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玄心殿,無論何時,都是一副寂寞光景,紫微帝君身上沒有天界一般上神的做派,平日裏又喜好清靜,不尚浮誇,所以日常隨侍左右者,也隻那麽一兩人而已。

那日,紫微將蘇顏在殿內的榻上放好,自己也在一旁坐了,兩名仙娥進來將紫金香爐裏的香燃好,又在二人之間的矮幾上擺了茶水與點心,就恭謹地退了出去。

香仍然是青桂香,淡而悠遠。

淺紫色袍子的青年絕代風華,一舉手一投足都韻致十足,就連坐著不動,都是絕世風景。

蘇顏隻覺得自己的一雙手腳無處安放,卻也裝作不動聲色。

過了一會兒,才神色如常地向那自從帶她進來就沒有說話,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看的紫微問道:“敢問上仙帶我來這裏,是想做什麽呢?”

殿外忽然傳來一聲悠長的鍾鳴。

那是浮雲亭的長鳴鍾,每隔一個時辰就會響一聲。

從紫微麵上很難揣測出他到底是喜還是怒,隻覺得他的神情愈發高深迷離了,那一雙紫灰色眼睛於眼角處微微挑著,看得人心**神馳。

蘇顏不止一次地想,若他麵上常帶笑意,那麽一定會更加受女仙的歡迎。隻是他很少笑,也很少於女仙多的場合走動,大概因此,在二十幾萬年裏,紫微宮才連一朵桃花都沒有開過吧。

他仍然高深莫測地端坐著,不發一語。

蘇顏覺得他沒有理由生氣,卻也吃不準他心思,又想到此人向來不盡人情,便殷勤地從懷中掏出金烏障,道:“我雖然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去宮門處添亂,有些不大妥當,但是你看,我好歹拿到了這物件,也算是有功吧。”

對方隻是瞄了她手裏的東西一眼,似乎於鼻中輕哼了一聲,仍然不為所動。

“你、你……你若還想為難我,我也沒有辦法,隻是,我與火德星君有些交情,他如今犯了錯,我去為他收拾一下攤子也算是盡一下朋友的本分,你若因此開罪我,這可不是上仙該有的氣度……”

他聽完這話之後,有些頭疼地歎一口氣,隨後不鹹不淡地這般命令:“將手伸出來。”

蘇顏有些疑惑,但是看到他終於開了金口,立刻悻悻閉上嘴,乖乖地將桌上的茶杯往一旁挨了挨,把自己的手臂擱了上去。

廣袖之下露出細弱的手腕,灼傷的地方紅成一片。

還沒有揣測出他是什麽用意,就看他從一旁拿起一個紫檀木盒子,那小巧玲瓏的盒子做工精致,細看下去倒有些眼熟,待他將那盒子打開,她才恍然了悟,那裏麵裝的是觀音散,是神仙常備的藥膏,比民間所謂萬金油還要萬金油,對燙傷摔傷等各種皮肉傷都有奇效——他原來是想為她塗藥嗎?

還在恍惚中,他已將她的手臂握在手中,那隻手的涼意讓她覺得很舒服,身子卻是一僵,想要抽手出來,他卻加大力道,不給她逃脫的機會,她便隻好乖乖的讓他為她上藥。

“疼嗎?”他問她,她搖了搖頭,眼睛落到那雙在自己的手臂遊走的手上。

那是一雙多麽好看的手,甚至比玉蔥還要水嫩。五指修長,指甲修剪的很齊整。她想,這雙手在300年前也曾這樣為自己上過藥,一樣的寒涼觸感,一樣的溫柔緩輕。

那時她調皮,每每惹出事出來,他都要狠狠責罰上一番,可事後又心疼,總會為她親自上藥——想當年,她也曾因為眷戀那手心裏的溫度而故意闖禍給他看。

她現在想,她做過的那麽多的傻事,其實都隻是為了得到一份稍縱即逝的溫柔吧。

“火德星君的火雖不及老君煉丹爐中的三味真火,卻也是以仙人靈根精氣為火種的靈火,你的皮再厚,一個時辰之內,也能被它燒個真身不保。”想起這幾日裏,他還是第一次一下子說了這麽多話,蘇顏不禁有些惶恐。

“另一隻。”他塗完之後,又吩咐她道。

“上仙原諒小仙了?”看他沒有為難自己的意思,蘇顏不由得寬下了心,將另隻手也伸過去。

“你不覺得你應該先謝我的救命之恩?”他淡淡道,頭仍不抬。

將她的衣袖推上去一些,卻看到在今次的灼傷之下,那隻手臂上還布有一大片舊傷,那些傷麵積很大,且有些年頭——這是什麽樣的大傷,至今都沒能消除幹淨?他皺了皺眉,卻沒有多想。他雖初識這丫頭,卻已然摸清了她的脾性,心道:禍闖的多了,傷自然也就多了。

“那是自然,若非上仙及時趕來,小仙便要葬身火海了。此恩形同再造,小仙自是感恩戴德!上仙大恩浩**小仙無以為報……”

無以為報,不如不報。天上地下,一向如此。

“既然無以為報,那便以身相許吧。”馬屁正拍得起勁,卻聽到他幽幽來了這麽一句。

伴隨著“喀嚓”一聲,蘇顏的麵上出現了細微的裂縫。

“上仙說笑了,說笑了……”抬起空著的那隻手拭了拭額上的汗,順便將那道裂縫給抹平了,心想紫微以前可沒這麽幽默。

“你不妨考慮一下。”他說著,慢悠悠地站起身子,抬腳繞到她背後,“嗒”地一聲,將裝了觀音散的盒子就近放了。

“將衣服脫了。”又是一句命令,雖然很輕,卻清清楚楚落入蘇顏耳中。

不是吧……他來真的嗎?蘇顏大驚,身體卻早僵在那裏,機械地轉過臉看他,卻看到紫袍青年一臉平靜。

“怎麽?難道還想讓本君幫你嗎?”他突然扯出一個笑來,那笑淡淡的,就像是從一旁的紫金香爐中嫋嫋溢出的一抹桂香。

卻不等蘇顏回應,就自顧自撫上她的長發,手指不經意碰到她的脖頸,她便“騰”地一下子站起來,警惕地望著他,聲音發顫地道:“上、上仙這是做什麽?難道是想在這裏輕薄了小仙嗎……”

神色驚惶,舉止無措。卻不信他是這樣的人。

“你想哪裏去了。”他又是一聲輕歎,將她重新拉回榻上坐好,“你不脫衣服,本君如何為你上藥。”

原來是為她頸上的傷。她鬆了一口氣。

“上仙,小仙覺得咱這天上風氣雖然開放,不必如凡間那般迂腐地講究什麽男女大妨,授受不親的說法也早過了時,可你我畢竟要講究一個君臣之儀,你說是不是?”擺明了不想讓他再為她抹藥了,他卻假裝聽不懂。

“既然本君剛剛已經許了你以身相許的請求,想必這個君臣之儀也沒有什麽打緊。”說著,將手搭在她的肩上,一雙細長的眼睛很是妖嬈。

自己什麽時候請求他要以身相許了?雖然想反駁,卻隻能在心中暗暗祈禱,祈禱那不過是他的一個玩笑罷了。他從來不是一個好懂的人。兩千多年前她戀慕他的那時候,他好似根本都看不到自己,如今重新來過,卻是他先對她生了興趣,察覺這點,她覺得有些苦澀。

“你說呢,阿顏。”他突然低下身子,湊到她耳邊,這般道。

那近在咫尺的溫熱氣息,差一點又攪動了她的一顆春心。

最後,隻好皮笑肉不笑地將上衣褪了一半,任他為所欲為了。

——她蘇顏一直拿他沒有辦法的,不是嗎。

他幫她塗完了傷藥,回到自己的位子坐好,看到對麵的少女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心卻不知道飄去了哪裏,他突然對她生了很多疑問。

“阿顏。”他喚她的名字——沒有人告訴他她的名字叫阿顏他卻兀自叫了,就像是那日醉酒,他直覺認為她是他親近的人,可記憶的紙卷上卻並沒有記載這樣一個姑娘,他覺得有些心煩,覺得自己一定是哪裏出了錯。可是他會出什麽錯呢?天地運轉都在他手中,這天上人間,再沒有誰比他更加知曉道理。

他不會犯錯。可是,他卻也不記得她。

“你我以前,可曾在哪裏見過?”他問她,“蓬萊仙山,北荒落音穀,或者南極的長生殿,我可曾,在這些地方見過你?”

蘇顏聽後,忽然間不可思議地抬起頭,看到紫微皺著眉頭,手安放在幾案上,食指輕輕點著桌子。

隱在廣袖中的手緩緩握緊,直到骨節泛白。

一些重要的記憶,她以為她再不會想起,那一顆心,也再不會因為什麽動搖。可就在剛剛,她聽到他提到這些地方,卻忽然間動搖的很,一些碎片飛速地在腦海中拚湊,仿佛萬花鏡筒中的風景,飄渺卻華美。

她忽然有些想要落淚,拚命忍住,卻又恍然意識到,自己自那之後,眼睛裏應該再沒有眼淚了吧。

是呢,她已經失去了落淚的能力。

良久,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虛無飄渺地響在大殿上。

“蘇顏自小與爹爹住在九重天上,後又拜了玉清上神為師,為了修行,便隨師父去了玉微之境,避世避了將近兩百年,一月前才奉詔回來,又怎會與上仙在那些地方見過呢?”

說完之後又補充道:“上仙大概也知道吧,上任百花仙子這次有三千年的情劫要曆,所以天君才囑咐我暫時頂了這個缺,待三千年後,正牌的百花仙子歸位,我便回師父那裏,再不出來了……”

說罷眼神清明地看著他:“我與上仙,相識不過十天而已。”

紫微抬眸,覺得額角隱隱地痛,拿手輕輕撐住,喉嚨有些幹,而對麵少女的的容顏,豔若桃花。

玄心殿外,隱隱傳來浮雲亭長鳴的鍾聲。一日複一日,一時複一時,綿長的鍾聲永不斷絕。

有人說這長鳴鍾響的是青蓮妙音,於響鍾之時誦《法華》真經,可破蓮花之獄,可役地獄百鬼。

可她卻始終都隻記得他說過的那句話而已——長鳴鍾響,生世不忘。

他終還是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