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樂斯舞宮的門外張貼著三名舞女的巨幅海報。她們三人依偎在一起,擺出曲線畢露的姿勢,麵頰緋紅,眼神挑逗。
王克飛走進衣帽間,從侍者手中取過號碼牌。在撩起門簾走進舞廳前,他整了整頭發,低頭看了看皮鞋尖,就像從前他每次要去見蕭夢時那樣。
自從結婚後,他再也沒有進過仙樂斯,一晃八年過去了,仙樂斯已幾易其主。
仙樂斯沒有任何窗戶,這是舞廳最早的主人沙遜的主意。他希望每一個來客看不見日光,便能忘記現實的承諾。仙樂斯也許做到了。無論層層天鵝絨門簾外的世界如何血腥,時局如何動**,這裏卻仿佛從來沒有炮火、離別和衰老。
門簾背後是猶太人沙遜的虛幻世界,金銀永不褪色,酒永遠不會醒。
晚上九時,舞池內人頭攢動,歡歌笑語,烈酒的刺激和香水的妖嬈在空氣中混合著。屋頂張以錦幔,壁紙繁花似錦。微暗的燈光,讓視覺所觸之物顯得並不那麽真實,而燥熱停滯的空氣讓人有寬衣解帶的欲望。
王克飛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但是再熱鬧,也終究不如他遇到蕭夢那一年。
民國二十六年,剛對外開放的仙樂斯舞宮夜夜七八千人出入。但自從淞滬抗戰爆發,白俄舞女離開了,老主顧倒台了,加之上峰下了公務員禁舞令,許多舞廳遇冷。
王克飛自然會回憶起九年前,他第一次在仙樂斯舞宮見到蕭夢時的情景。
幕布打開,坐在第一排的王克飛,立刻被她的胸針閃到了眼睛。過後,他才看清楚,她身上的孔雀綠色的旗袍,有些過緊地裹住她豐腴的臀部和修長的大腿。她沙啞的嗓音輕輕吟唱著,眼瞼低垂。那迷離的目光,從濃密的睫毛下流出來,若有似無地打量著王克飛。
那一刻,除了舞台,全世界都暗了。
王克飛從來不會去思索愛上一個人究竟是什麽感覺。有天深夜,他從**爬起來,看到蕭夢正在他公寓的陽台上抽煙。他看著她被月光勾勒的曲線,在風中顫動的卷發,以及那憂傷的夜色,突然靈光一現,認為自己愛上了她。
他也許知道她為什麽夜不能寐。在他們認識之初,他已經耳聞她和葉大的風流事,如果王克飛出現得遲一些,她也許已經嫁去做了三姨太。葉大有什麽魅力?他個子比蕭夢矮,有一個像犀牛一樣肥壯的脖子,臉上的肉堆積起來,把眼睛擠成一條縫。他總是咧開大嘴哈哈大笑,粗短的手指趴在每一個女人的屁股上。
“他的肚子大,是因為裏麵裝滿了笑話。”王克飛在與蕭夢相識之前,有一次聽到她笑著對別人這麽說。
與葉大相比,王克飛窮了一點,沉悶了一點。
而蕭夢對王克飛是什麽樣的感情呢?究竟是利用他作為逃向自由的工具,還是在回避對真正愛情的恐懼?女人心的神秘,他永遠猜不透,也不想費腦筋。
婚後,蕭夢不再去仙樂斯舞宮演出,偶爾出門也隻是打打麻將。抗戰開始後,她去香港避了一陣,回來後對牌局也失去了興趣,每天隻是懶洋洋地裹著睡袍,坐在陽台上抽煙,看著綠樹成蔭的思南路。他們曾考慮過要一個孩子,但又覺得不如過了亂世。如今,戰爭結束了,他們卻再也沒有提起此事。
三十八歲的蕭夢,發髻上偶爾會出現一兩根白發,兩頰也不再那麽神采奕奕。隻有當她沉睡時,那略帶嬰兒肥的臉龐才會透出一股少女的稚幼。
某一天,當他們默默無言地吃著早餐時,連王克飛都覺察到了氣氛的尷尬。他明白,她要離開了。
蕭夢去了英國,一走就是一年半。她在第一封信裏說,她一切都好。是的,她有些想念王克飛和上海的菜肴,但是她打算離開他了。她還寫道,她的人生耗去了一半,她看不到過去,也看不到未來。她像在一片漆黑的迷霧中孤獨地生活,她不想再這樣下去。
這封信令王克飛大惑不解:她究竟想要什麽樣的生活?
在最後一封信中,她約他周末見麵,談談有關離婚的事。
王克飛沒有回信,也無處回信。
她知道他一定會去。
音樂開始了。伴奏樂隊裏有一個菲律賓鼓手和一個吹薩克斯風的黑人。音樂風格也變了,帶著一種得過且過的歡快輕鬆。新的人流緩緩湧入幽暗的舞池,像一隻隻發光的螢火蟲。
“王科長。”
王克飛聽到有人叫自己,目光順著淺灰色的呢料褲腿向上移,發現站在身前的竟是夏若生。她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晃著杯中琥珀色的**。
“夏醫生,你怎麽在這裏?”
夏若生在王克飛身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蹺起腿。
“王科長,你能來,我為什麽不能?”
“說實話,我已經很多年沒有來這種場合。我今天是來辦案的。”王克飛舉了舉杯,啜了一口酒。
他的眼睛從杯沿上方看著夏若生,五彩的燈光從她的臉龐掠過,她夾在耳後的頭發與陰影融為一體。
“我來打發時間。我剛回上海,沒有很多朋友。”夏若生說。她的白色絲綢上衣柔順地貼著飽滿的胸部。
在她剛放下的杯口上,留有一個清晰的紅唇印。“我一直很好奇,蔣委員長曾經禁止男公職人員上舞廳,是否有提到女公職人員呢?”
“我猜男女是平等的。”王克飛輕輕一笑。
這時,一名陌生男子在他們身邊的空沙發上坐下。他的雙眼被酒精熏得通紅。“你覺得她怎麽樣?”
“她?”王克飛問。
“箬笠,”他朝舞池中一對舞伴努了努嘴,輕浮地笑,“這是今晚她第一次出場。”
王克飛認出了她就是海報上中間的那名少女。遠看,她身材嬌小,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你和她跳過舞?”王克飛問。
“跳過?沒有,沒有。怎麽可能?”男人淒淒然地說,“別的女人給一本舞票都能打發。但我想摟她小腰三分鍾,得餓上一個月肚子。她平常都在後台房間休息。你若出得起價錢,得先把舞票交給她跟班,親自邀請,她才從房間出來。當然,舞票被退回也是經常的事,比如她心情不好,或者嫌那人長得不合心意。”
“還有舞女和錢過不去。”夏若生說。
男人笑:“仙樂斯可沒有聖女。她推掉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舞客罷了。”
王克飛沒有再接話。他和夏若生默默地坐在角落沙發上,看著箬笠在人群中時隱時現。
“王科長,你肯賞臉跳一支舞嗎?”夏若生湊近,突然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