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蘇顏還隻是個仙齡不及兩千的小仙,整日跟著那吊兒郎當的爹爹廝混,不是醉生夢死,就是醉死夢生。

而他卻早已坐鎮中天紫微宮至久,除了自身仙責之外,其實無論是對那高居雲霄的三十六天,還是對所謂的三千大世界,甚或對那些浮世往生,都不甚喜歡過問。

這樣的他自然不會費力去記得她叫什麽名字,當然更無甚機會去了解她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蘇顏——幾萬年來天界唯一一個仙妖私通後生下的孽種。

當然,在所有人都認為她的出生是個醜聞的背景下,做爹爹的司命星君卻視她為掌上明珠,同時還堅定地認為此女應是繼承他衣缽的第一人選。

蘇顏自然非司命親生,隻因她親爹親娘永墮輪回,天君才點了司命“照管”年幼的她。那時,剛出生的蘇顏無疑是個燙手的山芋,照顧她的倒黴差事自然沒有哪個仙家願意承,按照以往慣例,這樣的“好事”便順理成章地落在了雲霄殿上唯一一個蒙頭大睡的上仙頭上。而那個人,便是司命星君。

於是在天府宮,便多了蘇顏這樣一個蹭吃蹭住的主。還好司命其人頗想得開,對蘇顏也沒有當成是一個負累,他還於心間暗暗發誓,要將此女教育成一個人見人愛的賢惠姑娘。當然,這個願望早就夭折了,且夭折的很徹底。

而最讓司命頭疼的大概不是這女娃的斑斑劣跡,而是她在某天離奇生出的,對中天紫微帝君的執念。

事情還得從蘇顏穿開襠褲的年紀說起。

因南鬥六星君均屬南極長生大帝管轄,六星君之一的司命星君的仙邸,自然設在長生大帝的高上神霄玉清府,隻是自從領了教育蘇顏的差事後,天君便頒了個旨,將天府宮同星君殿一同挪到了九重天上,距天君所居的太霄殿很是近便,距天河也隻有半盞茶的距離。

年少的蘇顏時常趁天兵鬆懈或換崗的空隙去天河遊水,也就是洗澡——當然正常情況下,天河裏別說洗澡了,就連釣個魚都是違法的。可蘇顏這丫頭自小便喜做那些不為世俗所理解之事,且對破壞規矩抱著異於常人的熱心。

那天她正洗得不亦樂乎,不知道是誰,竟然開了天河的總閘,眼看著那從九天之上奔騰而來的水便要將自己的身軀吞沒,慌亂間的蘇顏立馬捏了個訣,想將自己轉移到安全的地方,無奈道行尚淺,第一次沒有成功,當然,源源不斷瀉下來的水沒有給她第二次捏訣的機會,她就這樣硬生生地被水給衝走了……

恢複意識的時候,蘇顏發現自己仍然泡在水裏,但是第六感告訴她,此水非彼水,此河非彼河。當然,大概任何一個神誌正常的神仙,都能將形狀細長的天河同眼前這狀若湖泊的水域區別開來,那時的她稍微覺得情況有些不妙,卻沒有想到情況竟那麽不妙。

一邊環顧四周,一邊琢磨著衣服還在天河邊上,而自己能力又淺,著實變不出什麽像樣的衣物來,不禁有些著急,捏了好幾個訣,都隻能變出粗麻繩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最後蘇顏捧著好不容易變出的三尺白綾,咬牙切齒地想,難不成讓我在這裏自縊不成?這可是極為不妥。正在她努力思考如何給自己弄出來一件衣服之際,一個清冷的嗓音從湖邊的樹下傳來。

“不用研究了,此二物合不成一件衣服的。”

蘇顏這才注意到岸邊樹下正有個紫袍青年斜斜躺在一個軟榻上,臉上蓋一本大書,一副樹下小憩的樣子。

那語調冷冷淡淡的,倒沒有什麽取笑她的意思,她愣在那裏,滿心覺得怎麽會有人說話聲音那麽動聽,就好似仙樂一般,可是又覺得世界上任何一種樂器,怕是都奏不出他這樣動聽的聲音。

對於他聲音的好感,迫使她非常想看看他長什麽樣子。隻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一絲那個不掛,不免覺得有些羞澀,正在她窘迫無比之際,一套紗衣輕輕地罩到了她頭上。

“把衣服穿上。”冷淡的命令,語調沒有絲毫起伏。

蘇顏於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慌慌張張將那衣服往頭上套,然後一口氣遊到岸邊,看到那紫袍青年同時站起身來。

黑色齊腰長發在發尾處束好,一襲華麗紫袍,衣袖處繡著白色雲紋,修長白皙的手指執一卷《法華經》,清冷蒼白的一副容顏,神情也同樣寡淡,眼角微微上挑著,深邃幽寂的紫灰色的瞳仁裏折射出清冷的光,好似世間外物全不會在這樣一雙眼睛裏留下痕跡。

“你……”蘇顏哪裏見過這麽貌美的人,自家爹爹雖然長得也不錯,可看了那麽多年難免有些審美疲勞,因此她有些花癡地望著那個如夢似幻的紫灰色眼眸,有些張口結舌,“你何時開始就在那裏了?”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往後退了一步,兩步。

“你難道不知天河每七七四十九日便要開閘換水嗎?”他不回答問題,而是這樣反問,手指把玩著一旁柳樹垂下來的枝葉,冷淡的語氣。

“呃,有這樣的規矩?”就她熟悉的領域來說,她知道太霄殿上哪裏有個洞可以通往下界,也知道哪個元君瞞著正室偷偷娶了幾房小老婆,可對於跟規矩有關的事,卻是完完全全的外行。

“若不是本君喜歡天河之水的至純至淨,早先開了個支流將水引至紫微宮,怕是你今日也沒這運氣與本君說話……”說著又頓了一下,眼神輕飄飄地在蘇顏身上流連,“你怕是早被那飛流直下的天河水衝往冥界濁境了。”

說起蘇顏對紫微的情根,大概在她見他的第一眼便已經種在心裏了吧,就像她的司命爹爹後來說的,那是她與他的因,這一因是那麽清晰,可她卻預見不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後的那個果。

她隻知道自己一開始便確定了心意,並決定要為眼前的人奮不顧身。就像當初身為天君女兒的母親,願意為妖界之王的父親跳下誅仙台一般。

爹爹總說她在很多事情上不開化,可是一旦開化起來,總能叫人嗚呼哀哉怒其不爭。

“你叫什麽名字,我叫蘇顏,姑蘇的蘇,夕顏的顏。”她看著他,揉了揉那白色紗衣的衣角,眼神清明,隨後抬起手來,揉了一下自己的鼻尖,“你可有妻子了?如果沒有,覺得我怎麽樣?”

青年稍微愣了愣,似乎沒有料到眼前這個小姑娘會說出這般厚臉皮的話來,而且看她表現,似乎並不知道自己身份。

他於是對這個小丫頭生了一些興趣,可是那興趣同他偶然見了一株不常見的仙草無甚兩樣,興致來了便多看兩眼,興致再高一些就找人移到自己的花園裏,可日後必定不會時時想起,原來自己曾遇到過這樣一株仙草的——他性情如此,也怪罪不得。

所以當時日的他隻輕飄飄地瞅她一眼,覺得她長相還算不錯,其實並沒有將她的樣子放在心上。

他於是沒有回答她的話,隻伸出修長的手來,為她指了一條路,淡淡道:“看到那生滿七彩仙草的道路了嗎?沿著那條路走,可以回到九重天上去。”

蘇顏琢磨了許久,總算悟出,他的那句話,跟“出門左轉,不送”,所表達的大約是一個意思。

她神不守舍地往回走,隨手在道上抓了個神仙,問他有關中天紫微宮的事,那個仙剛好是個好八卦的主,這般告訴她說:“那紫微宮內住的是紫微北極大帝,帝君他最喜歡清靜,若非是有總領眾星的差事,大概連天上都不願待吧。”

說完之後又極負責任地湊在她耳邊提醒:“別怪我沒告訴你,這天界四帝之中,數紫微帝君最是孤傲冷情。”

他的孤傲冷情年少的她已領教過,現在的她又何嚐不是更加明晰。

就連最後她跪在地上求他,他都隻是淡漠地應了一句:“就當紫微宮裏從來沒有這樣的人罷。”

他寧願看她天火焚心,也不願屈身為她求天君一個赦免。這麽些年了,離開他之後她才漸漸看透他的心,也愈發明白了,其實從一開始,他的眼裏都從來沒有她。甚至最後選擇忘掉一切的,也都不是她。

蘇顏不禁想,如果自初見的那一麵之後,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她,孤傲的他會不會記得兩千年前,一個小姑娘剛剛見到他的麵,便硬要把自己許配給他?

可就算記得又怎麽樣呢。記得的話,就會在天君罰她剔去仙骨,並遣送鎖仙塔受兩百年火刑之前為她求情嗎?記得的話,就會無論如何也會護她周全嗎?

這些是她不能揣測的事,是每每想到這裏就會變得異常艱難的事。

“你這是在做什麽?”正將臉埋在衣袖間,趴在宴桌上回憶往事的蘇顏,突然聽到有人這麽問她,稍稍動了動,從衣袖間露出個眼睛出來,看到紫微手握了酒盞站在她身邊。

心尖上似有微雨吹過,麵前的青年眉目似畫,可她突然覺得寒冷。

“我……在擦桌子,上仙難道看不出來嗎?”說完之後異常淡定地拿衣袖擦了擦桌子上的汙點,潔白的衣袖上頓時留下一塊髒髒的印記,“小仙突然想起眼下還有些事,正要離席……”

剛剛站起身子,就覺得手臂一沉,一抬頭,就看到紫微的眼睛裏倒映著自己略微驚訝的臉。

“看到本君便要逃嗎?”眉毛一挑,眼睛裏有細碎的醉意。蘇顏心想,他今日大概喝得有些多了。

因他的那個神態過於熟悉和懷念,蘇顏一時間有些發怔,卻忘了要從他的手中抽離,隻愣愣望著他紫灰色的眸子,覺得那眼中仿若落下了飛鳥的影子。她想起來,他性不喜酒,以前每有宴會總是她幫他擋酒,而今日她不在,又是專為他備的酒宴,不想喝卻是沒有辦法。

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他拉著重新落座,而他自己也在身旁的座位坐了,一副“你盡管解釋,我洗耳恭聽”的神態。

“上仙怎麽不與玉檀仙子好生敘舊,卻跑來這裏與小仙找麻煩。”眉一垂,說出這句話。

不知是否錯覺,紫微竟從中聽出了一些涼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