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在九重天上遇到蓮青,那時她還隻是一條小錦鯉,生在蓮池長在蓮池,如今卻已修成了亭亭玉立的女仙,並且施施然地出現在自己麵前,不由得覺得造化這東西果真奇妙,而自己與她之間的緣分也著實不淺。

當初落音穀的穀主大人罰蘇顏在落音穀養一年的魚,照她的性子來講自然不大甘願,不過畢竟是自己做錯事在先,而做師父的紫微又絲毫不曉得護短,當即就替她應下來,自己則隻在穀中待了半日,便優哉遊哉回紫微宮了。

——他自然是不用急的,地下一年不過天上一日,回去睡個覺下盤棋找白逸嘮會兒嗑這一日也便過去了。可於蘇顏來說,這凡間一年的光陰,光是想想就無聊得牙疼。

不過現實的狀況比想象中好許多,落音穀的穀主大人扶蘇是個比紫微有情趣的仙,除了養魚之外還喜歡逛街遛鳥,再加上一副好/性子,蘇顏便時常纏著他帶自己四處溜達,因此這一年不光沒有讓自己受什麽委屈,倒還養肥了一圈。

“蓮青,你家穀主可還好?有三百年未見了,他養的那些魚啊鳥啊應該都長肥了吧。對了,你今日上天,是所為何事?”遇見故知,心情不自覺好上幾分,便親切地拉著她尋東問西。

可被她這麽一問,那淺蓮色裙子的女仙卻是眉頭一皺,一汪如春水般的眸子裏當即便下起驟雨。

蘇顏不知她的傷感從何而來,隻聽她在自己麵前抽抽嗒嗒道:“我,我家穀主他前些日子病了,找了許多大夫,都查不出病根,我便來天上尋司醫神君……”

說著說著,眼淚就又刹不住車,拿著蘇顏的手帕就是一陣抹,不一會兒,蘇顏就聽到擤鼻涕的哧溜聲。

蘇顏心想:爹爹我當真對不住你給我繡的帕子……

那方帕子是千年冰蠶絲織就,龍鳳呈祥的紋飾華美而精致,乃是蘇顏千歲生日時司命送的禮物。

想來,照顧蘇顏的這些年,年紀輕輕且風流倜儻的司命又當爹又當媽,著實掌握了不少育兒技能。其中最值得炫耀的便是這女紅,就連織女都看好他的手藝,以至於每次設計出新的衣飾紋樣,都要到天府宮找司命作參謀,於是司命星君便成了織女的半個藝術顧問。

天界盛讚司命有育兒天賦,還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超級奶爸”——這麽個猥瑣的名號讓司命憂傷了一千多年,據目測今後也將繼續憂傷下去。

“既然如此,那便快快去司藥神君的千草堂啊,你莫不是不識路?”蘇顏著急問。

蓮青聽罷,從帕子中抬起小臉,望她一眼,又抽起來:“我剛剛,剛剛已經去了一次,可千草堂的門童說,他家主子與我家穀主有些過節,所以不願見我……”

蘇顏尋思,照扶蘇那個好/性子,怎會與司醫仙子杠上?不過轉念想想,又覺得可以理解。

世人皆羨神仙日子,覺得神仙仙壽綿長,尤其做了神仙之後便有漫長的光陰可以消磨,自然談不上什麽煩惱的。

可世人這樣的判斷卻是一種“子非魚”的偏頗,他們不知他們心中最羨慕的一件事,卻也是全體神仙們最大的煩惱。

活的久了,就由不得人把日子過成千篇一律的東西——昨日與今日無甚區別,而明日也不見得與今日有什麽不同,這實在是件寂寞的緊的事。

在天地初開,天上的神仙還不是很多的時候,其實天界也是個熱鬧非凡、有情有趣的地方,時不時就會開個運動會、茶道會、鬥詩鬥酒會之類的文娛活動陶冶一下眾仙的情操。隻是如今,飛升上仙的人越來越多,辦各種娛樂活動的成本便也一年年攀升,而且錢都花在吃喝玩樂上,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財政負擔,直到近年來天君愈發不堪沉重的財政赤字,便頒布了個什麽“限娛令”,禁止一切形式的娛樂活動,同時還頒布了個鼓勵仙家自主創業好自給自足的“種田令”,天庭霎時間冷清了下來。

就這樣,眾仙複又開始渾渾噩噩地混起了日子,把“得過且過”的信條貫徹到底。

在沒有娛樂的年代,不知是誰率先發現,與人抬杠其實也是一種消磨時光的好法子——找個看著不順眼的仙招惹,再想方設法去填補嫌隙,也算是一項無與倫比的工程。因此在九重天上,互相看不順眼的人越來越多。就像這年頭,“虐戀”越來越流行一樣,人們開始信奉“越虐越健康”,因此,“互虐”便成了個仙仙追求的大趨勢。

所以說這天上的仙人,誰與誰之間有個什麽小過小節,也不算什麽稀奇事。

隻是印象中的司醫女君是個老好人,就算扶蘇真的曾與她有過什麽嫌隙,也不至於狠心給蓮青吃閉門羹。可蘇顏隻知其一,卻不知其二,她所不知道的是,上神扶蘇幾萬年前避世落音穀,可不就是為了這位司醫女君?而這件事若說起來,便又是另外一樁舊事了——這件舊事沒有人告訴她,她自然也無從知曉。

就像她與紫微,知曉他們往事的仙按理說也不在少數,卻不會有人吃飽了撐的在她麵前提起他來,更不會有人跑去紫微麵前告訴他他曾有個徒兒,最後卻被他親自壓去了鎖仙塔。

畢竟在天界,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蘇顏想,好在做神仙的都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在時間的巨大神力麵前,昨日的一切終將被衝淡,而最後的結局也一定會是什麽都不剩,唯有永恒的寂寞與空虛,直到仙壽永盡,天地間再不存在某個人來過的痕跡。

一念轉瞬即過,蘇顏望著神色委屈的蓮青,想想自己現在也沒什麽事情,幫她一把也好。

“你別著急,我昨日還同司藥仙子見過,現在就陪你再去上一次千草堂。”蘇顏說著召了一朵祥雲,拉著蓮青攀上雲頭,使了個訣控製著雲朝千草堂的方向飛去。

蓮青化成人形沒有多久,道行尚且淺薄,自己駕雲時就總是晃晃悠悠,此時更是緊緊地拉著蘇顏的衣袖才能勉強站好身子,她一臉的感激,道:“幸好遇到了姐姐,不然蓮青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蘇顏側著頭對她笑笑,安撫她說:“依我看,剛剛拒絕你興許不是司藥仙子本意,仙子她還是很好講話的,隻是門童不懂事罷了,你寬下心來便是。”

蓮青原本提著的心漸漸放下來,她一邊安心地拉著蘇顏的衣袖,一邊偷偷打量著這位300年前救過自己一命,那之後還陪伴了自己1年時光漂亮女仙。

怎麽說呢,現在的她看上去更老成,皮膚也比之前白上一些,體格好像更瘦,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麵上仿佛還殘留有舊時調皮而靈動的影子,卻被一種可怕的平靜掩蓋。

她立在她身後,望著她小巧玲瓏的耳朵和耳根處一些毛絨絨的虛發,不自覺有些臉紅——自己崇拜了300年的人,現在就在自己的麵前。

蘇顏打死也沒有想到,隻這麽一小段路,自己都能“有幸”遇到紫微。

那一天,紫微攜小黑小白兩位神君去天君那裏議事,半道上往老君那裏拐了一趟,剛出了老君殿的大門,就看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影子,試圖在不被他發現的情況下繞過老君殿,他不由得挑起眉毛,合了手中的折扇,“啪”地一下,扇子收在了左手手心。

蓮青在蘇顏身後有些疑惑:“姐姐?怎麽突然轉了方向?千草堂應該……”過了老君殿就是……不等她把這句話完整地說完,就被蘇顏忽地捂了嘴巴,隻聽她“噓”了一聲後,壓低聲音道:“前方有個惹不起的變態,我們這就繞行。”

這句話卻原原本本地落入紫微耳中。

望著那個絕塵而去的背影,紫微麵上表情不變,幽幽問道:“她這般恨我,本君莫非是刨過她家祖墳?”

與他保持著兩步距離,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的小黑小白,聞言之後先是麵麵相覷,隨後步伐整齊地上前一步,回答地很是恭謹:“君上說笑了。”

您老豈止是刨過她家祖墳啊……

紫微卻低眉笑笑:“這丫頭膽子越來越大了。”說完之後便吩咐小黑小白先行回府,而他則有事去天府宮一趟。

二人聞言不由得在心中抖了一陣,然後不約而同地想:“蘇顏啊蘇顏,這回事情大條了,都要直接去麵見家長了,看來你的死是逃不掉也躲不過了。”

念及此,黑白雙煞回去之後當即差人去冥司備了些紙錢過來,那個送冥幣上天的冥使有些好奇,問道:“莫非是哪位仙家……可恕小的直言,最近也沒聽見象征仙逝的天鍾敲響啊?”

當時正在辦公的小黑從一堆文書裏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地道:“哦。是一個友人得罪了我們君上,據目測應該命不久矣,這些錢先備下,待她仙逝後好及時燒給她用,否則她會覺得我們不夠義氣,再有什麽埋怨就不好了。”

蘇顏知道此事之後,將牙齒咬得滋滋作響,隨後仰天長歎:“得友如此,夫複何求!”然後一手握斷了手中的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