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彎起眼睛,看著身畔的少女臉上漾出淡淡的紅暈,對她來說,自家姑娘的心思如同浮光掠影,雖試圖掩藏,可是蛛絲馬跡,總能被人看出一二來。

“先不提這些。”不待桃桃開口戳破,蘇顏就擅自結束話題,將衣袖撩起來理了理,手中的蓮花燈則換到另一隻手上,眼睛眯了眯,問道,“這盞蓮花燈,我好似在哪裏見過。”

剛入夢時,那高懸的蓮花的燈盞,似乎與手中的燈一般無二,方才沒有細瞧,如今越看,越覺得奇特詭異。

“姑娘又犯迷糊了,咱們府上的燈不全是這樣的規製?”桃桃說著,將自己手上的燈舉起來一些給蘇顏看,果然除了顏色外,與她手裏的那一盞沒有什麽區別,“百花之中,姑娘最愛蓮花,奴婢還記得,有一次姑娘玩笑說,自己的前世是一株蓮,所以此生看蓮花最親……”說著孤疑地瞅蘇顏一眼,那眼神好像在問,姑娘怎麽將這樣的事都忘記了?

蘇顏將空著的那隻手抬到嘴邊,輕咳一聲,辯解道:“桃桃啊,我方才隻是覺得這盞蓮花燈似曾相識,也沒教你說這許多。”又望著前方驚道,“……咦?”

天光早就暗下來,方才走了許久都隻能看到蕭疏的花木,如今卻能看到不遠的前方的燈火了。

桃桃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不遠處的前方突然冒出成排的燈火,跳動在山道兩旁,仿佛要指引他們向喧囂處前行。

蘇顏曾被火熏傷了眼睛,所以視力不大好,隻能隱隱辨出那裏人間廟會的模樣,桃桃卻已經瞅得見廟會入口的紅色牌坊,和招搖的懸在入口處的大紅燈籠了。

於是見怪不怪道:“哦,那便是廟會入口了,姑娘早些年沒有來過,難怪要吃驚。”又笑著提醒她道,“小心腳下石階。”

二人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站了一會兒,等帝君和杏杏跟上來。

帝君是個慢性子,杏杏又是那種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走在自家主子前麵的類型,隻垂著頭紅著臉跟在帝君後麵亦步亦趨,與帝君保持著半個人的距離,這樣兩個人自然要比蘇顏她們慢上一些。

蘇顏心急,想喊一嗓子給帝君,卻不知如今自己應該喚帝君作什麽,先前可以喊他師父,後來便隨別人一同稱他上仙,如今她住在晚春的身子裏,而晚春這一世又明顯是個凡塵女子,自然怎麽稱呼都不妥。

於是湊到桃桃耳邊請教道:“你方才說,我平日裏都不以‘公子’來稱呼他,那我究竟是怎麽稱呼他的?”

桃桃被蘇顏搞得有些糊塗,不知自家姑娘今日是吃錯了什麽藥,老是問她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可是看她殷切的眼神,和虛心求教的神態,還是乖乖道:“姑娘一直喚公子為卿華的啊。”

聽到這個名字,蘇顏的身形冷不防晃了一晃。

如果她沒有記錯,這個名字,不正是浮煙那個兄長的名字嗎?

穩住身子,抖著嗓子問下去:“那他……他姓什麽?”

桃桃更加茫然,盯著她道:“公子姓葉啊……”又連名帶姓地強調了一句,“葉卿華。”

蘇顏聽後愣了一會兒,終於提起袖子抹了抹額上的汗。她仰麵長歎,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自己在卿華島上那麽久都不得見的人,今日竟在這樣一個夢裏遇到了,還真是造化弄人。

事情還要回溯到蘇顏方到卿華島的時候,說起來,她自打到了啦花緣宮領職,便每日閑得無聊,而她這個人無聊的時候,又最願意折騰人,上輩子欠過她隻得這輩子當牛做馬給她可勁兒折騰的,便是平日裏伴她左右的默竹和碧姚兩位仙娥,而碧姚的手頭上還有後勤的工作要管,所以被她折磨最多的,便隻有那個喚作默竹的小仙。

而她折騰人的方式倒也風雅,便是在百花殿外按照凡間的規製,設了個茶坊,如果你就此以為百花仙子是個愛茶的雅人,那就大錯特錯了,會這樣說是因為,此人設茶坊不為別的,單隻為有個地方聽人說書——凡間的茶坊或茶樓這樣的地方總免不了要有說書人,而這個說書人的角色,便由她鄭鄭重重地交給了默竹。

每到下午,花緣宮的主人總要攜一包瓜子,再拎一壺花茶,規規矩矩地將身子安頓在茶坊正中央的桌案旁,脆聲問台上的小仙:“默竹呀,今日要講誰的故事?”又想起什麽似的問道,“哦對了,我昨日見芍藥與一個黑袍的男神仙走在一起……那塊黑炭是何方神聖?”

“……那是幽冥司的玄曜司長。”

“哦。那前日在芍藥廂房前吟詩彈琴的小白臉呢?”

“……那是天相宮的司祿星君。”

“還有上月差點為芍藥抹了脖子的軟骨頭呢?”

“……”

總之,每日雷打不動地,默竹總要黑著一張臉,講島上的軼聞給自家仙子聽。

默竹也是個有傲骨的姑娘,如果事情能反抗她自然要反抗到底,可是如果是被頂頭上司以天君的敕令赤/裸裸地威脅,那就得另當別論。

於是乎,沒有幾日,蘇顏便聽完了與芍藥有關的所有桃色新聞,這還不過癮,又聽前任花仙眉歡的,聽完了眉歡的故事還不過癮,又拉著默竹講那個去凡世曆劫的卿華島主——聽說此人生性風流,年輕時候欠下風流債一籮筐,據說他此番自請去凡世曆劫,便是為了躲那些桃花債。

默竹與卿華島主有些獨特的交情,起初自然是鐵了心地避而不談,可是後來被蘇顏在茶杯裏暗下了一小口寒潭香以後,便一發不可收地控訴起了此人的惡劣行徑——默竹平日裏號稱千杯不醉,卻唯獨應付不來寒潭香,隻需一小口,便問什麽答什麽,絕無隱瞞。

據她講,卿華島主生性風流,惹了許多桃花,因此被四海八荒冠以頭號花花公子的名頭,可是這樣一個人實際上卻是個不易動情的人——至少這許多年,她不曾見過他動情。

既然他是個流連花叢,處處留情,卻又從不動情的人,自然要為此傷害許多姑娘,所以這些年,被他傷害過的姑娘,數是數不過來的。

而他對此卻並不感到內疚,因為他堅定地以為,自己雖不愛那些姑娘,卻給了姑娘們快樂、給了她們歡愉。至少,在他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誰在一起的時候,他是真心嗬護著她們的。

就像百分之九十九犯了錯的人不會認為自己是在犯錯一般,他也從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在他的觀念裏,他可以給姑娘們他能給的一切,唯獨姑娘們在他身上尋求的愛,他卻給不了,可是他卻又覺得,既然他給了她們快樂,沒有愛又算得了什麽。

默竹講到這裏,蘇顏在明麵上和暗地裏,都將此人狠狠地鄙視了一把,她心想,這世上竟然還有比白逸更沒臉沒皮的男人。然而至少在她的記憶裏,白逸並沒有像此人這般亂搞過,在這個層麵上,卿華是個比起白逸還值得她厭惡的人。

“可是他曾對我說,這許多年,他唯獨對一個姑娘生過愧疚,並且難以忘懷。”默竹講到這裏時,眼眶有一些紅,蘇顏以為她要哭,卻隻聽她聲音悶悶道,“那是他許久許久之前下凡時遇到的姑娘,他不願意告訴我那個姑娘叫什麽名字,他說就連他也忘記了,還說,那個姑娘早已死了,連魂魄都不剩,記得她的名字又有什麽用……”

說著,默竹默默地灌了自己一杯茶——茶裏自然還是寒潭香——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一些發澀,目光也漸漸變得沒有焦點,可是說出的話卻是清晰的:“他說他隻記得自己在那一世的名字,說是喚作葉卿華,他還說,那個姑娘曾經對他說,這是她在這個世界上聽過的,最美的名字……”

蘇顏恍恍然想起默竹那日告訴自己的話,有些後悔地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利用這姑娘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畢竟,聽她語調,好似對這個卿華島主,有一些特別的……

不等她將那時的記憶完全喚醒,就被男子冷冷淡淡的聲音打斷了思緒:“愣在這裏做什麽?”

回過神來,看到麵前擺了一張陌生卻熟悉的臉。

頂著葉卿華的臉的帝君麵上表情是從容的,一雙清水明目,目光裏含著些動人的清雅,錦繡眉目如同春光一般慢慢鋪展開來,他的美不能說傾城,卻能說它渾然天成。

望著那張再進一步便能魅惑眾生的臉,一股憤恨之情不由得噴湧而出,在這種憤恨之情的推慫下,她有一些沒頭沒腦地來了句:“造孽啊,果真是造孽……”

帝君的眉頭擰了擰。

這丫頭忽然之間說什麽夢話?

蘇顏頗為嫌棄地瞅一眼帝君,涼涼道:“你怎麽沒有告訴我,你現在用的是卿華島主的麵孔?”又不顧帝君細微的詫異,問道,“卿華島主又何時成了司戰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