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蘇顏當時駕了雲,卻並沒有什麽好的去處。她在天上人緣不是很好,夠得上資格在紫微麵前說話的仙,她早得罪了大半。這幾年性子還能稍微收一收,年少時代卻隻能以頑劣這個詞來形容,幾乎將天上除天君以外能得罪的人給得罪了個幹淨。

隻不過那時年少無知,覺得不就是趁誰熟睡拔根頭發,趁誰腳步匆忙給他使個絆兒的事嘛,有什麽大不了的。可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她不禁後悔地想:報應原來是應在此刻了。

就這樣溜達了半晌,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隻得抬腳往紫微宮所在的北天去了。

適時,白逸剛剛贏了紫微扳回一局,就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在玄心殿外探頭探腦。於是笑意頗濃地向紫微使個眼色,起身道:“看來今日注定要輸你一局,也罷,隻怪我來得不是時候。”說完淺淺行了一禮,道:“我便先行遁了,你且與那仙子好好談一談花草之事吧。”

紫微也不留,隻是起身回了個禮,道:“來日方長。”

蘇顏看到白逸走了,大殿上隻剩紫微一個人,這才躊躇著走上前去。

紫微一邊收了棋盤,一邊冷淡地招呼她:“你且等一等。”

蘇顏於是恭敬地立在一旁,看到他將棋盤收好,又置了個喝茶的幾案,然後衝自己招手:“過來坐吧。”心想,他這萬事都喜好自己動手的習慣還是沒有變。

“不知道上仙叫小仙過來,是……”

話還未說完就被對方打斷:“過來嚐嚐白逸君新帶上來的茶。”語氣好似沒有重量的水汽。

麵前青年那張俊美的臉在香煙繚繞中分外美好。蘇顏一向覺得那應該是最符合她審美的一張臉。就像她不喜歡男子太過秀氣,他便秀氣的適中,她還不喜歡男子太有男子氣概,他便挺拔的剛剛好,就連冷淡的臉上略帶的一抹懶散,都是她喜歡的。

而此時這張她喜歡的臉就擺在她麵前,她卻強迫自己將他當做鏡中花水中月。

他將茶杯遞到她麵前,她卻沒有動彈。

“如果上仙叫蘇顏過來,隻是為了喝茶這種事的話,蘇顏會覺得,上仙未免太小看蘇顏了……”低著頭,一咬牙說出這句話來,“還有前幾日的事情,上仙如果覺得耍著我很好玩的話……”

“嗒”地一聲,茶杯點著桌子發出輕微的響。

“阿顏,你怎麽會這麽想呢。”對方歎口氣,語氣仍舊很輕。

蘇顏為他的這個稱呼而一陣恍惚。

驀地抬起頭來,卻對上一張讓人幾乎窒息的臉。不知何時紫微已半傾著身子湊到她麵前,凝視著她的眼睛。那個距離太微妙,她一邊張大眼睛數著他臉上細微可見的毛孔,一邊屏住氣息。

幾乎是強忍著不讓自己叫出來,想往後退,可身子很僵,動也動不得,本以為他要解釋,卻聽到他這樣對自己說,“欺負你對本君來說有什麽好處?”

不等蘇顏反應,帝君他老人家已經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仍然氣定神閑地喝茶。

麵頰通紅的蘇顏片刻之後意識到,自己就在剛剛,又被他耍到了。心間的怒氣不禁升了好幾個等級。

紫微飲茶間偷瞄一眼對麵,發現白衣少女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整個身子都在抖,似乎是在努力忍耐什麽,又想到現在的小仙心理素質都不大好,所以過火的玩笑開不得。

良心發現的紫微決定說些什麽補救一下,可不等他開口,卻見蘇顏突然下定決心一般跳起來,指著他的鼻頭大義凜然。

“你,你奶奶的!我管你是什麽紫微帝君,什麽北極尊神,告訴你,姑奶奶我今天不奉陪了!”說完之後瞪他一眼,覺得僅僅是這樣好似不夠有氣勢,便又抬手狠狠砸了一下桌子,這一砸驚得桌子上的茶杯晃了好幾下,然後又聽她從鼻子裏“哼”一聲,氣衝衝地便朝殿外去了。

被少女突然爆發的氣勢嚇了一跳,愣在原地的紫微,突然覺得剛剛那樣的神態才比較符合她的脾性,以往那個在他麵前低眉順目的蘇顏,多少讓他覺得有些別扭。

大跨步往殿外走的蘇顏此時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態,心想就算他因此記恨自己,那也剛剛好,他們兩個人既然成不了對彼此而言特別的人,到頭來能拿彼此當個仇人,也算是各得其所。

可還不等踏出殿門,卻突然覺得頭腦一陣暈眩,又聽到身後的人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朝她喊:“對了,我忘了提醒你,殿門處剛剛被我下了個昏睡咒……”

不等蘇顏回味過來這句話指的什麽,已經晃晃悠悠地朝著地栽了下去。在她的身子與地板來個親密接觸之前,帝君已將她攬入懷中,低下頭,看到剛剛被昏睡訣給放倒的女子,睡夢中仍皺著很好看的眉頭。

抬手為她撫平,歎一口氣:“阿顏,怎麽能說髒話呢。”

臉上表情很是溫柔。

風和日麗,天朗氣清。

紫微宮落雪湖畔的千年青檀樹下,常年置一藤木做的軟榻,供紫微宮的主人休閑看書用。此時他便斜斜靠在軟榻上,手執一卷經書悠閑地讀著,岸邊數株顏色各異的仙人草隨微風搖曳,也是一副閑適快意的樣子。

看書的青年偶爾瞅一眼躺在自己腿邊的少女,嘴角不自覺勾勒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蘇顏自睡夢中剛一睜眼,便看到枝杈將陽光切割的斑斑駁駁,而自己似乎一直躺在一個柔軟的物件上,還挺舒服的,後來察覺到那個柔軟的物件是什麽後,不禁覺得驚悚。

“這是……”猛然間從紫微腿上離開,臉憋得通紅,“你,你……”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終於醒了。”對方仍然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仿佛現在的狀態很是理所應當,“本君找你來是讓你給看看這園子裏的草木,不是讓你偷懶睡覺的。”

頭也不抬,修長的手指又翻了一頁書,手指與書頁摩挲的聲響很是動聽。

還不是剛剛你來陰的將我給放倒,這下子還怪到我頭上來了!蘇顏咬牙切齒,卻不好發作,隻在心中問候了他好幾遍,用上了日常與人交流用不上的某些詞匯。

“我知道了,我這就去看!”意識到與他爭辯不會有什麽好處的蘇顏,最後很無氣節地選擇了低頭。想想她蘇顏打遍九重天無敵手的一條好漢,近日來竟然接二連三地栽在同一個人手上,不禁有些頹喪。

可在她的印象裏,又模模糊糊記得紫微並不是這麽不講道理的人,更不是這種故意找小輩麻煩的人,一般來說,按照他的個性,隻要別人不找他麻煩,他也輕易不會去給自己找麻煩。

又也許以前對他的印象完全出於一種“情人眼裏出西施”的心理。戀慕著他的時候,他做任何事她都覺得很合理,就連世人都說他“不通人情”的時候,她都真心覺得那是世人不了解他,才會這麽誤解他,而世人會誤解他,則是因為他太完美。

想到這裏,就不禁連帶著想起了當時為追逐他而做的一些傻事,麵頰泛紅。

“阿顏,你擋到我了。”直到紫微幽幽開口,蘇顏這才晃神過來。哦了一聲,抬腳神思恍惚地往前走,連與他生氣都忘記了。

現下想想,他身為掌管世間萬象的上仙,一世清高孤傲的很,那一副絕世的姿容神聖不容任何不安分的念頭褻瀆。就如同玄心湖中央的那朵百日蓮,不經意間便是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姿態。對這樣的他來說,愛慕之情應是最為汙濁。可她卻從見他第一麵開始便喜歡他,還漸漸地不可自拔,隻因某年某日,他曾為貪玩的她,抬手指過一條燈火通明的路。

所以從一開始自己便錯了吧,錯的那樣離譜。

微風吹起身上的衣袍,仿佛泛起層層漣漪,幾枚花瓣不知從哪裏飄來,沾到發上不肯離開,蘇顏抬手摘去,垂首看著躺在手心裏的粉嫩花瓣,眼睛裏不禁意間浮現出一絲寂寞卻溫柔的光。

自從第一次在落雪湖畔見到他,時間的輪轉已經碾過兩千年,兩千年呢,足夠一個穿著開襠褲的小仙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可是他與她,卻又回到了原點。

她走了一會兒,忍不住回過頭看樹木隱蔽間的俊美青年,他翻書的姿態同很久之前的影子重疊。她突然想,紫微這個人其實很寂寞很可憐。他自一開始就在心間築起了一道高牆,並且用這道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牆將自己與旁人阻隔開來。可卻不能因此就說他冷血無情,他也有情。隻是那情對於凡夫俗子來說難免抽象。就像他會關心大道和萬物,對天下人也懷有慈悲的愛,卻永遠不會關心具體的某個人或者某棵樹,也不會為某一朵花的凋謝而傷懷。

當然,萬物的行滅往生,看在他眼裏應該是不同於凡人的另一副光景。

記得他曾對自己說過,在他的心中,萬物的生滅運轉自有其規律,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也留不住。所以他從來不期許什麽,也從來不挽留什麽。

她不懂這些大道理,她隻曉得如果不期許不挽留,那麽就一定會錯過。

那時的紫微,遠遠看到前方花叢中的少女低下頭,望著一枚花瓣怔怔地發呆,眼睛裏好似閃過無數念頭,突然間覺得這個姑娘對他來說有些特別。

收回心神,放下手中的經卷,衝還未走遠的她道:“阿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