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北二環附近的黑色建築物不僅僅宏美製藥大廈一棟,但這座方正大樓是最黑、最高、最顯眼的,而且恰好穩穩紮在正北二環那個點上。更令人浮想聯翩的是,趙抗美最近剛剛收購了前覃省的知名酒企覃州酒業,並聲稱要將其做到全國知名,聲勢造得很大,恨不得一覺醒來就幹翻茅台。

倘若趙抗美遇害,其負麵影響定會比之前任何一起案子都大得多。雖然梅莎莎是著名影星,但她的香消玉殞隻不過讓粉絲和吃瓜群眾傷心一陣,很快就被其他熱點淹沒。胡求之和周堂更不用說,他們再厲害,也僅限於小圈子知名。齊東民,嗬嗬,估計群眾都盼著他早點歸西。

然而趙抗美是一個掌握著巨額財富和社會資源的知名企業家、前覃省首富、製藥界一哥。他如果有個三長兩短,那麽無論是宏美的股價,還是他名下產業提供的就業崗位,各路蠢蠢欲動的利益方,都可能成為巨大的不穩定因素。想到這,所有人不禁捏把汗。

眼看即將天亮,盧克逼著眾人睡覺。各警員趴在辦公桌上勉強睡了兩三小時,新一天的工作又開始了。

警方將重點保護對象定為趙抗美,並立即將此事告知他本人,要求其接受警方保護並予以必要配合。雖然盧克沒有詳細闡釋“大畫師”的精巧布局,以及警方從中推出的趙抗美是下一目標的結論,但他們隨便拿出幾個唬人的證據,再來一句“根據可靠情報”,就足以令剛剛被“大畫師”私底下威脅過的趙抗美服軟。

想到那封恐嚇郵件,想到最近發生的種種,想明白一切利害關係,即使警方不通知,趙抗美也已經被嚇得不輕。這年頭,不怕沒法,怕不講法的;不怕沒命,怕不要命的。盡管不願在盧克麵前放下身段,但趙抗美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畢竟他有錢有勢沒活膩。

“盧隊長,”趙抗美居然和善得仿佛盧克是即將付給他十個億的甲方,“您看,既然警方已經有了可靠情報,下一個被殺的可能是趙某,那麽能否請貴局加派警力保護我這個守法公民,不要給囂張的犯罪分子以任何可乘之機?”

“可以。”

“哦,對了,鄙人自己也有一個不錯的安保團隊。我有個小小的提議,可否由警方牽頭,雙方共同製訂一套安保方案,確保萬無一失?當然了,在犯罪分子膽敢行動之前,鄙人也相信警方一定會雷霆出擊,先發製人,將犯罪扼殺在搖籃之中!”

為了體現警方的素質,站在一邊的假警察左漢忍住沒吐。

“趙總,你這個提議很好。保護每一位公民的人身財產安全是警方應盡的義務,我們也很高興你願意配合。我們可以馬上著手擬訂安保計劃,你有什麽訴求也歡迎隨時和我們溝通。”盧克跟著打起了官腔。

左漢回顧他們的三次會麵,兩人談話中“你”和“您”使用的轉變,不禁令他對這兩位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肅然起敬。

“盧隊長,根據您這邊的情報,這個凶手可能在什麽時候行凶?隨時嗎?”

“不是的,最有可能在8月25日、26日兩天。因為事關重大,哪天我們都不可掉以輕心。我建議從今天開始就對你實施二十四小時保護。”

“好嘞!鄙人正有此意。”趙抗美顯得格外滿意,“鄙人有個提議:本樓的十層,也就是這間辦公室正上方,是一間行政套房,我平時在那裏午休,有時候工作晚了也在那兒過夜。我有意從今天起就住在套房裏。如果警方不嫌棄,能否就在敝司展開安保工作?一來公司本身安保條件比家裏好,這點我有十足的信心。二來我家房子大,留給凶手下手的機會更多,而且老被警察圍著在鄰居那邊影響也不好。最最重要的是,我家所在的別墅區離市區較遠,每天往返公司和家裏,路上的不確定因素太多,很可能給凶手可乘之機。您看呢?”

“這不是問題,趙總方便就好。我們的最終目的就是保證你的安全。”

“謝謝……我還有一個擔憂。”趙抗美今日突然變得十分囉嗦,左漢已經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因為我夫人和我住,我兒子在隔壁小區也有一棟自己的房子,所以如果我住到這邊,我們一家三口就分別住在三個地方了。我擔心我把自己保護好了,凶手下不了手,會想到危害我的家人。所以……我建議讓他們兩個也和我住一起,這樣你們也一並保護了。”

“如此當然最好。還是那句話,隻要你們方便,警方一定會在警力允許的範圍內全力提供保障。”盧克說得鏗鏘有力,給人以某種信心和寬慰,“不過以我們對這位凶手的了解,他如果認定要殺一個人,必定是出於某種特定的原因,所以基本不會波及其他人,哪怕是目標的至親。”

聽了這話,趙抗美不知該喜該憂。

趙老板說到做到,將夫人和兒子都接到公司過夜。他們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到宏美製藥大廈睡一覺。而趙抗美則真是將小心謹慎發揮到極致,身邊時時刻刻都有自家保鏢和警察兩撥人同時保護,甚至新招了不少健壯的保鏢和打手。

不過,說到底凶手沒有真正威脅到趙抗美夫人和他兒子趙常,他倆沒過幾天便感覺無聊了。他們都有自己豐富的夜生活。趙夫人喜歡和別墅區裏的其他富婆打麻將跳舞,而趙常則需要走街串巷地泡吧和泡妞。沒了梅莎莎這個女友之後,他反倒多出一個營的炮友,就連左漢都偶爾在“破碎回憶”酒吧裏見過他幾回。左漢當時還想,他老子八成沒告訴他正在這家酒吧裏監視一個警方的人,因為那人當時正幫助警方查他老子盜取國寶的醜事。

總之,趙夫人和趙常住了沒幾天就嚷嚷著沒意思,更是受不了三人擠在一個套房裏,數日後便拋棄趙老板而去。

盧克很快將左漢列出的餘東市花鳥和人物畫家、學生的作品收齊。才收到一半的時候,左漢便看起來,現在已經看完總量的六分之一。但在餘東市,花鳥畫家在國畫三個畫種中人數最多,因此當所有人的作品都堆在公安局文體活動室時,場麵著實可以用浩如煙海來形容。

左漢已經叫苦不迭,李妤非更是不勝其苦。之前她夜以繼日地學習了曆朝曆代山水畫家的名字,現在不得不再次記憶更多的人名和作品名,以免左漢口述畫家風格時再度吃癟。

工作雖則枯燥,時間卻異常緊迫。左漢對人物畫不很熟悉,所以他自身也有大量課要補。相比之下花鳥算是他的長項,畢竟他母親可是當代花鳥名家。

幸運的是,這回他抓住了一個核心問題——線條。這樣一來,畫的種類並沒有成為阻礙因素,很多歸納個人風格的程序也隻是例行公事。為加快進度,看到線條筆力太弱的,他就果斷篩掉,無論什麽畫種,什麽風格。

前三天,兩人一無所獲,但到了第四天,當看見美院院長陳計白的材料時,左漢震驚了。

陳計白在去年將他早期的課徒稿結集出版。該書整理了多年來他給學生講古畫臨摹課時的示範作品。左漢發現陳計白臨摹手段一流,很多地方幾乎可以做到亂真。而且,那本課徒稿甚至可以視作一本畫語錄,收錄了不少陳計白對藝術的真知灼見,有些居然也涉及藝術哲學問題,隻不過往往點到為止。

還有一個令他震驚的人,竟是蘇渙。但這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左漢見過不少蘇渙的作品,在美院這撥人中功力了得。而這次從查案的角度來審視,又是令他眼前一亮。蘇渙不愧是美院同齡人中的翹楚,學得太到位了。

懷疑到身邊人蘇渙,左漢“舉一反三”,很快又懷疑到另一個身邊人連飛舟。警方第一輪收集畫作的時候,征收對象均為山水畫家,美院山水專業的連飛舟自然包含在內。但在彼時,左漢並未將線條作為主要判斷標準。他更多的是看畫家整體上臨摹得像不像,理解得深不深。可若單看線條質量,年紀輕輕的連飛舟其實並不輸給很多老頭。他是山水班裏書法練得最刻苦的,非常明白國畫到底應該怎麽學,甚至連蘇渙也在一次出來喝酒時誇他會學。別看他為開畫室掙錢而創作了不少俗畫,其實他的繪畫功力早就遠超同齡人。還有一點就是,連飛舟因為開畫室,自大三上學期起就自己在外麵住了。獨立的居所,無疑也是“大畫師”作案的必備條件。而在他的這幾位兄弟裏麵,沒有住校的,除了蘇渙這個餘東本地人,就是連飛舟了。

胡思亂想一通,左漢兩眼一瞪,虎軀一震。這腦洞是否開得太大,居然還懷疑到自己最熟的兄弟上了。想到此,他不禁臉一紅,羞愧不已。

許久,平複了心緒,左漢著重拿出三人的作品繼續研究。他發現,無論是陳計白、蘇渙,還是連飛舟,他們臨摹作品中的用筆都有不少個性成分,不像“大畫師”,可謂毫無個人特點。陳計白的畫裏有齊白石的影子,這不奇怪,因為他本人就師承齊白石一脈。蘇渙的用筆則有很強的徐渭遺風,這也不奇怪,徐渭詩書畫俱佳,據說還是《金瓶梅》的真正作者,向來被蘇渙推崇。連飛舟的用筆能看出沈周、黃公望、吳昌碩、八大山人等多位名家的風格,但這依然不奇怪,因為但凡好好學的山水學生,都會臨摹這幾位,左漢自己也不例外。

雖則尚無定論,但因三人均與左漢相識,不免讓他心裏生了疙瘩。篩選工作預計還有兩天才能結束,他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什麽意想不到的事發生。

當夜,左漢約了蘇渙去“破碎回憶”喝酒。蘇渙欣然應約。

蘇渙隨便點了一款叫“球狀閃電”的深藍色雞尾酒。左漢見了,索性給他加了另一款名叫“三體”的雞尾酒。這酒呈濃重的橘紅色,三粒大葡萄在酒中載沉載浮。而左漢自己還是“老樣子”。

濤哥將一瓶溫好的石庫門端來,給左漢杯裏倒了些許,又將酒瓶放進同時端來的一大碗熱水裏繼續溫著。

“看來你和這家老板很熟啊,別人都是年輕服務員端酒,你卻是老板親自服務。”

“我倒希望是年輕貌美的來服務呢。”

“這酒也是他專門為你備著的吧?”

“對,我自己喝酒的時候,基本隻喝石庫門。”

“我喝黃酒的話,還是會稽山多些,更容易買到嘛。”

左漢笑笑,沒有接話。

“難道這酒裏有故事?”

左漢又笑笑,看來還是蘇渙比較懂他,另外那三個真是太粗枝大葉了。於是他將毒販殺害左明義和遲嫣,並寫下恐嚇血字的事告訴蘇渙,同時也大膽吐露,自己並不相信幕後真凶已經被繩之以法。這次他還沒喝多,所以講得很平靜,並沒有像上次告訴李妤非時那樣哭得撕心裂肺。而且他對蘇渙一直有著莫名的好感,把心裏的秘密說給蘇渙聽,似乎讓他得到了某種慰藉。

蘇渙默然傾聽,眼眶不知何時開始氤氳。他把喝了一半的雞尾酒推到一邊,拿來一盞桌上閑置的玻璃杯,兀自將熱水裏的石庫門取出,給左漢滿上,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兄弟,我陪你喝。”他碰了一下左漢還放在桌上的杯子。

左漢看向蘇渙,蘇渙也剛好在看他,朝他笑了笑。左漢看到蘇渙的雙瞳在努力忍住什麽,心裏有一股暖意升騰。兩人將酒喝下。

“學長,你父母呢?好像很少聽你提他們啊。”雖然自己不是美院學生,但左漢還是習慣跟著曹檳他們喊蘇渙一聲學長。

“看來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沒想到你父親犧牲的背後,還有這樣一段故事。”蘇渙在說自己之前,還是忍不住一番慨歎,“我爸媽是做生意的。我們家很早就在歐洲有生意,但我爸媽還是在餘東陪我到高考結束。高考結束後,他們本想帶我去英國深造,因為我想學的是中國畫,就留下來讀了美院。他們也是看我成年了,有了照顧自己的能力,才放心去忙事業。”

“看得出來,他們還是為你做了很大犧牲啊。”

蘇渙苦笑:“這麽多年過去了,不說也罷,畢竟我已經很明白自己的人生目標了。有了目標並決定為之奮鬥的那一刻,人也就真正獨立了。”

“學長家是不是特有錢啊?”左漢斜視著蘇渙,嘴角掛著一抹壞笑,“生意都做到歐洲去了呢。”

“嗬嗬,你啊你……換了別人我肯定不說。我家境還算可以,基本能說要什麽有什麽吧,除了沒人能替我修煉成徐渭那樣的大師。”

左漢很能理解蘇渙的話。他家裏也不缺錢,但那個相似的目標還是讓兩人都活得很有壓力。他們再次碰杯。

“學長,你雖然是學花鳥的,但畢竟讀到博士了,對山水的認知肯定比我強。我一直很想聽聽你對曆代山水畫的理解。”左漢話鋒一轉,聊起下一個他感興趣的話題。

“我們的課程裏確實也有山水,但談到認知,我可不敢說比你強。”蘇渙兀自喝了口石庫門,“而且你這個議題也太泛泛,我都不知從何談起。”

“那這麽說吧,你都喜歡哪些山水畫家?”

“其實曆朝曆代都有我非常喜歡的山水畫家,畢竟每個人的麵貌和內涵都不一樣。作為愛畫之人,很難說隻喜歡一種。比如花鳥這塊,徐渭的飄逸和吳昌碩的厚重我都很喜歡。至於山水,宋畫的精雕細琢和倪雲林的逸筆草草,難道你不是都喜歡?”

此話難以反駁,左漢隻好笑笑:“那學長最喜歡的山水畫家肯定是黃賓虹吧?”

“對,這我也和你提過多次了。黃賓虹畢竟是傳統山水的集大成者,至今實在沒什麽人可以超越他了。”看左漢點頭表示同意,蘇渙繼續道,“當然,既然提到黃賓虹,我同時想到一個很值得思考的議題,就是那些‘跨界’畫家的畫。比如,講起黃賓虹,我們大抵會把他定義為一位山水畫家,可他的花鳥作品也風格獨具,趣味天然,甚至超越曆史上百分之九十幾的花鳥大師。這也說明,中國傳統繪畫其實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門類區分,無論畫的內容是什麽,畫的本質都是畫家的修養、認知、線條、水墨。”

“學長這話倒是讓我醍醐灌頂。我看過齊白石和吳昌碩‘跨界’畫的山水,用筆還是滿滿的金石氣,不輸他們的花鳥畫,甚至不輸很多山水大師。隻是當時我僅是震撼了一下,並沒有從這個角度深入思考。”

“如果你想讓自己對山水的理解有一個新的角度,或達到新的高度,確實可以研究一些花鳥或人物名家的山水作品,甚至是書法家的繪畫作品,相信一定收獲很大。”說著,蘇渙舉杯,示意兩人該喝一口了。

“我看學長的花鳥畫,發現學長在一些畫裏的用筆習慣頗有些黃賓虹的影子啊?”

蘇渙笑了:“東施效顰而已。而且大家不都學過麽,你,連飛舟,都有過練習。不過我確實很喜歡黃賓虹的花鳥,也因此大量研究了他的山水作品和藝術理論。他高超的墨法就不用說了,最讓我受益的是他的太極圖理論。用筆一波三折,構圖中圓形較多,筆畫之間相互顧盼照應。相信這點你比我理解得要深得多。”

左漢搖搖頭笑了。雖然他主攻山水,但絕不會認為自己理解得比蘇渙這個美院學霸深。兩人又聊到許多畫家,左漢不得不承認,學院派確實功底紮實,不但知道得多,而且頗有個人的見解。

“學長,其實我早就想單獨約你出來,跟你說說掏心窩的話了。”

“他們幾個確實太吵了。”

“每次聽你聊畫,我都很受啟發。學長,其實我一直很崇拜你,相信你也能感覺得到。”

“我能,”蘇渙隻是微笑著,忽略左漢的肉麻,“不過你應該有更好的崇拜對象,更高的目標。我做你的好友就不錯,我們相互學習啟發。”

“你就是我的目標,我一直想成為像你這樣的人。”左漢端起酒杯,和蘇渙的杯子一碰,“學長,我相信你。”

蘇渙的眉毛一挑,似乎覺得這話莫名其妙,不過還是笑著幹了杯中酒。

左漢的內心仿佛米友仁的雲山,朦朦朧朧一大片。他決定明天抽空去美院會會陳計白。

然而令左漢沒想到的是,陳計白居然在前幾天就飛去巴黎,參加一個藝術交流活動。左漢心裏不禁暗暗佩服這個陳老頭,學校裏學生跳樓,教授被殺,剛出了這麽大的事,居然風雨不動安如山,還有心情和外國友人探討藝術。

他最後又給連飛舟打電話,約他今晚8點左右在“破碎回憶”喝酒。一聽左漢這次是單獨約自己,電話那頭的連飛舟興奮異常,滿口答應。

連飛舟號稱左漢頭號迷弟,實非浪得虛名。左漢7點半就到了“破碎回憶”,卻發現連飛舟同學已然等在那兒了。見左漢出現,連飛舟喜上眉梢,起身揮手。

兩人坐定,連飛舟點了杯莫吉托,左漢點了瓶石庫門。見左漢點了瓶石庫門,連飛舟忙取消了他的莫吉托,也點了瓶石庫門。

連飛舟把溫好的石庫門倒入左漢的玻璃杯,剛好半杯。左漢見了,也把自己這邊的石庫門往連飛舟杯裏倒,剛好半杯。

“你特別愛喝石庫門?”

“我爸喜歡。我……也還行吧。”

“哦。”連飛舟住嘴。作為好友,連飛舟對左漢父親的事跡自然一清二楚,聽左漢提起父親,自知失言,不由一臉糾結。他這還是第一次見左漢喝石庫門,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記下了石庫門。

見對方慫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左漢隻是笑笑,也不願再講故事。

“你最近身體怎麽樣?”左漢碰了碰連飛舟的杯子,先喝為敬,“記得上次曹檳把你臭罵一頓,我還說要幫著監督你的飲食,之後忙起來也忘了。”

“還是老樣子,所以你得多監督我啊!”

“你還嫌電話不夠多呢?你知不知道,在這幾個兄弟裏麵,我就和你電話最多了。”

“那每次也都是我打給你啊,你什麽時候主動給我打過?”

“也不是沒有吧,比如給你介紹生意的時候。”

“我現在不缺生意,我缺的是人文關懷。”

“快拉倒吧,我不和你的曆任女友爭風吃醋,這渾水應該讓你的下一任來趟。”左漢給自己斟滿一杯,轉移話題道,“最近忙什麽呢?”

“畫畫唄,現在未完成的定製已經累計三十張了。最近還簽了三個美院學弟,能力都不錯,我也不會有那麽大壓力了。”

“可以啊連飛舟,走資本家路線了!再發展下去,把學院每年的優秀學生都提前簽下來,你自己就可以不用幹活,躺著數錢了。”

“你以為優秀學生都傻呀,除非家境堪憂,否則誰會這麽早把自己賣了?換了你,你會嗎?”

“那不好說,看你開什麽價了。”

“我用全部身家簽你,怎麽樣?”

左漢有四分之一秒的感動,隨即撇嘴道:“可能還差點兒。”

連飛舟也不惱,給自己斟滿一杯,如喝水一樣咕嚕咕嚕喝起來。

“這樣也好,”左漢說,“你不要天天浪費時間畫行畫。從工作中解放出來,多思考自己要追求什麽樣的藝術。”

“你說的我都懂。我這不也沒真耽誤什麽嘛。”

“是,我知道你心裏有杆秤,就連蘇渙學長都還誇你呢。但錢這東西,貪不得。你現在隻掙一點,還能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麽;但等你掙了大錢,你大概舍不下那種掙錢的快感了。”

“有了左漢老師,媽媽再也不用擔心我的學習。”

左老師馬上開始查崗:“最近在看誰的畫?”

“國畫方麵就是弘仁,上次出來喝酒時說過,後來又看了不少石濤的畫。但其實最近我開始重新研究西畫了,尤其是抽象。我說過,弘仁的畫已經有一些現代意識了,我希望在中西藝術之間做一些對比研究,甚至進行融合的嚐試。”

左漢眸子一亮,讚歎不已:“你小子,簡直就是個天才。”

“天才的畢加索也要炒作吃飯啊,所以,我賣點行畫不算過分吧?”

“說不過你。我不配說才華橫溢的連老師。”

“左老師的才華,那可遠在連老師之上啊,不然兩位老師怎會如此惺惺相惜。”

“快別商業互吹了,咱邊上沒有投資人。”

“我可等著左老師給我招商引資呢。”

“別鬧了,你家什麽條件,還用得上我?”

“那不一樣,我爸媽的資是我爸媽的資,左老師的資才是我自己的資。”

左漢不接這茬兒:“你爸媽最近怎麽樣?”

“還在外麵掙美元。”連飛舟眉毛一皺,鼻子一縮,“卻留我在這兒喝西北風。”

“這麽多年了,你不感覺孤獨嗎?”

“還行,我身邊其實一直挺熱鬧的。”

想到連飛舟韭菜一樣勃發的女友們,左漢點頭,又道:“你現在和對象住?”

“各住各的,我還住工作室。”

左漢幾乎脫口而出,要吐槽連飛舟這分明談了個假戀愛,卻終於憋住,問了個重要問題:“所以,你常年一個人住?”

“是啊,嚐試過和別人擠一張床睡。但很無奈,隻要邊上有人,我可以數羊數到天亮。”

“你這樣也不是辦法。”

“那你去我那兒做客唄。”連飛舟興奮起來,“市中心,全景落地窗,包你滿意。”

“我倒是有點興趣。這一說,我好像還真沒去過你那兒,要不明天就去參觀?”

“左老師我自然是歡迎的。隻要左老師開口,別說參觀了,要擠我的床都可以。但那之前你得給我點兒時間收拾啊。現在實在是太亂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波洛克剛提著顏料桶在我那兒發過酒瘋呢。”

左漢被逗樂:“我就喜歡搞突擊檢查。萬一裏麵真有個藝術大師呢?誰知道你怎麽一個人應付那麽多畫債的。”

“要不怎麽說我是天才呢。你就是懶,否則你也可以。”

“我不是懶,我是不貪財。”左漢正色道,“兄弟,我相信你。”

連飛舟一愣,道:“放心吧,我不會掉錢眼裏的。”

聊了一夜,左漢更加迷惑。

目前,左漢還有不到四成的畫沒有看完。雖然效率極大提高,但離“大畫師”下一次作案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了。

盧克那邊,盡管趙抗美被定為重點保護對象,但警方依然沒有停止篩查其他和酒有關的目標,畢竟誰也承擔不起判斷失誤的後果。然而在多次擴大篩查範圍和多次排除之後,盧克發現,隻有趙抗美最有可能成為凶手的下一個目標。酒、藝術圈、正北二環、黑色建築——並沒有多少人可以同時被貼上這麽多標簽。最重要的是,《漁莊秋霽圖》被盜案所有的關鍵人員都死了,隻剩下這始作俑者趙抗美。

同時,經偵支隊也從胡求之保險櫃裏的材料中揪出了越來越多問題。趙抗美確實涉嫌眾多洗錢操作,尤其是藝術品洗錢。江耀將他們發現的問題匯總給盧克後,兩人一起去找了宋局長。宋局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並沒有大驚小怪。他的意見是,趙抗美實力太強,牽涉太廣,最好等證據收齊再做充分打擊。目前的主要矛盾在“大畫師”,這個節骨眼上,警方必須全力應對。

連日來,左漢的心仿佛被放在滾油裏熬煎,他總覺得自己沒能用專業知識幫盧克盡早抓住“大畫師”,對目前發生的一切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雖然嘴上還是貧個沒完,但在內心深處,他早把這當成了自己的事,憂慮與日俱增,每天寢食難安。

8月23日,所有畫作篩查完畢,左漢終於確定四名嫌疑人。除了他不大相信的陳計白、蘇渙和連飛舟,還有他老媽的好朋友、上次在心元山莊招待他和李妤非的人物畫家楊守和。好家夥,四個人他全認識。

左漢之前看過楊守和的作品,並不喜歡他的風格。但這次細看之下,發現此人的畫線條質量很高,平時一定沒少練書法,於是果斷將其納入嫌疑人範圍。

當然,極有可能“大畫師”壓根兒不在他調查的對象之列。每當看畫疲乏之時,左漢都會忍不住想,說不定真有這麽一位世外高人,天賦異稟,年輕有為,卻從未混跡書畫圈,隻是默默關注這個他認為汙濁不堪的城市。

還是很有可能的。

這實在是一場賭博。就像盧克隻能賭“大畫師”的下一個目標是趙抗美,左漢也隻能賭“大畫師”在他列出的嫌疑人名單之中。人海茫茫,線索零散,他們差的就是一個確定。

將自己這麽多天的工作成果匯報給盧克後,左漢和盧克商量了一個計劃,打算探探這四人的虛實。

左漢先給陳計白打電話。

“陳院長好,我左漢啊,您出差回來了吧?”

“哦,嗬嗬,左漢啊,我昨天就回啦,這次沒去幾天。”

“您辛苦啦!”

“別看我年紀大了,但身子骨硬朗得很。你打電話給我,該不會隻想送關懷吧?”陳計白不用想,就知道左漢肯定要問他關於案子的事。

“那我就直說啦。陳院長,我想約您後天晚上出來吃個飯,您有時間嗎?”

“後天不是中元節嗎?哪有中元節約吃飯的?”

“哦,後天居然是中元節啊,我都沒看農曆。不過我這段時間特忙,隻有那天晚上有空,不知您是否介意出來吃一頓啊?”

“左漢啊,如果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有任何問題想問,隨時可以來學校找我,或者就這樣電話溝通也行,不一定非要吃飯的。咱倆的交情,用不著搞這種形式主義。”

“陳院長,我也沒別的意思,隻是單純想請您吃頓飯,就當感謝您這段時間的大力支持吧。”

“那咱能換個時間嗎?”

“可是我最近確實太忙了。如果您出門不方便,要不咱倆就在您家小區門口的飯店裏吃?我其實就想和您聊聊天兒。”

“每到中元節,小區門口的街邊都是燒紙的,怎麽吃得下去啊?左漢,不怕你笑話,我這把老骨頭還挺信這些東西的。既然沒什麽要緊的事,咱為啥不改天呢?”

盡管左漢認為自己已經口吐蓮花而且口吐象牙,可陳計白依然堅決不同意。左漢莫名有些悵然。

然後他又給楊守和打電話。

“楊叔叔,我左漢啊。”

“哦,左漢啊,這麽久沒聯係,怎麽突然想到給你楊叔電話了?”

“楊叔,很感謝您上回招待我和我同事啊,那小姑娘對您的山莊可是讚不絕口呢。”

“咳,看你說的,配合警察辦案,這不是我們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嘛!”

“楊叔,您後天晚上有時間嗎,我想請您出來吃頓飯。”

“後天?左漢,你沒看黃曆吧?後天可是鬼節啊,哪有鬼節約飯的?”

“哦,原來後天是鬼節啊!看我,都忙忘了。不過楊叔,我最近確實是忙得不行,也隻有後天晚上有時間,您看能勉為其難出來見見嗎?”

“你小子是不是有什麽事想說啊?如果太忙,直接電話裏給你叔說,叔能辦到的一定全力去辦,根本不用你請客。你看你楊叔是那種需要請客才給辦事的人嗎?”

“楊叔您誤會啦,這次還真沒什麽特別的事兒,我就是突然想和您聊聊天兒,純閑聊,沒別的。”

“那著啥急,等你這陣子徹底忙完了再找你叔不遲。我是真信這邪,鬼節夜裏從不出門。”

掰扯半天,這位“全國著名”人物畫家還是拿封建迷信當擋箭牌,令左漢捶胸頓足。

之後,左漢又分別給蘇渙和連飛舟電話。令他興奮的是,這兩位反倒是一口答應了,想必年輕人也並不懼怕牛鬼蛇神。四人匆匆試探完畢,隻有蘇渙和連飛舟通過。左漢給他們倆再次打電話,說自己那天突然有了任務,隻好改天再約。

左漢將四人電話測試結果告訴盧克。盧克考慮再三,在警力緊張的情況下,依然派出四人,分別監視他們這幾天的活動。

時間終於到了8月25日。經過左漢的一番強調,盧克心裏也更傾向於“大畫師”會在今天作案,而非他們原本推測的26日。

由於此二日尤為重要,市局派出所有警力,甚至還向省廳借來大量警力,在趙抗美公司附近布控。除宏美製藥大廈外,北二環區域內所有黑色建築物都有警力把守。另外,附近一家製造冰箱的家電企業辦公室,以及賣冷凍水產的兩家菜市場、五家超市都能看到嚴陣以待的警察。

趙抗美從早上開始就坐立不安,看不進去文件,也聽不進去匯報,索性停掉工作,和警察大眼瞪小眼。趙抗美所在辦公室內安排了四名警察,門口還站著兩名,大廈各出口也布置了大量警力,這讓他稍感安心。除非“大畫師”把整棟宏美大廈給炸了,否則他實在想不到對方能怎樣下手。

一整個白天無事,到了晚上七點多,趙夫人風風火火地來了公司。

“哎呀,今天這日子,一個人待家裏真是怪瘮人的,我還是過來和你睡吧。”趙夫人在兩名保安的護送下,踩著恨天高走到趙抗美跟前。

“什麽叫一個人,不還有保姆他們嗎?真沒出息。”趙抗美居然還能打情罵俏。

“哦,是我沒出息咯。也不看看你自己這排場這陣仗,有本事你把這些人都撤掉,換兩個保姆保護你?”趙夫人嘴上針鋒相對,身體卻像剛麵世的鼻涕一樣甩到她老公身上黏住,眼中秋波流轉,風韻萬般。

站在一旁的四名警察不禁佩服大老板的格局,小命都被威脅了,居然還有心思調情。

晚上10點35分,趙抗美和趙夫人準備去樓上套房睡覺,盧克又換了四名警員到他們所在房間的四個角落把守。四人隻希望他們不要進行什麽不可描述的活動,以免大家尷尬。好在趙總也沒有當眾表演的癖好,反倒覺得被人看著睡覺不大習慣,加上警報尚未解除,夫妻倆好半天才睡著。可憐四名警員,人家可以呼呼大睡了,他們真正的挑戰卻是剛剛開始。誰都知道,夜裏才是“大畫師”最有可能下手的時間。

趙抗美雖則睡著了,卻是做了一夜的噩夢。之前“大畫師”郵件裏那些“前人”死狀的照片,成功變為他做夢的素材。他一整晚翻來覆去,仿佛在閉著眼睛和怪獸戰鬥,險些兒將趙夫人打成重傷後踢下床。

翌日天明,一夜沒睡好的趙抗美見東方泛起魚肚白,開心異常,所有安保人員也稍稍鬆了口氣。

然而盧克和左漢反而更感不安——這意味著他們可能出現誤判,保護了錯的人。即便不是這樣,那他們也至少還有一天要擔驚受怕,因為“大畫師”作案的安排還可能是按照公曆。

難道,他打算在今晚下手?這樣想著,兩人也來到趙抗美的辦公室。

雖然盧克曾提醒趙抗美,連續兩日都不可鬆懈,但趙老板度過這第一晚,已如去鬼門關走過一般,不說生死看淡,至少不再恐慌。

為慶祝扛過第一晚,趙抗美決定泡壺好茶。昨兒沒有正經工作,辦公桌上的文件已然略成規模,離實現全球首富的宏圖偉業又放慢了整整一天之久。秘書端上紫砂壺,徐徐倒出裏邊剛泡的綠茶,霎時清香四溢,一如春日重返。趙抗美樂嗬嗬啜上一口,盡掃昨日陰霾。啊,新的一天,必須從好心情開始!他翻閱文件的手也不覺輕快起來,仿佛一台快樂的點鈔機。

秘書剛退下,正要給老板夫婦訂飯,卻收到一個陌生號碼撥來的電話,說是趙抗美的快遞到了。秘書不疑有他,乘電梯下一樓,走到保安室,在一堆快遞包裹中翻找半晌,才看見一個長形的寫著“趙抗美收”的包裹。上樓,秘書剛帶著快遞出現在門口,守在一邊的盧克和左漢便同時一驚——這個包裹的形狀讓他們產生了某種極不好的聯想。

然而趙老板的心卻是大得很,頤指氣使地讓他美麗的女秘書打開。秘書如拆男友送的生日禮物一般,姿態優雅不緊不慢,卻見裏邊滑出個卷軸。

盧克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兒,三兩步羚羊也似奔上前去就要將畫展開,驚得女秘書大叫一聲,花容失色。盧克顧不得憐香惜玉,抓住卷軸的頂端,摁住另一端,用力一滾,一幅血紅的畫卷便迅速展開。

“《雪景寒林圖》!”左漢驚呼。

奇怪!

每個人腦子裏都閃過很多疑惑和猜想。

盧克知道“大畫師”肯定已經成功作案,可如果死的人不是眼前的趙抗美,那又會是誰?趙抗美意識到事情已經結束,慶幸自己沒有死掉,甚至沒有成為凶手的目標。可問題在於,如果和他沒有關係,為何凶手要把血畫寄給自己?

“快,那個快遞員!”身經百戰的盧克第一個反應過來。

門口的劉依守聽令,立刻往電梯口衝去。盧克同時給守在樓下的警員打電話。

血畫被完全展開後,眾人發現裏邊竟夾著一個小小的優盤。盧克和左漢都明白,這必定就是“大畫師”拍的視頻了。

可到底是誰被殺了?!

心急如焚的盧克不待趙抗美同意,衝到他辦公桌前,將優盤插入電腦主機,打開文件夾,打開視頻文件。很快,屏幕中黑色的背景裏慢慢浮現一個慘白的“冬”字,隨即眾人看到了令他們始料未及的畫麵。

《雪景寒林圖》,北宋·範寬,縱193.5cm,橫160.3cm)

趙抗美看到畫麵中被綁在**的自己那白白嫩嫩的兒子,再看一眼地上的血畫,登時暈死過去。

盧克顧不得已經不省人事的趙抗美,衝下樓去和劉依守一起追那個“快遞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