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漢:
我是蘇渙。
給你發這封信的時候,甚至從我開始計劃殺戮的時刻,我們已再回不到過去了。盡管我想,但我們再不可能是觥籌交錯的朋友。現在你是警方的人,而我,卻淪為一個你可能看不起的罪犯。
我曾想過做完就收手,如果一切順利,說不定一輩子都能逃過警方的追捕,甚至心安理得地做個藝術家。但隨著計劃的逐步展開,我的那點心思卻屢次受到自己的質疑。人我要殺,可我自己,也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我本想通過這封信,將五起案子的詳細經過告訴你和警方。但你覺得這還有意義嗎?提筆前我思來想去,決定放棄了。以你的聰明,想必早已看透我的計劃。何況我不是來無影去無蹤的神仙,你們想查到一些線索,必定是能查到的。如果以後警方非要我說,我也願意配合。
也許你有興趣知道我的作案動機。那麽我就通過這封信,講一點我的故事吧。
其實我並不像看上去那樣過得順風順水,也絕沒有看上去那樣雲淡風輕。有件事我騙了你。我的父母並非在我高考結束後才出國做生意的,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出去了。小時候,我關於他們的記憶,隻是一些漫漶的照片、電話那頭假裝興奮的聲音,還有每次短暫回國時藏在一堆昂貴禮物背後的生疏笑臉。
我不僅騙你,我連自己都騙。我從小就在冷冰冰的單人**幻想,他們一直和我住在一起,他們關心我的生活和學習。當時許多小朋友都抱怨父母天天逼自己寫作業,無時無刻不監督自己,還說羨慕我不僅父母不在身邊,還很有錢。看來不同人對幸福的定義真的不一樣。或者,幸福的意思就是擁有自己所沒有的東西?
當然,小時候偶爾也會有人說我父母不愛我,那些人都被我揍了,同時我自己也往往被打得鼻青臉腫。我沒有想到,已經多年沒人關心過我的家庭,那天你卻突然問起。我有些猝不及防,隻好說出那個讓我自己也能好過一點的謊言。我很抱歉。
關於我的童年,不得不說,實在是糟糕透頂。也許你怎麽也想不到,除了父母長期的缺席,我還長年累月遭到同學的欺淩。惡語侮辱、恐嚇毒打、敲詐勒索,這幾乎是我從小學到初中的家常便飯。可我並沒有將這些告訴我的父母和老師,我天真地想靠自己贏回尊嚴。
憤怒積少成多,直到初中發生的一次可怕經曆——我請求你,千萬不要問我那是什麽事——那以後,我的內心徹底淪為了惡魔。我從未如此確定地想要複仇。
上高中後,我在各方麵開始變強,再沒人會欺負我,我甚至開始意識到我家有錢,有社會地位,我會擁有光明的未來,我心中理應充滿優越感。然而少年時期的遭遇我沒忘,不敢忘,我滿眼看到的是弱者麵對的不公,我希望幫助他們,同時懲罰那些有罪之人。
而懲罰這件事,要做就得早做。若我日後有幸得到了更好的名聲、更多的金錢、更高的地位,我不敢保證這些不會成為束縛我手腳,甚至腐蝕我靈魂的東西。現在的我雖懷有成為一代宗師的理想,卻好在兩手空空。除了我關心的人們,我沒有什麽可以失去。
至於為什麽選在今年下手,請原諒我不能在這封信裏和你說,這是我和另一個人間的約定和秘密。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一個多年來一心尋求報複的殺手,隻是剛好在今年,在這個時間點做好了各方麵的準備。難道不是嗎?再早幾年,不用說我的“犯罪手段稚嫩”,我更是畫不出這個水平的畫。
我可以向你透露的是,在這整個殺局裏,我唯一的必殺之人是趙常。起初我隻想殺他一人,但在對他近年的所作所為做了深入調查後,我已經出離憤怒。如剛才所說,我滿眼看到的是弱者麵對的不公,正如初中時代的我所麵臨的那樣。而這世上的蛀蟲絕不止趙常一個,我殺他一個也是殺,殺幾個也是殺,那我為何不做個大局,多除掉幾個?
我本要一上來就殺了趙常,但查他的過程中發現是梅莎莎的搖唇鼓舌導致趙常雇凶殺人,而她的罪行剛好符合“妄”,所以她成了第一個要付出代價的人。世界上害人的方法很多,有的動手,有的動口,但兩者的罪惡是一樣的。至於其他人,比如齊東民,胡求之,如果我不殺掉他們,今後又有多少善良無辜的人要被他們禍害?
“朝菌敢邀萬象,縱浮生,一簾春暮。”你說你喜歡這句,其實這也是我經曆了一番掙紮後認定的東西。
想必我們都會認同,追求藝術就是追求永恒。人的一生隻要璀璨過,完成了自己都無法複製的藝術品,那麽就算生命短暫也值了。王希孟畫完《千裏江山圖》後不久便逝去,王勃寫完《滕王閣序》後不久便逝去。他們死時不過二十左右,可他們完成了多少人一輩子都完不成的傑作,成為藝術史和文學史繞不過的經典,讓千秋萬代傳頌。我每每疑心,上天派他們來到人間,就是為給世人留下這麽兩件作品。這是一個藝術家最大的榮耀。
而這便是短暫與永恒的辯證法。極短的個體生命,卻創造了極長的藝術生命,這是宇宙大爆炸一般的張力,令人動容和神往。
決定做一名殺手後,我也不甘做一名落入俗套的殺手。我知道這樣的殺局不是藝術,無法讓我永恒;可我卻選擇藝術地完成它,讓自己與永恒再接近一厘米。
我從小熱愛東方藝術,也對世界各地的藝術抱有強烈的好奇心。我醉心於對各種形式的研究,達·芬奇的黃金分割讓我稱奇,故宮的絕對平衡也震撼我的靈魂。形式是造物者的語言,形式感是造物者的呼吸。我希望我的殺戮也能充滿強烈的形式感,因為這或許是我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件作品。
中國藝術的密碼,全部從太極、兩儀、四象、五行、八卦中衍生而來。所有偉大的藝術品,不過是對它們拙劣的排列組合。我想,即便我窮其一生也無力辨明這座文化大山山腳的一片樹葉。這個想法令我沮喪,也讓我興奮。
而放眼世界,一切優秀藝術的通用規則,是要在嚴謹的法度中製造意外。意外即是自由的表達和處置,可以是藝術家有意為之,也可以不以藝術家的意誌為轉移,這些途徑都可以創造美。但好的藝術品一定首先是藝術品,遵循了藝術的規則,即美的規則,不是絕對的自由和胡亂的意外。所有真正的傑作,無不如此。
在這件作品中,我想把中國藝術的密碼,與人類藝術的規則融合。這無疑是拙劣的手筆,但我資曆尚淺,隻能做到這步。我借鑒五行理論,提前設計好了人數、原因、死法、時間、地點,卻恰恰沒有提前選好人。也就是說,除了趙常,其他人都是我確定計劃後,隨著調查的展開,臨時選擇的。不過,我能確保他們死得不冤。我的初衷並非殺戮,而是懲惡揚善。
也許你質疑我的立場,更否定我的方法,但你應該認同,藝術終究是向善的。
我本想通過懲罰這些逍遙法外的惡人,喚起人們對正義的渴望,對真善美的信心和堅守,但行至半途我才明白,我這樣為藝術而藝術地做局,至多讓置身事外的看客們認為我是個變態或者瘋子,他們終究要繼續麻木地生活。
也挺好。
做了這個殺戮的決定,也許我的人生注定短暫,注定留不下什麽永恒的作品。但我的整個生命就是一次藝術的嚐試,以我自認為對的出發點——公平正義、真善美。如果這個嚐試注定將我拖入萬丈深淵,那麽我要搶在命運的步子前,衝向藝術的自由國度。
必須和你坦白,雖然我親手殺了胡教授,但殺他是最讓我痛苦的事之一。我對他又尊敬又憤恨。當我看到他惡狠狠地瞪著我這個學生的時候,我真的很痛苦。我不敢,也沒有資格審問他。我甚至塞住他的嘴,不敢聽他罵我。如果當時你們仔細研究了那段視頻,會發現他一直憤怒地瞪著我。當然,他也有權對一個“白眼狼”這麽做。
左漢,除了有幸成為胡教授的學生,我這輩子還遇見一件幸運的事,就是能有你們幾個好朋友、好兄弟。我時常感到我們五人就像《富春山居圖》裏的漁夫和書生。我把四個漁夫畫在一個湖裏,那是閑雲野鶴的你們,而我自己則更像是亭子上的書生——貌似和你們在一起,卻隻能獨自眼睜睜地看著你們,豔羨著你們的自由和快樂,夢想著有一天能放下一切包袱,和你們真正融在一起。
盡管如此,左漢,我還是要說,在我眼裏,你不是一群兄弟中的一個,而是我最要好、最珍惜的那個。我天生不大會說漂亮話,或許有時還讓人覺得高冷,但請你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欣賞、信任和發自內心的喜歡。你不僅才華橫溢,還是一個渾身散發著近乎天真的正義感的人。你這樣的人,搞藝術,必將成為一代大師;做刑警,必定造福一方百姓。我有很多次想在深夜裏把你叫出來喝酒,就我倆,喝到天亮,喝到吐,借著酒精告訴你我平日不願吐露的陳年往事,說些平時沒臉說的話。但我現在做了錯的事,辜負了你的信任,已經不配做你的兄弟。我對不起你。
左漢,我樂意栽在你的手裏。我不會逃,也明白自己逃不掉。我很快會去自首。但如果警方沒有馬上抓到我的話,我還想再去和一些人道別。我承認我還有放心不下的人,但說這些為時已晚。
左漢,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和你成為一輩子的朋友、兄弟,隔三差五地約你出來,一邊喝酒,一邊探討藝術和哲學。我有很多思考和發現想與你分享,也有很多困惑想向你提出,可是我最後的機會,卻隻剩下這一封信。
紙短情長。
也請你不要笑話我大言不慚地自稱“大畫師”。我這一生也許就驕傲過這麽一回,而且,它顯然是一個錯誤。
我不是“大畫師”。我隻是一個在畫裏迷失的孩子。
珍視你的
蘇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