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春色撩人。

百花殿旁的高台原就是建來賞花用的,視野自然極為開闊,遠望可見南平宮的大小宮室,尤其是浮在空中的雲浮殿,給人一種飄渺的美感,而正下方則有條小溪流經,上遊的地方高高矮矮生了許多花樹,便偶或飄來一些或紅或粉的花瓣,正可謂一帶春水,一捧落花,相映成趣。

高台四圍的雕花木圍欄全結了紅綢,為旖旎春光更添了一些喜氣。

半個時辰以後,花緣宮的仙娥們置好宴桌,擺了瓜果點心,並為杯中添好甘露瓊漿,便去拾花殿引一眾神仙來此落座,看到一切順暢,蘇顏胸中憋著的那一口氣,總算鬆了下來。

安頓好一切以後,默竹甚是貼心地推著蘇顏落座,道:“仙子,剩下的事就交給小仙吧。”

蘇顏也不推脫,就說了句那就拜托你了,便在天君的下首處尋到自己的位子,款款落座。得了天君的首肯以後,便喚了樂師和舞姬上前,畢竟隻是一次普通的賞花宴,禮儀上的講究便少許多,眾仙也沒有什麽拘束,飲酒聊天,不一會兒便熱鬧起來。

有好幾次,蘇顏都注意到對麵不遠處的帝君似乎向她投來虛浮的目光,她或垂目避開,或裝作與身畔的梅仙就舞姬的某個動作交換看法,對他目光中的深意並不多做揣摩。

龍二的座位原本同蘇顏隔了許多人,可是不知什麽時候,也不知他使了什麽手段,突然換到她的身邊來,蘇顏正低著頭一邊扒拉盤中的水果,一邊對本應坐在她身畔梅仙說:“我聽說前些日子有人送你一尾金色鯉魚,很是稀罕,哪天我也去你那裏看一看……”

清朗的男聲接過話頭:“阿顏,你若是想養,我哪天送你一池子!”

蘇顏對付瓜果的手驀地頓了下來,訝異地抬頭,看到帶著金色額飾的青年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不等她說什麽,他就探手從她麵前的琉璃盞中摸了一粒仙人果來,毫不客氣地送入自己口中。

蘇顏勾起一個笑:“龍二,你難道忘了嗎,你之前送過我一隻海兔子,我隻養了兩天它就不幸走丟了,你為此埋怨了我好多天,非要說那是四海八荒唯一一隻海兔子,真是小心眼兒……”

龍二似乎也想起哪一樁事,隻見他一挑秀眉,這般道:“那自然是四海八荒唯一的一隻,因為是我送給你的,縱使別人也送你一隻同樣的海兔子,可就是因為它不是我送的,它就沒有任何意義。但凡是我給你的東西,都要與別的東西區別對待。可你竟然將它給弄丟了,我當然要生氣。”

蘇顏早習慣了他那套自信且霸道的理論,此時也不與他爭辯,隻道:“說你小氣你還真小氣,現在都還記得。我不是賠了你一顆夜明珠嗎,你絕對賺到了。”

二人於是就年少時代的一些往事聊了起來,蘇顏正笑地開懷,突然看到一個紫色的影子小碎步跑到自己麵前,正是一直黏著帝君的阿紫,阿紫小姑娘跑到蘇顏麵前,仰臉對她道:“顏姐姐,帝君哥哥……”似乎覺得這個稱呼不大妥,略微停頓了一下,算清輩分以後道,“帝君爺爺讓我過來告訴你,他找你有事,讓你現在過去。”

蘇顏愣了愣,不等問帝君找她究竟何事,小姑娘已被龍二賞了個爆栗:“臭丫頭,你現在是那個什麽帝君的禦用狗腿嗎?啊?”

小姑娘儼然不明白什麽是狗腿,一邊揉著腦袋,一邊小心翼翼地問:“小舅舅,什麽是狗……”還沒問完,就又被揍了一下,苦著臉嚷嚷,“哎喲……小舅舅,你這是家庭暴力,我要去找天君爺爺告你的狀!!”說完,又抽空向蘇顏傳達了帝君的意思,“顏姐姐,帝君爺爺說他若是數到十你還沒有過去,他就自己過來……”

聽完這話,蘇顏不由得朝對麵望了望,發現帝君的目光愈加迷離了,心立刻一沉,忙向龍二道了句:“我去去就回。”便異常惶恐地移了過去。

龍二似乎要伸手拉她,卻被阿紫及時拖住,沒能得逞。

蘇顏心想,她過去帝君那邊大體還不會怎麽顯眼,若是帝君主動來她這裏,那絕對能吸引大多數的眼球,她當然不想成為受眾仙議論的娛樂八卦女主角,隻好無比心酸地移步帝君的座前。

“不知上仙喚小仙過來所為何事?”她小心翼翼地在帝君身畔矮下身子,這般詢問道,詢問的當兒,四下環顧了一圈,還好沒有人注意到她,於是暗自鬆了一口氣。

帝君看她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心道,她對自己的害怕,似乎一毫也沒有減輕,反而更甚了,想到這裏,不由得眯起眼睛。

“哦,本君這裏尚缺一個斟酒的人。”帝君這般回答。

蘇顏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心想,您老人家身後站著的仙娥不就是專門服侍你喝酒的?您非要體恤下屬咱也沒辦法不是?但是畢竟心知此人脾性古怪,也隻好這般道:“是小仙宮裏的人不懂規矩了……”說著招呼那名仙娥道,“還不快過來為上仙斟酒。”

小仙娥立刻遵命上前,手還沒有握上酒壺,就聽到帝君淡淡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被帝君問及姓名,小仙娥立刻麵紅耳赤地答:“回,回稟帝座,奴婢,奴婢小白。”被這位尊神問到名諱,心間自然又是驚又是喜,又緊張又忐忑,帝君這是要做什麽,問了自己的名字,難道是對自己……

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帝君淡然道:“哦。本君向來有個毛病,那就是不喜歡讓叫做小白的人伺候,所以,小白……”帝君喚了一聲她的名字,抬起那雙攝人心魄的紫眸,悠悠道,“你可以退下了。”

叫做小白的小仙當場石化。

聽到是這樣的借口,蘇顏不由得默了一陣兒,然後朝小仙揮了揮手,頗有些欲哭無淚的架勢,道:“帝君讓你退下,你便退下吧。”小仙娥隻好含淚而去。

自己的名字是招誰惹誰了。

“所以說,上仙是一定要蘇顏親自伺候嗎?”語氣裏不由自主地帶了些無奈。

帝君悠悠問:“阿顏莫非不樂意?”

“小仙豈敢。”說著,拂袖為他斟了一杯酒,雙手遞至他麵前。

帝君雖然接了過去,卻沒有飲,而是重新將它放回桌上,然後往一邊移了移身子,對立在桌前的蘇顏道,“你坐到這裏來。”

蘇顏愣了一下,慌忙否決:“小仙怎好與上仙同席,怕是不妥。”

帝君卻毫不在乎地道:“本君不拘這樣的禮節。”然後又毫不留情地命令,“過來。”

蘇顏自知捱不過他的厚臉皮,隻好不情不願地挪了過去,帝君的座位是東向的上座,也是難得的賞花佳處,無論往何處看,都是如畫的風景。

蘇顏坐在他身畔,卻隻顧著忐忑,無暇賞景,帝君倒是泰然地俯瞰台下的流水落花,表情看上去很閑散。

兩個人挨得近,任何一個動作,都可能促使二人碰到一起,每每與帝君有輕微的接觸,蘇顏都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比方才快一些,帝君卻一副安適的樣子,她不由得在心中厭恨自己。

說是放下了,可當真放得下嗎?

和風四起,送了一縷清淡的香至她鼻畔,帝君身上的味道似是混了酒香,都說景色撩人醉,蘇顏卻覺得,撩人心醉的卻是身畔的這個人——意識到自己竟然這樣想以後,不由得紅了臉。

“阿顏方才可是在想什麽?”帝君的聲音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蘇顏的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

“啊?小仙沒有在想什麽……”像是為了掩飾,慌忙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一棵花樹。

帝君顯然不信她什麽也沒想,隻見他老人家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坐好,這般道:“沒有想什麽,怎麽臉卻紅了?”堆疊在軟榻上的衣袍,因為帝君小小的動作而與蘇顏的袍子壓在了一起。

“呃,小仙方才喝了些酒,想必是酒力作祟,酒力作祟。”蘇顏不動聲色地試圖將自己的衣服從帝君的袍子下拉出來,可試了幾次都沒能如願,想必是被帝君壓在了身下,不由得暗自叫聲苦,卻也無可奈何。

帝君沒有繼續盤查她究竟想了什麽,而是這般轉了話題,“近日來輕寒輕暖,花卻仍舊開得這般繁盛,想來你為花朝,應是費了不少心。”

聽帝君這般誇自己,蘇顏還是覺得有一些受用的,她的術法一貫不精湛,唯獨侍弄花草比旁人厲害,大概就是因此,天君才敢放心地將人間花事交她負責吧。

記得跟在玉清師尊身畔時,師尊告訴她,她的仙根已毀,如果想要重塑,一定會毀一部分心智,毀掉心智,便是毀了記憶,她自然不願讓自己的記憶受損,而她體內殘存著的妖的靈根,也會阻礙重塑仙根的嚐試,與其這樣,還不如以現在的體質來修行合適的術法。

聽了師尊的話,蘇顏一度以為自己會就此淪為妖魔,可是師尊卻讓她寬心,說她的仙身是用玉清池水重塑而成的,縱使靈根有妖性,卻改變不了她是仙人的事實,她這才放心下來。

後來,師尊讓她拋掉原來在紫微身邊時修習的一切仙法,回歸到自己最本源的力量,而她本源之力,便是源自這天地間的萬千草木。可以說是在師尊的引導下,才有了如今的蘇顏。

於是蘇顏淡淡扯起笑,這般回帝君道:“小仙的仙力可引導百花按時節開放,這不過是托了先天的能力,說到底還應感謝我家師父,若非家師引導,蘇顏的先天之能,怕是要一直被那不夠純熟的仙力壓抑……”微微抬眸,聲音清越,“沒有師父,便不會有現在的蘇顏呢。”

帝君垂放在腿上一隻手,忽然因她的這句話而握緊了一些。

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她以這種口吻提起玉清師尊,紫微隻覺得腦中一些片段斷斷續續地拚湊起來,卻又怎麽也合不攏——那是誰的記憶,又是怎樣的記憶,是自己飲絕情池水之前的經曆嗎?什麽都看不清楚。

他抬手去揉額角,因為頭痛,而不自覺蹙起了眉頭。

蘇顏注意到他的動作,在他臉上找到了些平日裏難得見到的痛楚,心立刻一緊,心想難道又是頭痛症發作了嗎?於是下意識就伸出手去,這般問:“上仙,你還好嗎?”語氣帶了些關切。

手還未探到額上,已被帝君一把握上。

寬大的手掌,毫不費力便將她的手整個包裹住,肌膚相觸,蘇顏覺得似乎有什麽東西沿著手臂上那些細小的經絡往上攀爬,直至爬上心口,扯得她心髒微動,而發覺那隻手上略帶了涼意,則比方才的心動要遲了半拍。

“本君無事。”帝君雖這樣答,臉色卻比方才要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