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浩瀚處,是千草堂的八角樓。

就像“千草堂”這個名字所表示的那樣,這一屆的司藥神君名喚千草,千草是個愛清靜的女仙,大概因此才將藥堂設在這樣一個僻靜處吧。

放眼望去,八角樓的四麵,是一處一碧萬頃的藥田。若是天上新來的下仙,提起千草堂,大概十有八九都摸不著路吧,蘇顏卻甚是熟門熟路,不一會兒就帶著蓮青站在了千草堂的門前。

因為有過被拒絕一次的經曆,再加上臉皮甚薄,叫做蓮青的小仙顯得有些畏首畏尾,她亦步亦趨地跟在蘇顏身後,一隻小手扯著蘇顏的衣袖不放,蘇顏倒不在意,覺得拎個拖油瓶的感覺也不錯。

說來也巧,那日千草堂的幾個藥童同時請假,堂內便隻有千草一個人在忙。

“喲,千草!”蘇顏“砰”地一聲推開門,也不管人到底在不在,就這樣喊出來,蓮青躲在她身後,戰戰兢兢地朝裏麵望去,一眼便看到一個身穿碧色裙子,麵容姣好的女仙,正在為一個身穿火紅衣袍的男仙抹藥,那位女仙聽到聲音後慢悠悠抬起頭來,麵上神色有些茫然,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

半晌,才聽到她咦了一聲,衝蘇顏道:“你怎麽又串門串這裏來了?還是說昨日的藥不好?”

按輩分來算的話,蘇顏還要稱這位千草仙子一聲姑姑,可這位“姑姑”做事卻總是慢半拍,整個人看上去又有些呆呆的,那個稱呼便委實難以出口,所以蘇顏還是習慣叫她名字。

蓮青對千草的第一印象便是麵容精致,氣質出塵,她們落音穀雖然女仙很多,但是卻都沒有她那樣的氣質,整個人像水一般水靈。因此,蓮青對這位剛剛見麵的司藥仙子,有種難以言說的好感——當然,她的好感總是很容易培養出來。

“我本來就沒有病,哪裏用的著吃藥,是爹爹大驚小怪。”蘇顏抱怨一句走到她身邊,想起今日的正事,便說,“今日找你的不是我,是她。”

蘇顏笑嘻嘻地將蓮青推到前麵。

“你是……”千草一邊利落地為那個男神仙包紮,一邊打量著蓮青,麵上神色如常。

“小、小仙來自北荒落音穀,前來求司藥仙子,請仙子務、務必隨小仙去穀裏一趟,為、為我家穀主診治!”蓮青憋紅了臉,終於將這句話完整表述出來,蘇顏在心裏捏了一把汗的同時,眼睛卻沒閑著,在堂內轉了一圈,忽然落到那個正在接受治療的男神仙身上,覺得這個人怎麽那麽麵熟。

“落音穀穀主?”千草頭也不抬,隻顧著忙手頭的工作,她的全部表情都隱在暗影裏,所以難以看真切,在這個間隙裏,那位男神仙卻突然“蹭”地一下站起來,道了句:“既然仙子有事,那小仙就先行遁了吧。”

說完便弓著身子往後退,蘇顏皺著眉頭,覺得此人真心古怪,自打她進來以後他就一直遮遮掩掩的,如今還試圖在不被她看清臉的情況下退出去,不由得盯緊他,發現他耳根似乎紅了。

不待蘇顏說什麽,就聽到蓮青結結巴巴地回答千草的話。

“穀穀穀穀穀主他名喚扶蘇,原是天上的上神,仙仙仙仙子應該認、認認識的!”蘇顏覺得扶蘇難得病一次,這一病還真是難為了蓮青。

“我與此人不熟,你還是另請高明吧。”千草一邊冷冷地回答,一邊揚起聲音叫住那個正要踏出門檻的男神仙,蘇顏聽到她喊,“哎,火德星君,明日記得來換藥呀。”

蘇顏一拍手,恍然道,原來是火德星君,怪不得背影那麽熟。恍然了半天,迅速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提溜到自己麵前來,斜睨著他,冷冷道:“敢問星君大人這是急著去哪啊?”

火德顯得有些欲哭無淚。

他早些年與蘇顏有些過節,每次見她都恨不得繞道走,今日卻當麵撞上,不由得心裏打鼓,怕她還嫉恨自己。

其實如果不提,蘇顏與他之間的那些過節,差不多都要淡出記憶了,可誰料她回九重天沒幾日,他的金烏障就又差點害她送了命,還因此招惹到了紫微,不由得覺得有些帳著實應該跟此人算上一算,今日卻不是個好機會。

“原來是百花仙子啊,小仙有眼無珠,沒有看到仙子……”火德忙不迭解釋。

“本仙子這麽大一人你都看不到,你眼睛長在哪裏了,啊?小紅。”蘇顏的眼睛裏閃著狡黠的光。

“我不都道歉了嗎……再說,誰誰、誰是小紅……仙子莫要玩笑。”火德紅了臉。

“喲,小紅,幾百年不見,怎麽連自己外號都不記得了?這樣不好,著實不好。”蘇顏一本正經道。

蓮青看著他們這一來二去的,一時之間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更多的卻還是著急自家穀主的病情,覺得司藥仙子若是再拒絕,她就一頭撞在牆上算了。

都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大概是急火攻心,隻聽她鼓起全身膽量大吼一聲:“你們給我住嘴,先聽我說!”

整個千草堂的仙都靜默了,千草整理藥材的手明顯抖了一下。

蘇顏則抽了抽嘴角,終於回憶到今日的目的,便鬆了火德的領子,咳了一聲道:“蓮青,你有話就說。”

隻見蓮青雙肩顫抖,兩手逐漸捏緊了自己的淺蓮色衣裙,衣服的褶皺便像是開出了花來,蘇顏聽到她啞著嗓子道:“我家穀主快不行了,司藥仙子若不去,穀主他就沒救了啊。”說完之後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當真是淒淒慘慘戚戚,讓人聽了怪不舒服的。

蘇顏原想扶蘇那一副好身子骨,就算病了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大礙,可沒有想到竟這麽嚴重。不由得走上前去安慰蓮青道:“沒事沒事,不會有問題的。”說著又將臉轉向千草,卻看到她煞白的一張臉,身子輕微地抖動,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冰冷的。

“你回去吧,告訴他千草今生是不會見他的。”

蘇顏隻覺得自己的心一沉,一股莫名其妙的惱意突然湧了上來。

“千草,民間有句話說的好,‘醫者父母心’,凡人尚有這樣的覺悟,你作為天上的司藥神君,怎好如此絕情?”

“凡人?”千草卻忽然冷笑起來,她的聲音不知為何有些飄渺,“我千草做凡人的時候也有一副菩薩心,也像諸多良醫那樣懷有懸壺濟世、救濟萬民的宏願,可那個時候,他扶蘇是怎麽對我的?我恨不得將心給他,他卻要在上麵踏幾腳再還給我。如今他有難了,我便要去幫嗎?不消說我是個心智正常的仙,就是比其他仙缺了幾個心眼,我也不願再顧念他!”

草堂內一時之間靜默無聲,隻有千草夾帶著憤怒的聲音在空氣裏回**,一股淺淺的藥香彌漫在空氣裏,蘇顏愣愣地,被她這番話震撼地說不出話來,在心裏唏噓道,原來扶蘇曾造過這樣的孽啊。

真是看不出來啊看不出來。

“穀主他不是那樣的人……”蓮青的聲音細弱的如同蚊蠅。

可這樣主觀的辯解顯得有些有氣無力。作為落音穀的人,她自然不認為扶蘇會做什麽對不住這位仙子的事,畢竟在她印象裏,自家穀主一直是個溫柔和善的人啊,她一直覺得,這世上大概再找不出比我家穀主更溫和的人,可是如今聽了千草的一番話卻也不敢確定了。

從扶蘇幾十萬歲的仙齡來看,她與他相處時日其實並不算多長,所以就算是她單方麵地認定,也不敢進一步在千草麵前下定論。

“說不定有什麽誤會……”蘇顏忙著打圓場。卻聽到千草歎口氣,明顯不願再就這個問題爭論下去,隻見她麵上露出倦色,這樣下了逐客令:“你們都走吧,我有點累了。”

“可是……”蘇顏皺了眉,蓮青卻在一旁拉了她的衣袖,輕輕道,“算了。”

她看千草態度決絕,自知是勸不動這位仙子了,隻得無比頹喪地往門外走,蘇顏想說什麽,卻又覺得此時委實不是說話的時機,便也追著蓮青出了門。

“等一等。”在出門之前,卻突然聽到千草的聲音,慌忙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頓住腳步,滿懷期待地回頭。

光陰似乎慢下來。

那時候的千草想想幾萬年前的自己,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麵前的蓮青,發泄過後忽然間覺得有些傷感,她本就善良溫婉的仙,為某個人動了心思之後,就更是如此。

她於是猶豫著提筆,寫了一個方子遞到蓮青手上,對她淡淡道:“先按這個方子吃上三天,若他還沒有醒來,便為他準備後事吧。”

蓮青自然欣喜若狂,拿了方子往落音穀趕了。

蘇顏和火德星君並肩站在雲頭上時,好似忘記了要找他算賬的事,忽然幽幽問他:“小紅你說,千草與扶蘇之間在幾萬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火德凝神想了一想,道:“我隻隱約記得,司藥神君飛升上仙的那一日,正好也是扶蘇上神曆劫歸位的日子,可是說來奇怪,這位新上任的司藥神君,身子卻一直不好,成日病怏怏的,眼神也不大好,後來天上便漸漸有這樣的傳說——說司藥神君的胸前,其實隻有半顆心,那雙眼睛更是隻有常人一半的視力,也怪不得會那副脆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