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

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宅院,廊子都幽秀地開著扇子式或六角形的雕窗,透過那些雕窗,可以望見庭院深處,春色如許。

眉目淡雅的青衫女子立在園子一隅的櫻花樹下,有幾枚花瓣落到她的發間和肩頭,她卻毫無知覺。而樹下則有一個石製的圓桌,桌畔兩個石凳,桌子上麵擺好了兩套青瓷的茶具,茶煙正嫋嫋地飄著,而茶水裏,也輕飄飄浮著一枚粉色的櫻花瓣。

女子正望著櫻花樹出神,突然感覺腰身一緊,一雙手纏上了她的腰,溫軟的身體從後麵貼到她身上,讓她微微一顫。

驚呼了一聲,感覺到白衣青年將頭埋到她的頸間,口鼻的熱氣噴在她耳後,惹得細細發癢。

扶蘇的聲音帶著一些鼻音,卻仍舊溫和如初,說不出的好聽:“在想什麽,這麽出神?”

女子象征性推他一把,道:“沒想什麽,別鬧……”她自然沒能將他推開,反而更緊地被他擁在懷裏。

“千草,有沒有想我?”男子勾起唇角,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流連,一副調戲良家婦女的架勢。

千草被他弄得羞怯,臉一直紅到耳根,含混地“唔”了一聲,對方的笑意果然愈發的濃,可是在目光掃到桌上的茶盞以後,忽然一凜。

“方才有人來過了嗎?”他將她放開,這般問她,目光在茶盞上停留許久。

她沒有聽出他語氣中的冷意,乖乖答:“哦,師父方才來過,隻是不知為何,茶也沒來得及喝,就又匆匆去了……”

“千草。”扶蘇忽然大力將她揉進懷裏,聲音像是隱在霧氣中,在她發間摩挲良久,他忽然說,“我們成親吧。”

女子為他的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愣在那裏,不等詢問他忽然間的決定,他的吻已經如同雨點一般落了下來。

那是個深吻,持續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可是千草卻覺得,他並不是在吻她,而是在吻他真正的愛人——方才錦年師父來,告訴她,那個名字喚作扶蘇的公子,哪裏隻是個普通的凡間男子,他是天上的上神,會來這一處凡世,不過是為了尋找他丟掉的那個女子。

那個女子,便是天上的司藥仙子,在幾萬年前天界與魔界的那場戰役裏,司藥仙子卷入其中並且失蹤,有人說她不小心落入凡世的萬千輪回裏,也有人說她被擄去了魔宮,還有人說她早已形神俱滅,總之,扶蘇上窮碧落,下竭黃泉,也沒能把她找出來。

據說,那個女子在飛升上仙以前,也像她一樣是個女醫者。

錦年師父說:“千草,我早些年還在天庭的時候,他便一直在找她,無論什麽樣的絕望狀況,他都沒有放棄,尤其是兩年前,他在鬆林寺感知到屬於她的一抹氣息,他以為她會在那裏,可是,遺憾地是他仍然沒能如願見到她……”錦年師父說到這裏沉默了良久,語調是沉重的歎息,“千草,你真的以為他會輕易愛上別的女子嗎……你以為他會愛上你嗎?你隻是個凡人,是個替代品而已。”

千草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本就是個容易沒下文的人,聽到錦年師父的這句話,更加沒有言語。

“愛上他,你的結果隻能是灰飛煙滅。”錦年師父說到這裏,語調裏已經有隱忍的哀傷,終於,他伸出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如果想通了,就回家,師父一直都在。”

她認識的錦年師父就是這樣,無論什麽樣的事,或大或小,都從不會強迫她去接受他的想法。

她自小便是個有主見的姑娘,八歲時開口要隨他學醫,他窮其所知,傾囊相授,待她學有所成,想去雲遊四海,看看這廣闊的天地,他則默默為她準備行李,多年之後,她踏遍千山萬水,雲遊歸來,忽然想要安定下來,在落腳處開一間草堂,不為懸壺濟世,隻為積德造福,而平日裏不惹塵埃的他不發一語,默默為她將他的居所騰出來,並打點好一切……

她知道她的錦年師父並不是像她這樣的凡夫俗子。自她有記憶以來,他便永遠是那一副年輕俊美的樣子——不曾老去,亦不曾蒙上風塵。

他的一雙眼睛總是深邃無比,平日裏雖然有些不苟言笑,實際上卻是個溫柔的人,她知道,他的感情深沉而內斂,就像是醇香的酒。在她的心目中,他整個人都是美好的,一如他帶著她經曆的一切。

在她小的時候,他像她的父親,待她大一些,他又像她的愛人,可是她有時候會稍微帶一些苦澀地想,錦年師父怎麽能是自己的愛人呢,與錦年師父在一起的人,一定不能是自己這樣的拖油瓶。

——心髒上的頑疾,每半年便要發作一次,挺過去,她便能多活半年,挺不過去,這世上便再無叫做千草的人。

她不知道錦年師父是如何將她養到這麽大的,她隻知道,每年的那個時期,錦年師父總會拿一粒看上去極為普通的藥丸給她,告訴她吃下去便好了,吃下去,睡一覺,便不會再有鑽心剜骨一般的疼痛。

她總覺得,那個時候的錦年師父,看上去比往常要憔悴許多,麵色蒼白,血色全無,她有時候會覺得,大病一場的,倒有些像是她的錦年師父。

她曾經很認真的以為,自己會一直和錦年師父生活在須臾山的山腳下,直到百年之後,她垂垂老去,而她的錦年師父,再不必為他那個不省心的小徒弟操心,也可以恢複撿到她之前的閑雲野鶴般的生活。

然而不幸的是,或者說幸運的是,在她老去以前,她遇見了那個叫做扶蘇的公子,與他一同走過的那一段山路,給了她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那一日的夜裏忽然揚起的大雪,逼迫他們滯留山中。

許多年後千草想起來,那一夜的雪,似乎比她的整個上半生都還要長,卻也比那些過往要虛無的多。她隻用了一個晚上便愛上一個人,那之後卻要花掉後半生,去學會忍耐和遺忘。

忍耐和遺忘,他並不愛她這個事實。

可是當他對她說“千草,我們成親吧”的時候,她緩緩撫上他的背,輕輕說了聲:“好。”

那是個陽春三月,那一年的花開得很好。在那個花開得很好的陽春三月裏,她如願嫁給了她愛的人,她並不在乎他究竟是人還是神,也並不在乎他愛的人究竟是不是她,她的身上有一些會勾起他懷念的影子,這樣就夠了。

她的時間並不多,所以對於許多事情,她也並不會看得很重。

他們成婚的那一日,錦年師父沒有來,卻托人送來十粒黑色的藥丸,她的前半生就是靠著那些苦的讓人流淚的藥丸撐下去的,她怔怔地望著那些藥丸,突然之間很想哭,在她的眼淚流出來之前,扶蘇將她的臉扳至麵前吻下去,離開她的唇瓣時,他說:“千草,他能給你的,我一樣可以給你。可是如果你後悔,還來得及。”

她望著他的眼睛,語調認真地對他說:“扶蘇,我與錦年師父不是你想的那樣。”說著,撫上他的眼眉,溫柔而軟弱地道,“你永遠是你,是扶蘇,是我的愛人,而錦年師父,也永遠是錦年師父,是我的師父。”

她不知道她的話扶蘇究竟有沒有聽懂,她隻看到他悄悄彎起嘴角衝她笑,她的記憶裏自那以後便時常就是他的笑了。他的眉眼本就生的柔和,笑起來就更加是,一雙桃花眼總是帶著斑斕的色澤,隻是,有些時候,在那斑斑駁駁的光影裏,又總像是隱藏了些她猜不透的東西,像是永寂永滅的黑暗,像是萬劫不複的深淵,不知為何,她總是很輕易地便被那黑暗吸進去。

她知道,那確實是她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的開端來著。

春天過完了,錦年師父說的天劫並沒有落到她的頭上,扶蘇告訴她,他早已宣布脫離仙籍,現在雖然仍保留著仙身,可終歸不再是神仙,她於是安下心來——其實她未曾擔心過,也不該有安心的想法,可是不知為何,那種安心感卻實實在在地造訪了她。

她一直以為自己生性淡泊,飄零的身世讓她比常人更豁達。

一直以來,她都沒有為凡塵俗物執著的經曆,就連對待錦年師父,都以一種“他也終會離我而去”的想法來相處,這二十餘年,竟然連一絲一毫多餘的念頭都沒有生出。這樣的她,自然不會為什麽執著,可是這種安心感,卻讓她有一些恐懼。

因為她清楚的知道,若她對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生了執念,後果一定會很糟糕——比對屬於自己的東西生了執念更加糟糕。

她的心疾扶蘇並不知情,每一年疾發時,她都默默地躲起來,並且靠著錦年師父留下的丹藥續命,每到那個時候她發現自己都會非常非常想念錦年師父,想念那個陪她成長,並且一次次給她生命的男子,她想,錦年師父會走到哪裏去呢,他還會再回來嗎?

就這樣過了五年。

有些東西,如果終要失去,那還不如不得到,扶蘇不是自己的,她早就知道。其實她跟司藥仙子一點也不像,見到那個女子的那一日,她就知道了。

那是個很普通的冬日午後,陽光柔和卻寒冷,她在臥房為他縫一件棉衣,她的手藝一向不錯,可是那天卻總是不自覺就紮到手,其實一點也不疼,眼淚卻止也止不住。

錦年師父的藥丸已經吃完,如果這個冬天,她再次疾發,後果不堪設想。她想,她這些年救了如此多的人,甚至漸漸被世人尊為“藥神”降世,怎麽就惟獨救不了自己呢。

她並不為這個難過,隻是一想到自己這麽早就要離開扶蘇,並且再也見不到錦年師父,她就覺得難以忍受,之前的不難過,也會變成一種很像謊言的想法。

所幸,在她難以忍受的事情發生之前,那個失蹤好幾千年的女子出現在她的麵前——她與扶蘇,她的夫君一起,出現在了她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