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自然隻天君和極少數心腹愛將知曉。

九歸劫的化劫之法,是件說易也極易,說難卻也極難之事,說它易,是因為它是先天之劫,既是先天之劫,就說明化劫之法早有定數。而說它難,卻也源於這個定數——既是定數,那這世間自然隻存一種化劫之法。

此劫自鎖仙塔火蓮聖境的怨氣而來,因此若化此劫,自當從平息境中積怨入手。

火蓮之境是上古聖境,原為某位神女所禦,神女將其化入自己靈根,助己修行,靈根與此境日漸融合,最後煉化為一場曠日不息的虛火。虛火平和,不知怨為何物,千百年間,神女卻因愛生妒,因妒生怨,因怨生百千苦楚,苦楚為虛火所引,造虛火為惡火,惡火反過來吞其形體,噬其心智,虛火化為實火,始成火蓮聖境。

天地百千劫,其實都來自這無根的火。世人均在造業,最初的那一業,往往是為愛而造,卻不知這為愛所造之業,最終會帶來怎樣的果報。

由此來觀,所謂的萬劫之源,其實不也是愛嗎——其實,並沒有人敢下這樣的定論。

當年,為平火蓮聖境積怨,非要有人承火刑,那人還不能是仙人,仙人入境,必定同當年的神女一般被吞個幹淨,而仙界唯有蘇顏,抽去仙根便是半個妖,可若當真以半妖之軀抵劫,又有誰敢斷定她不會就此成為炮灰?

天君自知無論如何選擇,自己的頭頂都會落個不仁的帽子,可他卻最終選擇了對蘇顏一人不仁,當時的蘇顏是紫微宮的人,紫微帝君又是這世上最不為情所絆之人,天君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決定會受到來自紫微宮方麵的反對。

可是當時的紫微帝君聽完之後卻長久地沉默,許久以後,才抬眸對天君說:“阿顏是我的人,她的錯,我來擋。”

那句話說的很輕,如同落地即化的雪片,可是在天君的心間,卻化為狂風暴雪——有責任守護這個姑娘的,難道不是自己嗎,可是要送她去無邊的地獄的,又偏偏是他這個最該守護她的人。

他欠她太多,早無從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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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天君的心思變得有些複雜,目光也聚斂起來,蘇顏自衣袖間抬起頭,偷瞄一眼座上的男子,看到他的神情變幻莫測,立刻忐忑起來,心想難道是自己說錯了什麽話?

可不對呀,方才那番話她是完全按默竹教的去說的啊……

直到身畔的采禾帝姬輕咳一聲以示提醒,天君才總算回過神來,表示自己允了她的提案,並讚了她一句,說她行事愈加穩妥,蘇顏這才鬆一口氣,說了句:“還請眾仙在拾花殿稍等。”便招呼默竹與碧姚隨自己去忙了。

“陛下是否思及往事,所以心間感慨?”采禾帝姬最通天君心思,近百年很得聖寵,大概是為此,今日隨駕侍奉的不是天界的仙後,而是她這位帝姬吧。待到蘇顏退下,采禾帝姬在天君身畔這般開口。纖纖玉指利落地剝開一個蜜桔,遞到天君麵前。

天君抬手擋了擋,那隻手便沒再往前送,而是將剝好的桔放到麵前的托盤中以後,雙手交疊放在腿上。

“愛妃最懂孤心。”天君說這話時並沒有回頭看身邊的帝姬,手卻在桌下找到她的手,拍了拍,道,“愛妃可知,孤當年是如何說服紫微帝君,將他的心頭肉割舍掉的?”

帝姬心知天君所指是哪樁事,眼一垂,反握住桌下的那雙大手,柔聲道:“臣妾愚鈍,隻道既是心頭肉,又豈肯輕易割舍?”

“愛妃所言,也是孤當年所思,隻是孤比愛妃心狠呢……”天君的嗓音渾厚低沉,似有一些悲憫,那件事似乎閉上眼睛便能出現在麵前,他強迫自己忘記少女的委屈,讓一切往事洗盡風塵,以原本的麵貌純粹呈現。

“……還請陛下明示。”采禾帝姬微斂下眉目。

“愛妃可知,蘇顏體內靈根其實有二?”天君問了這個問題。

“臣妾略知。”帝姬答。當年,天界公主與妖界之君相戀,並誕下一名女兒,這件事可以說在九重天鬧得沸沸揚揚。

天君見她點頭,便也微微點了下頭,道:“蘇顏體內,仙根與妖根相伴相生,卻也相克相製,永遠不可能融為一體,總有一日,這會成為她殞身的禍因。”

帝姬一驚:“此話怎講?”

身畔華服錦袍的中年男子似乎歎了一口氣,聲音沉沉地道:“因為總有一日,兩個靈根的力量抗衡會致她無力承受,她的肉體本就比旁人脆弱,若她無法在那日到來之前將其中一個靈根化去……”天君說到這裏,頓了一頓,許久都沒有再說下去,可采禾帝姬的心裏已清明一片。

是呢,那就像一丸不知何時會發作的毒藥,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尚可悠閑度日,一旦知道,又豈還能有以往那些悠閑心思——知命之後,豈能無憂?

當年的天君,將此事說給帝君聽,就是要在他心裏置下一盅與蘇顏一樣的毒。

於是,紫微帝君怕了。

他知道,火蓮聖境的火,可以為蘇顏化去妖根,也可以還他一個完整的蘇顏——他隻需暫且抽掉她的仙根,在她劫滿之日為她重塑仙身,她便還是他的蘇顏。

可是,他怕了,他怕的是,這兩百年裏他究竟能不能護她周全,而她又會不會怨他,而且,火蓮聖境的業火不光毀人肉身,還會毀人心智,兩百年以後,她還會不會記得他,一個不記得他的蘇顏,究竟還是不是他的阿顏……

從來未曾怕過什麽的帝君,生平第一次為什麽事情產生恐懼,可他又是自負的,他以為在他的掌控下,沒有什麽會出錯。

然而,會錯的,還是錯了。

誰都知道,後來帝君做了選擇,他以為一切萬無一失,就算上堯石沒有如自己所料產生效果,自己的虛鼎也能保她周全,他料到了一切,卻未曾料到事情會在雲洙身上出現疏漏——他原打算讓日清月洛替他送去虛鼎和上堯石,誰料雲洙卻主動請纓,帝君看她是真心實意關心蘇顏,便輕信了她。

帝君直到玉清師尊前來帶蘇顏離開,才後知後覺,原來雲洙並未將虛鼎交給蘇顏,而那塊上堯石,也被蘇顏扔進了火海。

“那當年之劫,又是如何化的?”帝姬提了這個問題,既然當初天尊帶蘇顏離開,那麽鎖仙塔內便無人應劫,可是六界之災卻如願止息,這一點也難免會惹人猜疑。

天君微舒口氣,幽幽吐出這句話:“愛妃可知,當年被北冥神女拿去討好魔界之君的那顆神石……”

帝姬聽到這裏,不由得屏住呼吸,遺失之石,據說其中封印的神力可抵天地萬劫,此石一向由北冥一族守護,傳到上堯手上以後,便有人稱它作上堯之石。

昔年盛傳,上堯神女為辛朶魔君送去的是她自己的一顆心,卻不知傳說也有不實的時候——那不過是一顆需要養在心頭的玉石而已。

當年,魔界之君為得這顆神石,與北冥神女糾纏好幾千年,二人是否相愛先放下不提,單從這件事最初的因與後來的果來說,其實大可以這般總結——魔君為得神石,利用了守護神石的神女對自己的情誼,最後不光將神石搞到了手,就連神女也一道收為己有。

明明是個利用與被利用的故事,在後世人看來,卻成了癡纏感人的愛情故事。

“上堯之石自北冥神女與魔界之君結合以後便一直留在魔宮,直至帝後二人雙雙羽化,因二人膝下無子,魔宮不久便陷入動亂,這顆可擋天劫的神石便成了眾魔爭奪的目標,後來,得上堯石者得魔宮主位,便成了魔界立主的重要憑依,再往後……”再往後,原為星晷守將的舒玄遁入魔道,得了上堯石以後,便成為新任魔君,成為魔君後的舒玄為求碑陳打造一把天下第一的魔劍,將上堯石給了碑陳。

隻是沒有想到,碑陳竟隨手將它給了蘇顏……

可是天君的話頓住在那裏,眼神開始變得虛無而凝重。看到天君的這個眼神,采禾帝姬便知道,接下來已不是自己可以過問的事了。

果然,天君繞過那之後的事,輕描淡寫道:“蘇顏機緣巧合得了這塊神石,將它當做信物贈給了北極帝君,帝君知此石來曆,在她受刑之時托人送還,此舉大概是被她誤會,所以將神石投入火海……”說完這些話,天君的表情好似有一些鬆緩。

這件事他已許久未曾提起,如今對采禾帝姬說出來,心間頓時減了一些沉重。

“原來如此……”帝姬不由得感歎造化的神妙,歎完之後,又不無惋惜地道,“隻是,倒是可惜了北極帝君與蘇顏……”

一時之間,二人相對沉默。

良久,天君這般道:“都是命數。”

采禾帝姬兀自感歎了一陣,伸手去拿桌上的杯盞,想為自己倒杯茶平一平心緒,倒完茶之後將頭一抬,冷不防看到斜對麵不遠處,紫色錦袍的青年正和衣落座,那副眉目冷寂而疏淡,如同殘雪未消,細瞅過去,便愈發覺得那副清冷的麵容有些許疏離和淡漠。

“咦?紫微帝君身畔,不是七殿下家的……”采禾帝姬認出阿紫來,於是這般驚訝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