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二握杯子的手,霎時因這一句話而緊了緊,臉色也“刷”地陰沉了下來,“你說什麽?”在水杯被他捏碎以前,他強迫自己平複下心緒。

“上,上仙!你又說笑了!”蘇顏接過話頭,聲音發顫。

聽到蘇顏開口否認,龍二稍稍定下心來,這件事果然是這個男人單方麵的胡言亂語吧。

“阿顏,你以前都喚本君師父。”帝君卻微微抬眼,目光落到蘇顏身上,在她身上停留著,許久都沒有再離開,蘇顏愣愣的,神色茫然,終究沒有接話。

“嗬,尊神說的是哪年哪月的事?不如去翻一下黃曆,依小神來看,尊神怕是將今日誤以為幾百年前的某日了吧!”龍二這般接口,話音裏頗有些諷刺的意思。

帝君也不立刻接話,默了一陣兒以後,淡淡道:“本君記性是有些不好……”抬眸,眸光虛無,“可是那又如何?”

將這個問題丟還給龍二,龍二果然噎了噎,他不知道紫微帝君的性子,若是帝君他願意講道理,那麽便勢必要同你講上一講,可是到了他老人家不願意講理的時候,自然也可以堂而皇之地不講。

“有些事情,並不是忘記了便不存在,就像阿顏從前是我的徒兒,那麽她便永遠都是。除非她自己不樂意一直頂這個身份下去,而想要尋個別的位置……”帝君的聲音好似春日的雨絲,就算是不小心打濕了衣襟,也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在蘇顏的記憶裏,他的嗓音就如同每日打掃的鏡台一般幹淨,此時亦然,“這個位置,阿顏,你希望它是什麽?”

對於紫微說出的這番話,龍二的心裏除了驚訝,其實是有一些惱意的。

蘇顏戀慕他紫微帝君將近兩千年,如今好不容易將這份沉重的感情放下,他紫微帝君倒成了放不下的那一個——在龍二看來,蘇顏若是經曆了那樣的傷害,還能乖乖回到他紫微的身邊,這才稱得上是荒謬、可笑之事,就算她樂意,他龍二也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帝君抬眸,紫眸中是一汪無岸的水域,水麵上漾出瀲灩流光,無晴,無雨。

蘇顏沉默地回望他,她希望,那個位置是什麽——

是離他遠遠的,再不相見,還是就此常伴他身邊,一世相守?

這是個二選一的選擇題,也是個無論選哪一個,都要做好失望準備的選擇題。她心想,她若是不曾受傷,自然毫不疑問的選擇後者,可是如今的她,還有賭下去的籌碼嗎?

她承認自己膽子大了一生,偏偏到了這個問題上怯懦了,止步了。

她終究是握不上他的那雙手的吧……

她張了張口,剛要說話,帝君便從座位上起身,衣服的褶皺好似枯敗的花葉,如墨般的黑發襯得他臉白如霜,華麗的紫袍,上麵覆了一層淡淡的光。

她呆呆目視著那個清華萬分的影子走向她,而他的一切都以更加清晰的姿態落進她眼裏,他走過來,走到她麵前停下,伸出他那雙有著修長手指的好看的手,那雙手落到她頭上,輕輕地拍了拍,一如許久許久之前的某一年,手上的溫存似乎過了回憶的渡河,漂流到時間的這一端,並且站到她的麵前。

“阿顏,不要急於下結論。”帝君的麵上雖無笑意,眼神卻很溫柔,“我們其實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

話說完,人就朝著殿外去了。蘇顏突然有些留戀他手掌心的溫度。

叫做阿紫的小姑娘早坐的有些厭煩,看到帝君離席,立刻從座位上蹦下來追上去:“大哥哥,你要去哪裏?”

“……去散步。”得了帝君這樣的回答。

阿紫追上了他,立刻喜滋滋地扯上他的袍子,嚷嚷道:“阿紫也要一起去!”

帝君淡淡掃她一眼,道了聲:“好。”

小姑娘立刻更為熱心地提建議:“大哥哥,阿紫來的時候在這島上見了一片桃林,咱們去摘桃子吧!”說著,那雙肥嘟嘟的小手竟然變本加厲,順勢攀上了帝君的手,帝君隻是動了動嘴角,對她的建議不置可否,卻是默認了那雙手像這般牽他。

一大一小兩個紫衣的身影消失以前,蘇顏聽到帝君側頭對阿紫說:“本君記得,你爹爹小時候,見了麵要喚本君一聲伯伯。”

良久,蘇顏聽到龍二咬牙切齒道:“阿紫這丫頭絕對是故意的!”蘇顏總覺得龍二的聲音有一些鬱鬱。

其實對於帝君和阿紫方才的交流,蘇顏也有些瞠目結舌,她未曾見過帝君這般心平氣和地與小孩子相處,她一直以為照他的性子,一定會將那雙手甩開,可是自始至終,帝君都任由那孩子牽著,直到兩個身影消失在紫金色垂簾之後。

殿上剩蘇顏和龍二二人,蘇顏一邊為龍二斟茶,一邊歎一口氣,道:“龍二,帝君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哪句話不要我放在心上?”龍二這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這樣問似乎過於生硬,可是想了想方才紫微的話,心裏仍舊有一些發堵,於是那本想放軟的語調,卻是比方才又硬了一些,“阿顏,你告訴我,我不該放在心上的,究竟是他對我的無視,還是他方才所言你與他的關係?”

蘇顏知道龍二一定會生氣,卻沒想到他會這麽認真的生氣,他們之間的交情已有千年之久,對於他的脾氣,她自然摸得清楚。龍二這人雖說是點火就著的性子,收著斂著不是他的作風,卻也不是口無遮攔之輩,更不是咄咄逼人之徒,今日在帝君麵前,他非但不遵禮法,還出言衝撞,話中帶刺,若是帝君計較起來,他怕是也難逃責罰。

蘇顏歎一口氣,無奈道:“我與他,不是你想的那樣。”說著討好一般,隔著桌案拉他的袍子。

龍二別過臉輕哼一聲,將衣袖從她手中抽出去,這般道:“那你倒是說說,不是那樣是哪樣?”下一句又將這個問題深入下去,“你與你家‘師父’,如今是什麽關係?”

“自然是上下關係。”蘇顏答得毫不猶豫,“他是天界四帝之一,管的是世間萬象,而我隻是個管花草的仙子,與他所司‘萬象’相對比,這級別差可是大了去了。”說著抬眸望他一眼,“你說,就算他從前是我的師父,我還不是得仰視他?”說完又隨手從桌上拿起一塊糕點,咬一口之後問對麵鬧別扭的黑袍青年,“龍二,你今日是怎麽了,臉黑的像長夜不盡似的。”

聽了蘇顏解釋,龍二自知她不會騙他,既然她說紫微與她是上下關係,那便隻是上下關係,他若是再因此計較,難免顯得小氣,遂緩了臉色,聲音也輕下來:“阿顏,我還不是擔心你。若是放在兩百年前,他這般對你,我或許會為你高興,可是,現在……”

“你說的我明白。”蘇顏的聲音在那時柔軟的好似能融化掉他心裏的一切疙瘩與別扭,“龍二,你忘記了嗎,我早已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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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著原本的安排,午間的接風宴應該在拾花殿舉行,可是等到眾仙齊聚,宴會將開之際,有好事者突然提議,卿華島春光無限好,眾仙不若在殿外尋個賞花佳處,飲酒看花,也算不辜負這一副難得的好春光,天君聽後甚以為然。

蘇顏雖將此好事者恨得牙癢癢,卻仍在默竹於她耳邊低言了兩句之後,含笑上前,這般應道:“既是如此,不如這樣,百花殿旁剛巧有一高台,視野算是極開闊的,小仙現下便去預備,將宴桌布置妥當後,再請諸位仙僚移駕彼處,隻是小仙估摸著,一切準備妥當怎麽也需半個時辰,不知陛下覺得如何?”

這番話說的甚是妥當,就連天君也是一驚,當年的蘇顏與眼下的姑娘,好似並不是同一個人,可是細細揣摩她說話時的神態,分明又是記憶中的那副樣子——這孩子同她娘親一般,生了副好模樣,隻可惜……若非她身上所流之血不純淨,他倒願意將她同玉檀一般寵著。

時至今日,天君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然對蘇顏有所虧欠,自打她一出生,他就以一種憂心忡忡的心態來麵對她的一切,而對於她父母的遷怒,也順理成章地延續到年幼無知的她身上。

天君時常想,他從來標榜對三界眾生一視同仁,可如果他當真一視同仁,就不該直到如今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有這樣一個外孫女,也不該直到她成年,都不給她任何她該有的階位——玉檀的成年禮他如今都記得,排場盛大,四海來賀,這是一個儀式,標誌著這個姑娘自那日以後,可以高傲地俯瞰眾生。可是在他印象裏,蘇顏卻沒有這樣一個成年禮,他甚至不記得她是哪天成年的。

他將她丟給了司命,以為就此她便是別人的女兒,與他沒有任何關係,卻時常在見到她時深刻的意識到,她的身上,其實也流著他四分之一的血,在這一點上,她與玉檀並沒有什麽不同。

可是終究是有不同的,就是因為有這個不同存在,當年的“九歸劫”,他才會狠下一顆心讓她以身去抵劫——如若當年天庭沒有人抵下這一劫,那一場動搖天地的浩劫,又怎會那麽輕易就圓滿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