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帝君第二次見到蘇顏,是在隔日的宴會之上。天君於太微玉清宮設宴,意在恭賀他平安渡劫。

無論是天界,還是凡塵,辦事一向都以奢華鋪張為敬,按照他天界四帝之一的輩分和品階,排場自是說不出來的盛大,不但有品有階的仙均在宴請之列,就連剛剛自凡界渡劫飛升的一眾仙人,都有幸在宴廳的邊角上分著個位子。

開宴前,幾個剛剛分上天的小仙娥一邊擺放瓜果,預備酒水,一邊交頭接耳,其中一個不甚了解天界輩分又有些好奇和多嘴的小仙,這樣問一旁的女伴道:“這紫微大帝是何方上仙?怎就堪得這麽大的排場?”

同伴的女仙對仙界之事顯然要清楚得多,聽話後立即接口:“那可是執掌天經地緯的尊神,地位僅次於天君,你說堪不堪得?”

問話的小仙啞然,隨即愣愣道:“那我怎麽從未聽說過這位上神呢?”

被問到的仙婢想了一想,複道:“尊神雖位居中天,執掌日月星辰與四季時令,可據說為人卻極為淡泊,喜好清靜,尤其不甚愛管天界閑事,名氣自然沒有那麽大罷。”

說完看著停了手中活兒的同伴又嗔道:“有好奇這些的功夫,還不如快把眼前的事做好,馬上就開宴了,小心被領事的仙姑責罰!”

對方卻嘿嘿一笑,喃喃道:“不知紫微大帝長得怎麽樣,有沒有天君那樣的威儀……”

蘇顏老遠便聽到二人在嚼舌頭,略微猶疑一下,才抬起腳慢騰騰地走了過去。兩個小仙娥感受到有人接近,一轉身,果然見到一個眉目清秀的女仙正迎麵而來。

那名女仙身上的白袍輕盈地帶起周身的空氣,半空中好似有朵朵幽寂之花綻放又消逝,那一副桃花美麵上掛了一抹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淡漠,可遠山眉下的一雙眼睛,卻帶著溫度一般,讓人頓覺暖意橫生,小巧別致的鼻子下,是一雙略微涼薄的唇。

一時之間判斷不出來者是哪路神仙,兩個小仙略微遲疑了一下,對她淺淺施了個禮,叫了一聲“仙子”,抬腳便要往別處去。

卻忽然聽她在背後幽幽道:“紫微那人性子雖壞了些,模樣還是可以的,卻跟威儀沾不上邊呀。”這句話似乎是在回答她們剛剛的疑惑,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說罷,有些自嘲地笑笑,隨手從二人剛剛擺好的果盤裏,拈起一粒青葡萄放入了嘴裏。

“還是一如既往的酸呢。”兩位仙婢走出好幾步之後,又聽到她這樣感歎。

如果是三百年前的蘇顏,一定會記得,紫微這個人一直以來有個習慣,那就是他不常去赴宴,可一旦赴宴,必定要比別人早到一些,她還跟在他身邊的時候,常有機會陪著他赴一些仙宴,對於他早至的習慣她曾表示過不解,對方是這樣答的:“去早了你不是可以多吃點?”這個回答讓她感動了許久。

可是眼下的蘇顏卻記不得這樣一樁事,或許是從未刻意去記得,他早已忘記了跟自己有關的一切,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抱著以往那些蒼白的回憶,無緣無故給原本就不太和暢的心添堵呢。

所以當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時,蘇顏不自覺有種雲裏霧裏的感覺,好似又回到了幾百年前。

“你好像對本君的事很了解?”一如既往提早抵達宴廳的紫微手中握了把折扇,內穿玉白衫,腰間係銀灰色束腰,碧玉環佩彰顯著尊貴身份,而外麵卻隻隨意罩了件淺紫色的外袍,一頭黑發也懶得係,隻在發尾處用一根緞帶綁了,眉目間有些慵懶,果然全然與威儀扯不上邊。

下意識往他身邊望了望,卻沒有看到總是左輔右弼的月洛和日清兩位神君,蘇顏有些奇怪。

“你在找什麽人嗎?這裏隻有本君而已。”冷淡的聲音適時提醒了蘇顏,她不由得退後一步,想起什麽似的,對他行了個禮。

“見過紫微上仙,恭祝紫微上仙平安渡劫,道法修為又上了一個品階……”

“俗套的話就免了吧。”說著就近找了個位子將自己安頓了,手中折扇打開,微微抬起眼,這般命令道,“抬起頭來,本君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你。”

“前幾日在紫微宮見過的。”蘇顏低垂著眉眼,這般作答,對方沒有接話。

上次在紫微宮沒能看清楚她的樣貌,此時便借機細細打量了她一番,按理說他活了那麽久,天上地下什麽樣的美人是他這雙眼睛沒有見過的,可眼前少女這副冷冷淡淡的模樣,不知為何竟使他那顆一心向道的心有些動搖。

“上仙可看夠了?”蘇顏看到他眸子中遊動著虛浮的燈火,不由得有些惱怒,以前她在他身邊時,他這樣看她她覺得滿心歡喜,可此時卻隻覺心寒,兩百多年前天火焚心的苦楚,便如排山倒海的夢魘一般,順著他的眼光一齊兜頭落下,她再也禁不起他這樣的目光。

“你還沒有回答本君的問題。”他直視她的眼睛,想從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卻隻看到那漆黑的眼眸中瞬間升騰起霧氣,將一閃而逝的惱意掩蓋過去。

“你,好像對本君之事很在意。”他重複了一遍問題。

“蘇顏常聽爹爹提起上仙的豐功偉績,自然對上仙之事有所知曉,可也不過是皮毛而已。”

得到這樣的回答。

動了動眉頭,記起他爹爹是南鬥六星君之一的司命星君,又想起曾與司命在南極仙翁處見過,雖一同喝過酒,卻隻那一次,斷然談不上有什麽交情。可少女說得篤定,麵上一副“你就算再問,我也會這麽說”的神情。

看她樣子柔柔弱弱的,倒很有傲骨。隻是,她為何要對他生氣?前幾日還特意跑去照顧他,此時卻是一副恨不得立刻從他眼前消失的架勢。

不動聲色地又打量了她一會兒,伸手從桌上玉盞中撿顆葡萄放入口中,心想這葡萄哪裏是酸的,分明入口便是甘甜。

參宴的眾仙陸陸續續入場,他也不再和蘇顏搭話,又加上不時有神仙過來向他道賀攀談,他隻得耐著性子一一回應,而蘇顏立刻趁機尋了個距他甚遠的位置坐下,呈百無聊賴狀。

蘇顏今日本不想來,無奈自己宿醉的爹爹軟磨硬泡,隻得替了他來此次的仙宴,本想如以往那樣蹭些酒食便盡早回去,誰料出師未捷,竟碰上紫微這個討債的主。

眼睛掃過參宴眾仙,覺得眾仙家之中,麵目姣好者雖然比比皆是,可是有紫微那般出塵的容貌的仙,也還得再仔細尋上一尋,而且最後說不定還隻能得出一個“還真是少見”的結論。雖然現在的蘇顏不甚待見他,卻仍然沒有辦法輕易忽略這個事實,那就是他長得忒禍害眾生了些。

那麽,這天上的仙裏,能配得上他的女仙,大概也就隻有……

這樣想著,輕輕抬起眼皮,瞟了一眼那人所在的方向,卻冷不防看到他正與一個身著紅衫的女仙交談,女仙偶露一個側臉,已是一副驚若天人的光景。

不禁愣了一愣,認出那位女仙名喚玉檀,是司管天上音律的女君。這位女君不光容貌出眾,昔年在瑤池盛會上,更是以一曲傾天下的笛音撼動了整個天界,自那次盛會之後,天界有為青年對其趨之若鶩者數不勝數,心甘情願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仙的數目亦不能做具體統計。縱使是不學無術的蘇顏,看到她與紫微站在一起的場景,心中也不免生了些詩意,覺得這二人仿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世間美景無數。

“唉……”伸開雙臂趴在桌子上,長長歎一口氣,臉貼著冰涼的桌麵,很久都沒有再抬起來。

趴在那裏,卻突然想起初見到紫微的一件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