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意識都潛在水底,讓蘇顏有一種被封印的錯覺,那一粗重的壓抑感在意識所及之處遊走,夢魘一般,侵吞她的一切。可是身子卻是輕的,如同一團幹燥的棉絮,毫無重量的懸在那裏。

她在一種非常悲傷的情緒下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果然是在水裏——或者說在一方被水圈起來的密閉空間裏。

那是一方用水做成的結界,顏色是種接近透明的藍,她就平躺在那方接近透明的藍色結界中央,看著自己的頭頂,無數長明的燈盞高懸,那些蓮花燈有大有小,在水底發出幽寂的光,光影投落在她漆黑而幽深的眼底,好似要在那裏尋個屬於自己的位子。

它們無處皈依。

她迷迷糊糊地想起,有人對她說過,點著蓮花狀長明燈的水底,有著十殿閻羅的宮殿,所有不知所歸的靈魂,都會在長明燈火的引渡下,來到此處,永寂永滅。

她不相信自己就這樣輕易的死了,卻也不願意輕易否定那個人對自己說的話,於是便有一些矛盾,矛盾的同時,還有一些茫然。

不過她的茫然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她很快便陷入了睡眠。不知為何,身體明明沒有任何疲倦之感,意識卻極度渴睡。

她睡前的最後一眼,看到自己的頭頂上,有一盞閃著微弱藍光的蓮花燈,燈火忽明忽滅,似乎是在催她入夢。

於是,不待她想起對她說那句話的人究竟是哪個誰,她就被迫接受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的開始和結束,俱是緩緩飄落的大雪。

在夢境的結尾,蘇顏一方麵忍不住為夢裏人的命運揪心歎息,一方麵又不由得感歎這個夢的精妙。精妙的是,她此番入得夢中,卻不是夢裏的任何一個誰,似乎是造夢者過於吝嗇,就連個打醬油的角色都沒有分派給她,然,夢中出現之人的所思所感,她卻以一己之身體驗了個幹淨,好似一下子經曆了許多人生。

這樣的體驗雖然疲累,卻也酣暢淋漓。如今,便來說說這個夢吧——

天地無聲,唯雪簌簌。

那是一座不知被多少場大雪造訪過的山,鬆枝被厚厚的雪壓得直不起來,濃鬱的蒼色被白色壓迫得沒有任何氣節,忍氣吞聲。

皚皚白山。山間有一條石道,通往山頂寺廟。石道說不清道不明的長,一目不盡。

薄暮時分,石階上殘雪未消,天空卻又飄雪。隱約見有誰拾級而上,在朦朧的暮色中,身姿縹緲,看不真也瞧不切。細瞅過去,那原來是個年輕女子。女子緋衣雪裘,撐了把六十四骨油紙傘,傘麵上繪梅花。

撐傘的緣故,寬袖下便露出一截細弱的手腕,手腕肌膚細白,亦皚皚若雪。而另外一隻手上,提著一個檀木做的盒子,盒子比食盒略大,卻不知其中裝的是些什麽。

在女子數到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級的時候,沒有留神,腳忽然踩上一個鬆鬆軟軟的物件,稍稍頓了一下,往一旁挪了挪腳,垂目下去,便看到半躺在積雪中的那個織錦香囊。

彎下腰,將手中的檀木箱放到一邊,拾起那個半躺在積雪中的香囊,正要將它打量打量之際,忽然聽到身後一個男子的聲音,清朗的聲音裹在暮色裏,說不出的動聽,“果然是落到這裏了,還好回來尋了一尋。”

女子詫異地轉身,便看到站在與自己隔了兩級的石階上,眉頭微微蹙著的男子,男子衝她伸出一隻手來,聲音溫和而動聽:“姑娘手裏的香囊,是在下不小心遺落的,不知可否歸還?”

寂寂飄落的雪落到男子的眉梢肩頭,讓他看上去有種動人的淒清,那是女子和男子的第一次相見,那個時候的他站在第一千四百二十級石階上,向她伸出一隻手來。

她將手裏的物件遞到他手上,道了一聲:“既然是公子的失物,自當歸還的。”

隔著雪簾,男子舒展開眉目,笑著衝她道了聲謝,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香囊收束在腰間。

大概是因為麵前的男子長相過於好看,平日裏對男子不怎麽上心的她,也忍不住打量起眼前的人來。

他的身上穿了件寶藍色的錦袍,為了保暖,衣領和袖口都是絨絨的毛邊,也許因為他身材頎長,冬季保暖的裝束,穿在他身上也並不顯厚重。他的手裏沒有撐傘,所以肩頭和發上稀稀鬆鬆落了一層雪。

她心想,他應是走了老遠,半道上忽然發現遺失了東西,於是回頭來尋的。

但是卻並沒有多費心思去揣測那個香囊對他的意義,隻在心裏歎了一句,原來這世上也有人同自己一樣,在這個時節來這深山尋訪古寺。

與太多人別離,使得她異常珍愛生命中的相遇,可是她也知道,並不是每一次相遇,都有個特別的意義。

就像她在今日今時,遇著如他這般眉目溫和的男子,兩個人說過話,可那也不過是為了成就世間無數次擦肩而過中的一次而已——然,她待會兒總要拾階往上繼續她的路途,可他卻會就此折返,這樣看來,他們就連真正意義上的擦肩,其實都並沒有過。

然而在她轉身之際,那個藍衣男子忽然揚聲叫住她,“姑娘若是去尋山頂的鬆林寺的,還是就此下山的好。”

看到女子回過頭,露出訝異的目光,男子仍舊笑意溫和,聲音暖暖地向她解釋:“鬆林寺住持天元大師昨夜圓寂,姑娘若是以此種裝扮去訪寺……”

男子說著,不動聲色地打量她一眼,含蓄地提點她:“怕是有一點不妥。”

聽了他的話,她不由得心弦一顫,提著檀木箱的手倏然緊了緊,雪仍舊無聲地落,而麵前的男子溫潤的眉目好像一個夢境,他望向她的目光裏摻雜著對待陌生人的客氣。

她愣愣地望著他,目光卻好似穿過他,落到位於他身後的某個虛無的地方,終於,她緩緩舒了一口氣。

“既然如此,我也沒有上山的必要了。”

男子聽出她語氣中有一種奇特的蒼涼,立刻探尋地望向她,隨後,目光落到被她撿回手上的檀木箱,不由得微眯起雙眼,心中略略有了頭緒,於是便多嘴問了她一句:“姑娘是?”

她也毫不忌諱,道:“我受人所托,來鬆林寺出診,沒有料到,還是遲了一步……”說完,又自我否定道,“不,哪裏是遲一步呢……”話說完,麵上神色已經清寂下去。

聽了她的話,男子的眼睛忽然亮了亮,然而照亮他眸子的那道光卻又瞬間歸落進深邃的眼底,好似方才一閃而過的微光隻是一個錯覺。

“原來姑娘便是被人稱為‘妙手仁心’的千草神醫。久仰。”

對於一個路途上偶遇的陌生男子叫出自己的名字來,女子自然是萬分驚詫,可是心想他應是從鬆林寺歸來的,便又變得淡然,心中卻猶如飲了略帶苦味的甜酒,既有淡然一層舒心,又有輕易察覺不到的反感。

向下挪動步子的同時,輕輕啟口:“公子謬讚了,這世上哪有神醫,有的隻是千草而已。”

世人皆道久病成醫。

千草便是因著先天的疾病,修成了世人口中的神醫的那類人。幼年之時,因著心髒的頑疾,甫一出生便被拋棄的她,若非被錦年師父撿到,或許早化為一柸塵土,隨風而去了。

走了兩步,身後的男子就追上來,將與她的距離縮短了一個石階。

不等她疑惑的目光投來,他就衝她溫和地笑笑:“既然都要下山,不若結個伴。”

她回望他一眼,起先還有些躊躇,卻在他的目光下放鬆了戒備,淡淡道:“也好。”

唔。這個人還算養眼,又不大像壞人,一同走一段路,應該無甚問題——這也不算違背師父的教誨。這樣決定了的千草,心裏忽有些動搖,卻不知這份動搖,究竟是為何。

於是,山間石道上,一男一女,一後一前,在雪中安靜而行,像是要一同走到很遙遠的地方去。

正所謂無巧不成書,一個人穩穩當當地走了一千多級台階的千草,在剛剛應了他之後,走了沒兩步,腳下就忽然一滑,本能地叫了一聲,手中的紙傘登時脫手而出,被忽然揚起的一陣風卷著滾下去老遠。

這座山喚作須臾山,雖然不高,有些路段卻甚陡,若是人就此摔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好在慘劇發生之前,身後伸出一隻手及時攬住她的手臂,力道一緊,便穩住了她的身子。

“姑娘小心。”男子聲音玉一般溫潤。

這個裹著雪色的夢境在這裏忽然變得有一些不大真實起來,女子的情緒如同簌簌飄落的雪一般落到蘇顏的心上,那種情緒既綿遠卻又涼薄,讓陷在夢裏的她微微蹙起眉頭。

女子她認得,喚作千草,就是後來的司藥仙子。男子她更是熟悉,名叫扶蘇,正是落音穀的穀主大人。

她心想,為何事到如今她才夢到與這二人有關的事,而且這明顯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夢境,而是如同記憶一般真實的東西——扶蘇並沒有向她說起過他與千草的過往,她深知他們的關係沒有好到那種程度,可是她卻清晰地記得,在她去那個叫做南齊的凡世之前,在落音穀與扶蘇告別的時候,扶蘇對她說過這樣一番話。

他說:“阿顏,你知道嗎,我曾經負過一個女子,所以知道負人的滋味不好受,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寧願承受天劫,也不願意去麵對她……”

“阿蘇,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麽,需要這般內疚?你真的寧願灰飛煙滅也不願意重歸天庭嗎?”蘇顏對此異常的不解,也異常地揪心,她不願意看扶蘇化為飛灰,她暗自以為他是她見過的天地間最溫和的人,若是就連他也逃不脫隕滅的命運,她真的不知道她還可以相信什麽善有善報。

對於她的問話,扶蘇隻是苦笑,接下來的話卻讓她有一些摸不著頭腦,他說:“阿顏,那你可知你家師父當初為何要自飲絕情池水?”

蘇顏不知他為何突然扯到帝君的身上,有一些發愣,愣了一會兒以後,她悶悶答:“他難道不是為了要忘記對雲洙的情,才飲絕情池水的嗎……”

扶蘇聽了她的話以後,也是一愣,然後頗為無奈地笑笑。

伸出一隻手,揉了揉她的頭,神色渺遠而蒼涼,聲音裏似乎有一種模糊的暗示,“阿顏,我不得不說,你的腦子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好使。”不待蘇顏說什麽,他就又說,“離開他試試吧,離開他,他若仍然去找你,你便再給他一次機會。不要像我一樣……”

他的話停在了這裏,所以她便也不知道,扶蘇最後惋惜的,究竟是什麽。

不待她琢磨明白,夢裏的場景忽然間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