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話音剛落,桃桃和杏杏詫異的目光就從旁掃了過來,她慌忙回過神,暗自責怪自己,這心直口快的毛病,怎麽就不知道改一改。

不等開口,帝君的一隻手已經探到她額上,來不及躲開,就聽到帝君清清涼涼的語調:“沒有發燒,怎麽就說起了胡話。”

說著,那隻試探她體溫的手便滑下來,轉個方向,又將她的一隻手牢牢收到掌中。

語調仍舊平平:“昨夜睡前念給你聽的話本,就這麽和你心意嗎?”

蘇顏愣了一會兒,才發覺帝君是在為她解圍,忙嗬嗬點頭,應道:“我越琢磨越覺得有些劇情不大對,才想同你確認確認……”

說著偷偷觀察兩個侍婢的神色,看到二人麵上的孤疑漸漸散去,反而換上一些奇妙的赧然,才偷偷鬆了口氣,心想帝君不愧是帝君,反應果然快,連這樣的主意都想得出來。可是轉念又想,帝君這番話,似乎帶著些微妙的暗示……

不等她羞紅臉,就聽到帝君湊至耳邊,雪上加霜地來了這麽一句:“沒關係,今夜可以接著講。”

帝君的語氣說起來並不輕佻,反而帶著一貫的冷清,可是不知為什麽,卻讓人的心噗通一聲,躍得很高很難高,停了一會兒,才晃晃悠悠地跌回心窩。

蘇顏口中終於憋出一句話來:“誰……誰說要聽你接著講?”

說完這話,蘇顏又後悔,自己的這一副架勢,是多麽的欲拒還迎啊——這一點隻要看身畔兩個小丫頭的表情就知道了。

考慮到自己栽在帝君麵前不是一次兩次,也隻好輕咳一聲,正了正色,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拉著帝君往廟會的入口處走,“你快一些……”

兩個小丫頭偷笑兩聲,也跟上去,卻刻意與他們保持一段距離,好給這小兩口創造說悄悄話的機會。

廟會的入口處,豎著高高大大的開字形紅木牌坊,牌坊的模樣簡練而剛挺,樸素又不失.精巧,四周高高掛著串成串的紅燈籠,虛浮的燈光映得人神思恍惚。

蘇顏隨帝君走了兩級台階,過了牌坊之後,忽然定了定身,回頭又望了一眼,也許是角度問題,竟恍恍然覺得身後的牌坊,同方才在外麵時見到的模樣,有一些不大一樣。

她想起來,人間廟會的入口似乎總要有這樣的牌坊樹立,這樣的牌坊有的隻一重,有的會有兩重,據說還有九重的,她不曾得見,有人告訴她,廟會前的牌坊不僅僅是建來作大門用的,還用來區別神域與普通人類居住的世俗界,算作結界的一種,所以在民間的某些宗教裏,它既是門,又代表神域的入口。

如果按照這種說法,此時的她所在的世界,又同方才不同。

她有一些搞不明白,究竟哪裏才是真實,而她又該往哪裏去才能回到她應去的世界,可是她應去的世界,便不再像如今這樣冠以夢境之名了嗎……

想到這裏,她忽然覺得有一些茫然,手腳發涼,手中蓮花燈的光落到腳畔的石子路上,分開一些黑暗,如同白白的月光。

在踏著白月光往前行的不知不覺的時間裏,耳邊已經灌滿喧囂之聲。

在滿是喧囂的紅塵裏,帝君牽著她的手安靜地走,她似乎能聽到他淺淺的呼吸,人多的時候,他的衣袍便摩挲著她的,好像他們要牽著手,走很遠很遠的路。

她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

現在的她是晚春,而他是卿華,她和他相對於自我來說其實都是假的,可是她想,這個世界容不下屬於他們自己的“真實”,卻總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隻要他們在一起,她是誰有什麽要緊,他是誰又有什麽妨礙?

正這樣想著,帝君忽然開口:“阿顏,這次回去,便奏請天君允你我大婚,你覺得可好?”

蘇顏怔一怔,聽出帝君的這句話表達的是個商量的意思,不勝欣慰——凡事都願意自己決定的帝君,總算想起來征求她的意見了,這讓她有一些受寵若驚,雖然受寵若驚,卻又不好表現出來。

輕咳一聲,正要開口說“容我想想”時,又聽帝君收回方才說那句話時的語氣,這般道:“我竟忘了,阿顏的腦子遇著大事容易變成漿糊,這個決定交給你來做,有些不大妥當。所以……”

帝君說著,偏過頭靜靜望她,眼睛彎出一些笑意,“阿顏,我替你決定,可好?”

這兩個“可好”,將蘇顏的心一會兒捧到天上,一會兒又摔到地下,她心想你還不如直接告訴我你已經決定了呢,搞得她還以為日後的地位比起之前會有一些變化,如今看來,自己還真是癡人做癡夢。

白他一眼,悶悶道:“那你的決定呢?”

帝君拉她一把,助她躲開身畔嬉鬧的小孩子的衝撞,垂頭對靠在他胸口險險穩住身子的蘇顏道:“我決定就按我說的辦。”

蘇顏扯了扯嘴角,從他胸前離開,歎一口氣:“那你方才詢問我意見的意義又在哪裏呢?”

帝君眯起眼:“哦,隻是讓你知道一下。”

蘇顏緊了緊拳頭,恨恨地想,看來她的地位隻夠得上他有事知會一聲的對待,這跟將她推下誅仙台,再對著滾滾紅塵說一句“我決定讓你去冥界走一趟,這件事你知道一下”有什麽區別?

蘇顏默了一會兒,覺得此時雖然是在夢裏,自己卻仍舊不夠格反抗他的權威,衡量了一會兒利害關係,組織好語言道:“我覺得,你好像從來都不懂得尊重我……”

帝君冷淡地瞅她一眼,挑眉道:“那你希望我怎麽尊重你?”

帝君的那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配上卿華如同三月桃花的麵龐,吸引了許多姑娘駐足流連,但那些姑娘們或許礙於他身畔已有了蘇顏,而紛紛露出失望之色,隻在一旁眼饞,而並不預備靠近。

一連好幾次,蘇顏都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銳利目光,開始時她選擇忽視,卻在心裏想:姑娘們啊,如果你們當真希望走到帝君旁邊,我可以無條件讓出位子給你們,隻是日後你們若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可不能怨到我蘇顏頭上啊,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很不幸的,站在帝君身邊的是她,在苦海中掙紮的也是她。

被帝君問到,蘇顏斟酌了片刻,這般答:“我希望你遇事不要自己決定,至少征求一下我的意見,而且我有意見的時候,你不要刻意忽略。”

帝君道:“哦?我何時自己做決定而沒有征求過你的意見?”

蘇顏委屈地瞅著他道:“就剛剛……”

帝君道:“阿顏可否將我方才說過的話重複一遍。”

蘇顏想了想,悶悶道:“你說:‘我決定就按我說的辦。’”

帝君漫不經心道:“我記得我那句話之前,有問過你的意見。”

蘇顏有些不淡定:“可是你將我的意見給自動忽略掉了!”

帝君好整以暇地望著她,暗示她說下去。

蘇顏緊了緊握著蓮花燈的手,凜然道:“你還說隻是告訴我一聲。”

帝君露出個“然後呢”的表情,仍舊表示她可以繼續說下去,看到他這麽坦然,蘇顏立刻覺得自己不淡定的心更加鬱結,眉梢揚起,聲音也抬高一些:“你還說我腦子遇事總是會變成漿糊,這個決定交給我來做,不大妥當!”

蘇顏覺得自己的控訴有理有據,完全可以證明他無視她的基本仙權。

帝君總算不再沉默,卻隻用了一句話,就擊潰了她的所有論據,隻聽他淡淡道:“既然如此,阿顏,你再做一次決定便是。”

蘇顏沒有料到他會來這一招,方才蓄好的氣勢立刻泄了一半。

又聽帝君挑挑眉,問道:“那就不奏請天君了?”

蘇顏愣了愣,含糊道:“我……我要想一……”

“想”字還未出口,就聽到帝君繼續問她:“不成親了?”

她抬起手揉一揉鼻頭,又吸了吸鼻子,將頭垂下去,心裏亂糟糟的,不知為何,她本該大義凜然地回他一個:“不成親,堅決不成!”卻沒有料到,在他問出“不成親了”時,她的心裏竟然有些若有似無的失落感。

“嗯?”帝君繼續逼問。

蘇顏閃開他略帶了探尋的目光,抬起衣袖掩住自己的口鼻,小聲道:“我也沒有說,不成親……”

聲音雖小,卻盡數落入帝君的耳中。

夜幕籠罩下的廟會熱鬧非凡,因是花朝之慶,四麵的花木上都結了紅綢,而集市的上空也都以花燈作了裝飾,為了表示對花神的敬意,那些花燈,便是十二花神所司掌的十二種月令花,花中君子的蘭花,花中花的桃花,花容端麗的牡丹,百日紅的紫薇……以這些花來代表人間百花,並以此為花仙做一年之內最敬重的獻禮。

“既然阿顏的決定與我沒有什麽不同,又何來我不尊重你意見的說法。”帝君說著,將她掩住口鼻的手輕輕挪開,低頭望著她,道,“阿顏,你記住,無論發生什麽,都要同我回去完婚,知道了嗎。”

帝君的聲音很輕,在無邊的喧囂裏卻顯得很清晰,不知為何,她覺得麵前的男子有一些寂寞,也有一些脆弱,好似在下一個瞬間,她就會離他而去一般。

她不由得伸手去觸他的臉,可是不等她觸到真實的血肉,另一隻手腕處就感到一股極大的力道。

不等她反應過來,已被什麽人拉著往前方奔跑,她在反應過來之後的一瞬間,驚惶地回頭尋找帝君,卻看到方才他們站得地方,隻剩某個賣花燈的小販站在自己淩亂的攤位旁,念著這樣的句子來招徠客人。

“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春到人間人心玉,燈燒月下月如銀,滿街珠翠遊村女,沸地笙歌賽社神,不到芳尊開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