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自小逍遙慣了,不學無術也慣了,至於如何妥善打理宮府事務,考慮了一下自身資質,覺得自己鐵定是指望不上的。還好花緣宮中有默竹與碧姚兩個如同神話一般的人物存在,蘇顏每思及此,就不由得對上天的安排甚感欣慰。

二人是先任百花仙子的左膀右臂,聽說先任仙子眉歡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但凡與其有接觸的人,都會大方地送上“刁蠻跋扈”一詞給她,所以默竹與碧姚二人一貫擅長為自家主子“排憂解難”,收拾爛攤子則更是兩把好手,相處半月之後,蘇顏也覺得,默竹細致,碧姚精明,花緣宮大小事務都交二人處理,她很放心。

所謂無事一身輕,說的就是她現在的狀態。

提起先任百花仙子眉歡,蘇顏隻在太霄殿上見過一麵,她覺得那個如花一般嬌豔的女子,雖然為人處世有那麽些孤傲,可一雙細長精致的眼睛裏是藏了一些寂寞的。如今她來到了原屬於眉歡的花緣宮,才隱約知曉那寂寞從何而來。

鬧花深處樓台,自然是品嚐寂寞的佳處。

花緣宮的主殿拾花殿,便是建在百花深處,殿前鋪了好幾十級白玉台階,坐在上麵,可以望到遠方的仙山。蘇顏或攜一包瓜子坐在玉階上慢慢磕,或抱一摞話本子閑閑地翻,這樣的日子久了,心裏就難免生了些禪意出來。

她於許多話本子裏描繪的更迭興衰裏悟到,眾生皆如螻蟻般藐小,世上浮華更是春夢一場,驕奢**/逸者不能長久,強盛跋扈者也必會走向衰頹,唯有恒久的寂寞,才真正是世間常客。

而自己,也不過是這塵世裏渺小的過客罷了。

這種心態,對於蘇顏來說,卻是不常有的。傷春悲秋那一套說法從來不適合她,閨閣思怨更是與她這類女子不沾邊,可是這些日子,不知為何,卻總是生出些消極的情懷出來。還總是有些體乏,剛睡醒便又想睡,還非常懼冷,無論是在殿裏還是出門,都是狐裘不離身,而食欲這東西,好似再也沒有光顧過——她覺得,自己有可能是得了一種奇怪的病。

因此,她以自己得了怪疾為由,將拜訪浮煙島主的事情一拖再拖。

之所以不願意前去,倒不是因為討厭這位浮煙島主,而是因為她擔心會在浮煙處,見到帝君——帝君他來卿華島,為的是尋找一樣東西,那東西被封印在卿華島的某處,帝君要將它找出來,自然要借卿華島主的力量。

她怕她去拜訪之時,帝君萬一還沒有走,兩個人見了,反而尷尬。

然而默竹卻並不理解她的為難,隻當她又是在任性偷懶。她早就感覺到花緣宮新來的主子臉皮有那麽些厚,卻沒有想到她臉皮會厚成這樣,竟然連裝病這樣俗套的手段都用上了,著實很讓人氣結。

那一日清晨時分,蘇顏還沒有從夢裏醒來,就被默竹從被窩裏拽了出來。

“默竹,怎麽這麽早就來叫我起床,莫非今日的早飯提前了嗎?”蘇顏揉了揉眼睛,語氣多少有些不滿。

“仙子忘了嗎,說好今日去拜訪浮煙島主的。”默竹一副公式公辦的口吻,“……起床後還要好生梳洗打扮,所以趁早不趁晚。”

聽到這話,蘇顏的睡意立刻去了大半,臉上露出一些無奈來:“默竹,我今日仍然不大舒服,你也知道,我最近嗜睡又體乏,要不,咱們明日……”

“仙子,其實關於仙子的病,小仙特意去查了醫書……”默竹忽然打斷蘇顏的話,又這般問,“仙子可是體乏又懼冷,嗜睡而無食欲?”

蘇顏頗為欣慰地點頭:“知我者,默竹也。”

默竹對她的奉承無甚反應,語調仍然平平:“仙子可知這是什麽病的症狀?”

蘇顏誠懇地搖頭:“是何症狀?”

“依小仙看,仙子怕是有了身孕了。”

因為默竹這句話,蘇顏差點沒穩住身形。默竹這個人平日裏很嚴肅,實在不像是愛開玩笑的仙,換做別人,蘇顏一定會覺得這隻是個開玩笑,可如今聽她這麽一本正經地說出這種話,著實有那麽些震撼。

默了半晌,蘇顏教育默竹道:“默竹,你不能因為想逼我去浮煙島主那裏,就口不擇言,我們仙修之人,不能這樣隨便打誑語。”

默竹很茫然,也有些委屈:“可是,仙子剛剛也說,自己體乏懼冷,這些全是早期身孕的症狀,莫非是醫書有誤不成?”

“呃……”蘇顏想了想,頭上又滲出兩滴冷汗,“默竹啊,本仙子尚未婚嫁,又怎會有身孕呢?”

“照規矩說,應是不會有未婚先孕這樣的事的。”默竹也這般承認,蘇顏甚感欣慰,可又聽她說,“可是,小仙聽說,九重天上風氣極為開放,男女未及婚嫁便互許了終身,約莫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蘇顏不由得抽了抽嘴角,心裏恨恨,究竟是誰傳出這麽不負責任的謠言的,他們九重天風氣再開放,也要講究個禮儀廉恥,她蘇顏再不守規矩,也不敢幹出這般大膽而丟麵子的事,若是幹了,司命爹爹還不得打斷她的腿?

於是她正了正色,對默竹道:“本仙子向來潔身自好,又怎會做那種苟且之事,近來不過是心情不舒暢,才有那些疑似有孕的症狀,約莫是心理影響了生理,才會有這類的假象……”

默竹聽到這裏,自嘴角緩緩扯出一個笑來:“既然仙子不是有了身孕,那自然好。仙子也說了,自己的病是心理因素,那興許與健康無甚關係。”頓了頓,又道,“我已經派人給浮煙島主送去了帖子,說仙子即刻就去拜訪,仙子,距離帖子上約好的時辰還有些時候,我找人服侍仙子更衣可好?”

明顯沒有打算給蘇顏開口拒絕的機會,隻見她輕輕擊掌,立刻應聲湧入幾個如花仙娥,幾個小仙娥各個都生的花容月貌,細看過去,她們手裏捧的珠寶衣飾,也都華麗非常。

看看那些國色天香的仙娥,再看看麵前滿麵笑意的默竹,蘇顏覺得,自己似乎被人擺了一道。

罷了,該麵對的早晚都要麵對,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再說,帝君興許早就回去了。蘇顏歎口氣,任由那些小仙娥將自己弄成她們認為滿意的樣子。

卿華島,南平宮。

南平宮中,包括卿華島主居住的主殿九日殿,和類似長樂殿這樣的宴客殿,大小宮室有十餘座,其中最為奇特的宮殿名喚雲浮殿,說它奇特,是因為它不像其他宮室一樣在陸地上落成,而是一座半浮在空中的宮殿。

遠望過去,那雲浮殿飄渺獨立的景觀,很有些震撼人心的味道,在雲煙繚繞間,可以看到數十級石凳高高低低、參差錯落,直通往殿前,那裏,便是浮煙島主居住的宮室。

浮煙島主的作息時間向來規律,那日卻比往常醒得都要早一些,晨起梳妝時,隨口問身後侍者一句:“哥哥呢,已經起來了嗎?”這一問似乎已經養成了習慣。

“島主又忘了嗎,卿華島主自請去凡間曆劫,如今才過了二十八天而已。”身後傳來淡淡的應答聲。

“哦,原來哥哥還沒有回來……”女子有些空靈的聲音,這般喃喃道。鏡中的女子,容顏好似疏煙淡月,眉間的一點朱砂痣,卻硬生生為那張清淡的臉,添了一絲嬌媚出來,看女子模樣,柔弱無骨,帶著些許病容,仿佛風一吹便能將她吹倒一般,可世人皆曉,浮煙島主的仙術,甚至比卿華島主都要精純一些。

梳妝完畢,浮煙嫋嫋婷婷站起身子,身後之人要去扶她,被她抬袖擋了下來。

遠天未明,晨霧仍然遮人視線,一出殿門,直感到寒意侵骨,浮煙身上裹了厚厚的狐裘,仍然有些撐不住,走了兩步就捂著胸口咳起來,直咳的五髒六腑翻騰震**。身後一雙手及時扶住她,輕柔地撫了撫她的後背,低聲而溫柔地開口:“島主慢些,今日天寒,當心身子。”

她終於止住咳,卻不接話,扶上那個人的手臂,又聽到那個溫潤的聲音這樣問自己:“今日不若回殿休息,推了那位仙子的拜帖便是。”

她扶著那隻手臂站好,直起腰道:“無妨。”半晌,又說,“玄緗,先隨我去帝君那裏吧。”

那個聲音沉吟了片刻,終於道:“好。”像是手心裏握不住的沙。

一路之上,浮煙不時停下來咳,玄緗也不厭煩,總是耐心地等她平複下來,偶爾低聲安撫兩句,長樂殿距雲浮殿並不算遠,他二人踩著懸空的石凳,走走停停卻也花了半柱香的功夫。

走到長樂殿前之時,浮煙鬆開一直扶著玄緗手臂的手,輕飄飄地轉身,對他說:“你在這裏等,稍後百花仙子到了,我若還沒有出來,你便帶她四處走走。”可不等他應,她又忽然改了主意,“……還是帶她進殿吧。”

玄緗靜靜點了點頭,垂著頭目送那個瘦弱的身影跨入殿門。

聽到她走了兩步,這樣喃喃自語道:“帝君也是她的熟人,這個嫌,也沒有必要避吧。”

浮煙的一襲湖藍色長袍,隱在雪白的狐裘之下,好似深海裏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