏卻突然問道:“對了,小歐呢?你怎麽不叫他一起來?”

倪虹正看得如癡如醉,順口就應道:“誰?”

遲敏的臉頓時拉下來:“你對象不是姓歐嗎?”

倪虹這才回過神來,說:“哦,他老家四川的,回家過年了,要過陣子才來。”

遲敏將信將疑地點點頭,也沒追問,前方轉角處置著一個“燈謎廊”,正合她這位語文老師的口味。

喬薇卻就著相牽的手,掐了倪虹的手背,低聲道:“你這套‘無中生友’的把戲玩了一個多月了,哪天要被阿姨知道了……”

喬薇把右手往脖子上一拉。

倪虹吐吐舌頭:“到時候再說。”

等她二人趕上去的時候,遲敏、孫梅已經開始猜燈謎了。

在絕對的實力碾壓之下,周圍的遊客都不敢作聲,齊齊地望向遲敏。

“這個簡單,大腳皇後有喜,猜外國地名。嗯,馬六甲!”

“這個麽,言而無信。”謎麵是“給家捎個話”。

“嗬嗬,‘退席’,打《論語》中的一句,有了,這叫‘不在其位’。”

遊客裏,不知是誰先起了頭,鼓起掌來。

忽有一位高個子年輕男人問:“老師,請問這兩個字念什麽?我知道是兩種氣體,但讀不太準。”男人的頭發十分濃密,耳廓生得比一般人要小。

他指著一盞橄欖燈,小巧玲瓏,那上麵墜著一根紅綢條,寫著“氙氚(打一成語)”幾字。

遲敏微笑,但沒回答,把目光投向趕過來的女兒。

倪虹無奈地上前:“第一個字,念氙xiān;第二個字,念chuān。”

“哦,受教了。那我知道謎底了。”男子頷首,待到倪虹轉頭,微微一訝,“怎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