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腳下那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慢悠悠地走,半盞茶的功夫也沒有,饒是蘇顏這樣粗神經的仙,也隱約察覺出周圍的氣氛有一些不大對來。

無論怎麽說,今日的花緣宮都有一些太安靜了。

似乎全世界的聲響,都被什麽東西吸納一空,若非自手中源源不斷傳來她熟悉的暖意,她甚至會以為,就連現在安靜地走在自己身畔的這個人,也是不存在的。

而更加讓她覺得奇特的是,這一路上,他們竟然連一個人影都沒有看到——縱使看不到那些賞花的仙人們,也應該能夠看到在這花緣宮中當值的花仙們才是。

不知為何,她的心裏忽然有一些害怕,好像隻要自己一鬆手,走在身畔的這個人便會同那些聲響一般離自己遠去,好似從不存在。

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蘇顏不由得拉緊了帝君的手,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力道,被她緊握的那隻手漸漸也將力道收緊,似乎不想給他們緊握的手中間留下任何縫隙。

蘇顏的臉不由得紅了紅,她心想,自己與帝君還沒有說清楚,照理說不該有什麽親密的舉動,可如今的他們卻這樣牽著手,儼然像一對互訴了衷腸的情侶,若是被誰撞見,決計是有口也說不清的。

她想起自己老早就告誡過自己,要對身旁的這位尊神敬而遠之,萬萬不可與之多做糾纏,可是事到如今,她悲哀地發現,自己越努力,反而離這一初衷越遠,想到這個層麵,她的心思忽有一些糾結。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糾結,帝君這般開口:“阿顏,可是在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這句話打破了自方才開始便維持著的沉默局麵。

“我隻是在想……”蘇顏囁嚅著,不知道要怎麽開口,可是心裏有一個聲音卻在鼓噪著。

問他吧,問他到底是怎麽想的,難道真的想要迎娶她為紫微宮的帝後嗎,雖然她也未必就會答應,可是他至少,要鄭重地說一次吧……

“在想?”帝君饒有興致地盯著她,一雙眼睛裏帶著無比罕有的笑意,他倒是想聽聽看她會說些什麽。

臉紅成這樣,她的所思所想怕是有些複雜。

“我隻是在想,在想……”蘇顏在心裏下了無數個決心,終於以這樣一句話表達了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小仙在想,今天真冷啊。”

她看著帝君的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咽了咽口水想,自己果然還是沒有問那樣的問題的膽量,她承認,她蘇顏的那副厚臉皮,在帝君麵前一點用處也沒有。

“哦?本君倒覺得有一些熱呢。”帝君眯了眯眼,神色仍然莫測的緊,“阿顏,都說相由心生,依本君來看,你的心亂的很。”說完之後,還偏要再向她確認一遍,“你說呢?”

蘇顏一邊拿手擦額上的汗,一邊順著他的話音講:“上仙英明,料事如神。”話音裏有種敷衍的味道。

“可本君卻料不到你是為何而心亂……你不妨,說與本君聽聽。”

帝君不愧是帝君,無論你怎麽躲,他老人家隻要願意,總能將事情繞回他想知道的地方。

“小仙……”蘇顏小仙了半天,終於一咬牙,一閉眼,憋出這樣一句話來,“小仙方才在想……與上仙有關的事。”

蘇顏心間忽然油然生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態。

你不就是想聽嗎,說就說,說出來咋了,說出來難道會少塊肉不成?

在這種心態的驅使下,她就那樣將所思所想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小仙在想,上仙說的話有幾分假幾分真,還順帶著想了想上仙是不是那種說到便能做到的仙,還有,上仙曾經戀過雲洙女君,如今卻突然間喜歡上了小仙,小仙想,如果將來雲洙女君站在上仙麵前,上仙的眼裏會不會仍舊給小仙留個位子。”她說著,下意識地咬了咬下唇,然後抬起頭望著他,眼裏是搖曳的燭火,“小仙心裏害怕,所以心亂如麻……”

帝君怔怔看了她一眼,覺得她的身上帶了一種溫存的淒清,如同隔岸燈火,又好似花開過了,殘紅落了滿地,場景慵弱而淩亂,可是她花姿綽約,她如同清冷的一軸圖卷,她動了他的心。

他伸手,輕輕將她掉落肩頭的一綹發拂至耳後,並且扶著她的肩,對她道:“阿顏,如果你怕的隻有這麽多的話,本君可以告訴你……”雖然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慵懶,甚至是漫不經心的,可他說出來的話,卻奇跡般地讓人安心,他對她說,“你可以不用怕了。”

“你是說……”蘇顏半帶著期待望他,卻看到他自唇角處緩緩勾起一抹淺笑,那抹笑意入雨即化一般,她的心不由得狂跳不止——帝君他,竟然對她笑了。

時隔許多年,她其實早已忘記,他曾在什麽時候衝她笑過,而他的笑又會是怎樣一種樣子,在她的記憶裏出現最多的,仍然是他的冷落和清寂,是他的不苟言笑和慵懶隨意,她沒有料到,在時隔兩百年的今天,他在距離她那麽近的地方,露出獨屬於她的笑意。

她覺得自己的心髒快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他接下來的一番話,更是將她的心送上了雲霄,他說:“阿顏,本君允你之事悉數是真。”說著,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吻,離開之時又這麽說,“而且,本君自降世以來,便從不妄言。”說著又抬起一隻手為她理了理兩邊的鬢發,道,“若你放心不下那個雲洙女君,本君現在便可應了你,此生不與叫做雲洙的女子相見。”

麵前的這個人一向信奉妄言不出口,這一點蘇顏自打一開始便是知道的,如今,既然是他親口向自己承諾了這樣的事,她又有什麽可懷疑的。

意識到這是帝君鄭重的表白,蘇顏的麵頰上不由得攀上一抹潮紅。

她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聲音懦懦:“你若是想見……還是可以見的。”說完之後又反悔道,“不過,我聽說她也發過誓,此生不會再見你,所以你不見她也好。”

話說完,便聽到帝君自喉間溢出一聲笑,他的聲音從頭頂落入耳中,很輕很輕,卻好似也帶著笑意:“此事並沒有什麽要緊。要緊的是……”

蘇顏懵懵地抬頭,看到帝君的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容顏,而他那張傾國傾城的麵孔,此時已斂了笑意,他的表情重新收歸在寂靜裏,可是她仍然喜歡。

“要緊的是?”她不由得出聲提醒他接著方才的話說下去。

正在這時,空氣中忽然掀起一陣馥鬱的香氣,路旁的那些花和樹被一陣路過的風搖動,葉子沙沙作響。那是一陣滿載著寒意的風,蘇顏的身體不由得抖了抖,然後不自覺抱住了手臂。

她看到麵前那個有著好看的紫灰色瞳仁的青年張開口,衝自己說了什麽話,可是不知為何,她卻突然有一些聽不清。

他方才對自己說了什麽?

難道不是很重要的話嗎?

可是她為何聽不到?

“紫……”她忽然想喚他的名字,可是剛出口一個字,她便驚恐地發現,自己並不知道他的姓名。

他是誰,他為何在這裏,而她自己又是誰,又為何在這裏?

忽然之間,被這些想法攪得有一些頭痛的她忍不住抱上頭捶了好幾下,待到抬起頭時,已換上一副茫然的神色,她就那樣茫然地打量起麵前立著的紫袍青年來。

他長得如此好看,長眉入鬢,眉下生一雙細長而精致的鳳眼,瞳孔的顏色是攝人心魄的紫灰,鼻子則挺拔而秀氣,整張臉的輪廓更是硬朗分明,卻又會在適當的地方柔和下去,兩片如同刀鋒般的薄唇正微微張著,對自己說著什麽話。

她猜測從他的雙唇間溢出的聲響,定會很動聽吧,可是雖然這樣猜測,她卻什麽也聽不到。

她於是有一些心急,直直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麵前的這個人,誰料她的手剛一接觸到他,他的身子就忽然崩散成大片大片的花,紫色的花瓣紛紛揚揚,許久之後才徹底飛盡,她立著的那塊土地,好似下了一場經年不息的花瓣雨。

她那那時忽然間想,她將他給弄丟了,她怕是再也找不回他了。

她就那樣怔怔地望著,望著他消失不見的地方是空寂的一片,忽然之間她覺得異常委屈,委屈的很想放聲大哭一場,可是她卻沒能隨心所欲地哭出來,因為在她哭出來以前,她忽然眼前一黑,意識從體內生生抽離。

——這下子,她怕是連自己都要給弄丟掉了。

這是她閉上眼睛之前,屬於她自己的最後一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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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覺得這件事有一些不妙。

這個不妙在於,少女方才還清亮萬分的眸子,忽然之間暗淡了下去,並且在那之後毫無征兆地怔忡了起來,無論自己對她說什麽,她都無甚表情。

她就那樣目光發直地望著他,而駭人的黑暗則開始侵吞她眼睛裏的一切,像是侵吞潔白紙絹的濃鬱墨汁。

在她完全失去意識並且倒下去以前,帝君微蹙眉頭將她攬入自己懷中,迅速結了個符印,按在她額間,又順手結了個印按在背上,好護住她的靈台。

一係列動作完畢以後,帝君將蘇顏橫抱於懷中,四下望了望,終於抬腳,朝不遠處的那間廂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