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蘭和仙樂斯司機已經證實了箬笠所說的跳舞當晚發生的事,但這兩個證人的證詞卻並不見得可靠。那麽,剩下的目擊證人恐怕隻有董正源的司機張猛了。

王克飛和孫浩天趕到張猛家中時,他碰巧出門了,家中隻有老母親王氏在灶間做麥芽餅。老婦人身強力壯,且外向健談。當聽說他們是來辦董正源的案子時,她便執意留下他們等她兒子。

她的小眼睛閃動著,拐彎抹角想探聽更多關於此案的內情。看兩位警官閉口不談,她便主動提起,自己也和董家人一起生活過三十多年,直到董太太去世後,她才搬到上海和兒媳孫女居住。

王克飛思忖著,張猛能為董家開車,也是因為他母親和董家的交情。這麽看,他和董家的關係更為深遠密切,更少了幾分背叛的可能。

王氏在王克飛的鼓勵下,打開了話匣子。

她清晰記得自己初進董家的那一年。

那個七月格外炎熱,她剛生下自己的大兒子張猛。有天她的姐姐到鄉下來看她,說起杭州一位大戶人家的太太剛生下頭胎,因為奶水不足,正想請一位奶媽。那時候,張猛他爸在上海街頭拉板車為生,夫妻聚少離多,想到母子倆的生活都能依靠董家,王氏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太太常笑,還是我的奶水好,喂養的這兩個孩子現在都長得人高馬大,不像後來她自己喂奶的家文和淑珍,身材都比較單薄。

“時間真是快呀,一晃眼,家強和阿猛都已經四十歲了。家強有出息,在國軍當了高官,現在和老婆子女在重慶生活。老爺一直都很看重家強,總是勸他回杭州幫自己做事,卻不能如願。

“算一算,二少爺今年也已經三十七歲了。可惜他在少年時住過精神病醫院,出院後整個人幾乎廢了,整日廝混於酒樓妓院,聽說現在還一直靠老爺的接濟過活。但其實這孩子本性並不瘋癲,不喝酒的時候還好,隻是不愛說話。

“大小姐是太太生了二少爺後,過了五年才懷上的。你別看這丫頭說話細聲細氣,其實她很有主意,性格堅強,自小就比兩個哥哥懂事,所以太太格外疼愛她。我家阿猛一直把淑珍當親妹妹似的,如果大小姐要用車,他飯都可以不吃,覺都可以不睡,連夜開回杭州去。李欣同是個好男人。他們結婚後,老爺身邊沒有其他親信,便重用了這個女婿。隻可惜淑珍這麽多年一直沒有身孕,聽說今年懷上了,老爺卻抱不到外孫了。”

她說著,在桌邊坐了下來,口氣雖然惋惜,但表情卻帶了幾分長舌婦的興奮。

王克飛問:“你在董家那麽多年,有沒有聽說過董先生有其他女人?”

“沒有。絕對沒有。我懂你的意思……”王氏壓低聲音,仿佛正和用人們聚在後院議論主人的私事,“老爺和太太從小定下了娃娃親,但兩人其實隻在八歲時碰過一次麵。老爺從小跟隨他外公外婆來到上海,二十多歲學成後才回到杭州,兩人便成了親。老爺在什麽聖約翰大學念了三年書,喜歡西洋的東西,音樂啊,洋酒啊。太太比他大三歲,看起來像是大姐姐,信佛,性格又傳統,沒見過什麽世麵,所以有些用人私下裏會議論他們不般配。但叫我看,他們的八字很合,性格也很配。兩人都心地寬厚,對下人說話也客客氣氣的。”

這時,門外傳來孩子的嬉笑聲。張猛闖了進來,身後跟著妻子,她一手牽著女兒,懷裏抱著約莫兩歲的兒子。

張猛抬頭,看到王克飛和孫浩天坐在桌邊,眉頭皺了起來,立刻把女人和孩子們都支到了廚房去。

聽完孫浩天的自我介紹,他在王氏先前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道:“希望我媽沒跟你們亂說什麽。”

“她沒說什麽。我們隻是在等你。”王克飛很好奇張猛為何如此警覺。

他深深地歎氣:“自從老爺失蹤後,我就沒有回杭州,每天奔走打聽,三教九流那裏都問了個遍,卻沒有任何消息。聽說老爺被人害了,我已經向大小姐辭職,我還怎麽有臉繼續在董家待下去?”

他低垂著頭,一隻手不停地撓著另一隻手背上一塊青色的胎記。

“董先生失蹤的那幾天,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嗎?”

“沒有什麽特別的。隻是我們到上海後的前兩天,他安排了格外多的會議工作,每天忙到很晚,似乎就是為了替二十二號晚上騰出時間。而那天,他看似心情很不錯,早早地打發我回去。我也有過一個念頭,他是不是還要見什麽客人,但多半是別人上華懋飯店見他,我怎麽會想到,他一個人這麽晚還會出去……他不要我開車,難道是自己叫出租車去那種地方嗎?”

“聽說董先生平常到上海來都是你開車,他愛逛什麽地方嗎?”

“老爺除了應酬外,唯一一個人去過的娛樂場所就是仙樂斯舞宮,而且隻去過一次。”

“說說那次的情況。”

“其實我也不明白為什麽老爺那天會心血**想去舞廳,隻是一切像是計劃好的那樣,他點名要去仙樂斯,坐下來後和小郎確認了那個叫箬笠的舞星會出場,便讓我去買了五十本舞票。隨後,他又親自把舞票交給了箬笠的那個小跟班蘭蘭。但他隻和箬笠跳了一支舞,坐了一個小時,便離開了。後來他再沒去過那裏。”

張猛說話時肩膀緊緊繃著,就像一隻弓著背,隨時提防敵人的貓。

他的證詞恰恰印證了箬笠的話。

“依你之見,董先生失蹤那晚支開你,獨自上陰陽街去,可能會去幹什麽?”王克飛問。

“我真的不知道。老爺如果要去找女人,不會瞞著我。他對我還有什麽不能說的?而且一個人去那種地方,不是太危險了嗎?是什麽讓他置自己的體麵與生死都不顧呢?我實在想不明白……”

走出張猛家,王克飛朝灰茫茫的天空吐了一個煙圈,像是對著天空說話。“你覺得張猛像在說謊嗎?”

孫浩天也朝天上望去,什麽都看不到。“聽他說話好像挺真誠的。但我也不明白他額頭上的冷汗是怎麽來的,為什麽一直不敢抬頭看咱們?會不會是咱倆嚇到他了?”

“心裏沒鬼怕什麽。”王克飛想了想,道,“走吧,回警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