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3日夜,女學生再次來到他家。
他知道,這樣的相聚日後恐怕隻會越來越少,說不定這便是最後一次了。
門從裏麵被打開,她還沒看到他的臉,便開心地喊了一聲“老師好”。他見了她,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將她迎進門。她像進了自己家一樣,輕車熟路地脫了鞋,穿上一雙剛好合腳的綠色拖鞋。
今晚得把她的痕跡全部清除掉,他想。可是,小區監控又怎麽辦?
她已經陪孤兒院的孩子們吃了晚飯,於是兩人直接坐到窗邊喝酒。他們中間隔著一方金絲楠木短腿茶幾,茶幾上是一隻裝著熱水的大碗,碗裏溫著一瓶酒。
“今晚我們再喝酒。”他相信自己已經沒有太多東西可以教她。其實所有的教學無非是一種思維方式的傳授,隻要有了正確的認知方式和思維方式,具體的知識和技法都可以通過時間和實踐逐漸獲得。以後的事,就靠她自己了。在剩下為數不多的相聚時光裏,他希望兩人隻是漫無目的地喝酒聊天。
“老師,你怎麽突然喜歡喝酒了?”她盤腿坐在他準備的圓形草墊上。
“我不是突然喜歡喝酒,我一直喜歡喝酒。隻是之前不知道你能喝。”
“老師是嫌我小吧?”她噘起嘴,半晌又道,“其實我雖然能喝,但我並不十分喜歡喝。我還是喜歡讓自己時刻保持清醒。”
他淺笑:“以後你就會發現,人不喝酒的時候,是最不清醒的時候。世人在清醒的時候騙別人、騙自己,不敢批判成功,不敢承認失敗,不敢堅持正義,不敢大聲疾呼。可一旦他們喝醉了,他們會多長出一隻眼睛,終於看見真實的自己,並且敢於向全世界吐露自己的想法,大聲地吐露自己的想法,大聲地告訴世界,你們他娘的和我一樣,很操蛋。”
“哈哈哈,”聽到最後,她笑得前仰後合,“老師,你還沒醉呢,怎麽今天這麽可愛?”
他沒有接話,取出溫在水裏的酒:“石庫門,喝過嗎?”
她搖搖頭:“什麽酒?”
“黃酒,很好喝。一種酒一個故事,你多喝一點,故事就多了。”說完,他給兩人滿上。
“我有酒,你有故事嗎?”她一臉俏皮模樣,向老師敬酒。
“你搞清楚,這是我的酒。”他大方地和她碰杯,兩人不顧黃酒的度數,一飲而盡。
“你想聽我的故事嗎?”他說。
“老師還有我不知道的故事?”
“我有。”
“想起來了,之前老師提到過,但那時不肯說。”
他再次給兩人滿上,然後將身子轉向窗外的城市,似乎在思考從何處說起。忖了半晌,他突然道:“你放心,我這次一定會殺趙常。”
聞言,她又欣喜又訝異,不知老師為何沒來由提起這件一度讓他們之間產生不愉快的事。
她幾乎很少說“趙常”兩個字,因為這令她惡心,一種生理和心理上的惡心:“老師,為什麽突然提起他?上次我也說了,把老師逼成現在這樣,我已經無比愧疚。老師不用覺得替我報仇是一種負擔,即便你殺完五人就洗手不幹,留著趙常,我也絕不怪你,因為我本就沒有資格。但我會用我自己的雙手報複他。”
“你瞎說什麽呢?趁早歇了這心思!”
“我說真的,我已經想很久了,也想得很清楚了。”
“嗬,上次和你談心後,雖然你表現得乖巧,但我就知道這事兒沒完。”
“對!此仇不共戴天!”
“這麽看來,為了讓你不殺人,我這次是非殺他不可了。”
“從他把我玷汙的那天起,他離死神的距離隻會越來越近。”
“你一個小姑娘,就不能想些美好的東西?”
“我一個小姑娘,最美好的東西都被他毀了,我想不到什麽能更美好。”
“比如,你的老師?”他說完,居然被自己給逗樂了,然後微紅著臉,抿了一口石庫門。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有一個疼愛自己的哥哥,也不錯,不是麽?”
她白了他一眼,給他倒酒。他的酒杯剛滿上就被他端起來,一飲而盡。他要開始說自己的故事了。
“別看我現在個頭還算高大,其實我小時候長得白淨文弱,發育得也晚,看著總比同齡人小,所以在學校時經常被人欺負。我是那種學習好的乖學生,但這種孩子總會被學習不好的流氓同學關照。我要麽被他們勒索零花錢,要麽被他們圍起來罵,甚至扇巴掌、拳腳相加都不是沒有過。我知道這是一種暴力和侮辱,但我很能忍。每次被他們欺負的時候,我就在心裏暗暗發誓,我一定也要讓他們感受同樣的屈辱。而且等我長大了,我還要靠自己的能力擁有比他們更高的社會地位,更多的錢,那才是最好的複仇。”
“老師,你家境不是很好嗎?為什麽還會被欺負?”
“你記住,霸淩和家境無關,你有那次經曆不是因為你家境不好,而我家境好也並不意味著我就可以高枕無憂。不公平是相對出現的,但是是絕對存在的。”
“所以我們要消滅不公平。”
“你錯了,正是大量的不公平,維持了這個世界的持久平衡。無論什麽時候你都不可能消滅不公平。不要想著消滅什麽,這種思維方式也許是錯的。你以後的日子還長,多想想怎樣讓不好的變得更美好,而不是馬上將不好的消滅。”
“不討論這個了,老師繼續給我說你的故事吧。”她又給他斟滿。
他也未必想討論什麽公平正義,擺擺手,又喝了一大口,然後看著她的酒杯,示意她也得喝。
“我一直到初三還是沒發育起來,看上去就比小學畢業時高了一點點而已。但那時候我周圍的人都開始或者完成長個了,不管男生還是女生,幾乎都比我高,我於是更加成為大家羞辱和欺負的對象。我一直還是那個心態,告訴自己要忍,我不給老師說,不給家人說,連日記都不寫。
“可是有一次……”他頓了一下,“初三上學期的一天,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被我們學校高一的三個男生抓住,連拖帶拽地拉到附近一個沒人住的待拆遷平房裏。我拚命反抗,可是他們打我,我很疼,不敢再自討苦吃。他們一路上還不停扇我耳光,說我長得像女生。說實話,我那時候確實長得秀氣,比好多女生都俊。後來我從他們的話中得知,他們剛翹了半個下午的課,在網吧看了黃片,一個個欲火焚身。所以我剛被拖進那個房子,他們就把我……”
說到這,他喉結一動,用了好幾秒努力讓自己平複下來,喝了口石庫門。
“我很疼,疼得大哭。但相比身體的感受,我心裏更是難受和屈辱,我不明白為什麽三個男生居然能對我做出那種事。後來我一直密切關注他們的生活,發現他們其實都有了女朋友,其中一個現在已經結婚,我才知道那個十幾歲的自己隻不過被他們當成了發泄的工具。”
至此,她的震驚已經讓她失去語言能力。她沒想到,一向少言寡語的老師居然經曆過比自己更深的痛苦。
“那……老師和別人說了嗎,哪怕是和家人?”良久,她才字斟句酌道。
“當然沒有。但我不是因為不好意思,而是因為那時候我覺得那不是我做人的風格。”他歎了口氣,“那時候,我覺得隻要我能做的,我不想尋求任何人的幫助,我要自己去做。”
“那我也要自己去做。”她沒有意識到,她已經跑題了。
“我們不能自己去做,我當初就應該報警。”
“你以為警察會抓幾個高一學生嗎?抓起來幹嗎,槍斃嗎?”
他歎了口氣。一次又一次,他試圖改變這位學生偏激的思維方式,但現在看來收效甚微。些許轉變是有的,然而本性難移,需要時間。說到底,她若非早年遭遇了那種事,又怎會發展至此。
“你不要把任何事情都往極端裏想。我當初也連續幾個月睡不好覺,但這麽多年過去了,說實話,我已經不在乎了。”
“可是我在乎啊!”
“就是因為你在乎,所以我在乎。”他深深吸口氣,然後抿了一口不知何時被她再度斟滿的酒,“你知道當初那三人裏,為首的是誰嗎?”
“難道我認識?”
“趙常。”他說得很平靜。
“什麽?!”她的瞳仁中滿是震驚,不由握緊拳頭,雙手的骨節蒼白。然而她頓了一下,聲音裏竟有幾許快意:“這下好了,殺了他,我們的大仇都得報!他不死,簡直天理難容!老師,最後一次你一定要殺掉他!”
他不讚一詞,隻是繼續喝酒,而且丟給她一個眼神,示意她也跟著喝。這姑娘,怎麽喝酒老得別人提醒。
經過前些日子的冷戰,她已經有了分寸,知道自己不宜為老師做決定,更不能逼他做決定。當然,老師已在今晚喝酒前給過自己承諾,所以她放心。
“我這次,一定殺趙常。”他再次強調了自己的承諾,“但我不是為了自己,我已經放下了,我是為了你。你能不能答應我,永遠不要動殺人的心思?”
她可不願做這種承諾,趙常終究還沒死。她表情僵硬,用酒杯掩飾自己唇角的不自然,抿一口,說了句沒有任何意義的“看情況吧”。
他歎口氣。
“你還想繼續聽故事嗎?”
“當然。”
“你也知道,我一直和爺爺奶奶住,爸媽在我還不懂事的時候就去國外做生意了。雖然我沒有和他們提起那件事,但初中畢業後我就堅決要求換學校,我之前的學校是全餘東最頂尖的,我爸媽十分不理解。但我很堅持,就是因為我不想再和那幫人一個學校。
“也就是在那時候,我開始真正喜歡上畫畫,也把從初一後就斷掉的國畫課撿了起來。我相信藝術的世界是最純淨的,我也隻有在畫畫時才能靜下心來。同時我感覺自己開始長個兒了,就下定決心要脫胎換骨。從高中到大學,我努力鍛煉身體,不僅練肌肉,還尋找各種格鬥技巧的資料來學習,甚至請了幾位武術和散打老師。效果很明顯,我不僅身體素質變得比一般人強很多,而且外貌也發生了很大變化,臉部棱角也越發分明。我在餘東的街上見過他們幾次,可他們居然已經認不出我了,至於他們還記不記得當初對一個孩子做的那件畜生不如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除了趙常,另外兩人是誰?”
“他們是誰不重要,我已經分別揍過他們了。那是在我大二的時候。當時他們兩個都出國留學,年底回來過聖誕假期。具體過程我不想多說,總之他們都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覺得差不多了,事情過去那麽久,沒必要欺人太甚。現在他倆已經在加拿大定居。”
“那老師沒收拾趙常?”
“趙常是趙抗美的兒子,你以為那麽容易收拾?那時候我隻是個大二學生,更何況我的重心是自己的學業,而不是去報複誰。你也應該把這個定位找準,不要本末倒置。”
“可是老師,在你十幾歲的時候,不也認為有仇必報嗎?”
“沒錯。在那段幾乎每天被人欺負的日子裏,對我來說,不依賴於他人的自我正義就是生存的全部意義。我要一點一點把他們施加給我的暴力和屈辱全部還回去,親手還回去,為此我寧可犧牲其他所有。當一個孩子被霸淩的時候,自己的感受才是最真實的,那樣的傷痛才是傷痛。別人的傷痛,不過是同情心泛濫。我當初就是這麽想的,所以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要自己解決。”他換了個坐姿,似乎坐累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是真拖了十年,我發現我對他們的仇恨已經慢慢淡了。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我可能因為剛剛經曆了屈辱,正憋屈得要死,所以想法很極端。”
“老師的想法不極端,他們犯了罪卻沒有受到懲罰,不要說對你不公,即便對社會,甚至對他們自己,都不公。他們需要有人給他們上一課,告訴他們做人不能為所欲為。”
“好啦,”他不想繼續討論“公平正義”,幾千年來人類最偉大的哲學家和政治家都沒能討論明白的問題,他們兩個年輕人在這裏喋喋不休,不免顯得滑稽,“你先別急著說自己的想法,多看看書,從亞裏士多德和孔孟老莊開始,大量地看。”
“我在看。”她顯然有些敷衍,“老師,你還有故事嗎?”
“我沒有更多故事了,即便有,一些故事也隻能說給自己聽的。”他喝下杯中酒,看著她的眼睛,將杯口朝下。
一滴晶瑩順著窗外的黑暗墜落。
“我再給你彈一遍《瀟湘水雲》吧。”
她微微頷首,兩腮紅潤。石庫門在她的身體裏真正發揮了作用。
這會是最後一遍嗎?
他起身到不遠處取來古琴,然後對著窗外音符般起伏的樓宇,盤腿而坐。泛音響起,一片朦朧的霧氣從他修長的手指間升騰,這個小小的世界開始氤氳。
城市的上空,一輪越來越圓的朗月孤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