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若生急匆匆地走在前麵,不時催促童海波快一點。童海波隻是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慢悠悠地跟在後頭。
夏若生擋在忍冬園門口,對童海波說:“這裏也許會是你此行最大的收獲。”童海波隻是不以為意地把她拉開,朝她的身後望去。
他確實對眼前的景象感到驚異,情不自禁地邁入了花園。沒想到這片貧瘠的雪地中,竟有一片仿佛夢境的花團錦簇的景象。
這場景讓他懷念起夏若生曾送他的禮物,一個保存在玻璃球中的冬天。紛飛的大雪、木屋、森林、居民,隨著發條的鬆散叮叮咚咚地旋轉。這一個瞬間,一個片段,被保存得如此完整,卻又如此易碎,就如同現在裝在玻璃房中的春天。
在走進暖房前,童海波蹲下身,揉捏雪地裏一朵不起眼的鵝黃色花朵,道:“淩冬不凋,不愧為忍冬。”
“難得這位先生連暖房外的小野花都認識。”迪瑟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手上握著小泥鏟。
“忍冬並非普通野花,它是重要的中藥,也是香水的原料。”童海波道。
迪瑟眯起眼睛問:“年輕人,你對植物有研究?”
“我隻不過認識一些和香水有關的植物罷了。”童海波謙虛道,“您是這暖房的主人?”
迪瑟點頭。她的咳嗽還沒有好。
“兩位慢聊,如果看上了合意的,隻要拉那根繩子,我就會過來。”她脫掉橡膠手套,蹣跚著走進屋子。
“任何植物都可以成為香水原料嗎?”夏若生倚在玻璃門上問。
“理論上是。”
“哪怕是沒有味道的?”
“世界上任何一樣東西都有自己的味道。有些味道雖然沒有進入你的意識,實際上卻在影響你。”
“就像那種毒藥,在意識層之下影響著他,”夏若生思索著道,“製造一種有關愛的幻覺……”
“你的腦子裏永遠隻有工作嗎?”
夏若生懷疑死者胃中的生物堿來自一種叫入地老鼠的植物,它雖然無毒,卻常被江湖郎中用作麻醉劑。昨晚,她把少量芫菁素和入地老鼠兌入紅酒,本想喝下去體會一下凶手的動機,王克飛卻闖了進來。
她又想,不如讓他喝下去,她可以更清醒地觀察藥性。他本來就帶了一身酒氣,可喝了她的那一杯兌了藥的紅酒後,眼中卻出現了更為複雜的情緒……仿佛有愉悅、愛憐,也有愧疚。
這不僅僅是催情藥能夠激起的欲望。
“也許人類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實在沒什麽高深的,都是一種化學反應,輕而易舉便可被外物操控……”
“情緒也許可以被操縱,但情感不會。”童海波反對道,“愛或者恨,隻可能來自每個人的內心,不能為外物強加。就像這螢火蟲的光亮,源自它腹部的熒光素和氧氣的接觸,但沒有熒光素,有再多的氧氣也沒有用。”
“既然藥物可以虛構各種感覺,為什麽就不能製造愛的幻覺呢?”
“你理解錯了。被虛構出來的不是‘愛’本身,而是愛的對象。這才是致幻劑的作用。”童海波說,“服用者也許會把眼前的人當作另一個人。”
難道他把自己當作了另一個人?夏若生微微感到不適,就像一張不透氣的塑料膜從頭到腳罩住了自己。
童海波又不是任何問題的專家,這一次也許他錯了。
她走到暖房中央,踢掉腳上的鞋子,在草地上平躺下來。她深深呼吸了一下頭發邊青草和露水的氣息,道:“躺下來試試。”
童海波躺在她的身邊。他的眼前是紛飛的蝴蝶和螢火蟲,玻璃穹頂外是遙遠的夜空。莫名地,他想到了那一年,她邀請他躺在宿舍樓的天台上。她說過:“每當我遇到不開心的事,我就選擇朝天空看。不管你身在哪兒,周圍的事有多麽糟糕,隻有天空永遠在那裏。”
他突然好奇,她是否正有心事。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夏若生轉向童海波。
“我也要和你說件事。”
兩個人的臉靠得很近,童海波的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你先說。”夏若生說。
“不,你先說。”
“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夏若生舔了舔嘴唇,“夢裏下了一年的雨,全世界都成了汪洋,我被困在山頂的一座石屋裏。對麵的山頭上還有另一座房子,燃著火堆。我知道有人住在那裏,可看不見他的臉,聽不見他的聲音,更無法越過深淵,到達他那裏。可我知道,他燃著火,是為了告訴我,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活著……終於有那麽一天,當我意識到自己愛上了點火人時,火堆卻熄滅了。”
那時候,夢醒了,她看到王克飛正在穿衣服。
“我不明白這代表了什麽。”童海波困惑地說。
“我沒有看見夢中的人,奇怪的是,我卻清楚知道他是現實中的誰。那種愛的感覺既虛無,又是那麽真切。”
童海波半晌沒說話,仿佛並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麽。
夏若生轉而笑了起來,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輪到你了,你想說什麽?”
“我忘了我原本打算說什麽。”童海波對著夜空苦笑了一下。他慶幸,自己不是先說的那個人。
出租車停在國際飯店門口。童海波下了車,突然轉身,扶著車門道:“忘了告訴你,我訂好了二十三號回巴黎的船票。”
“等等。”夏若生按住他的手,“在走之前,你還要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聽夏若生說完後,童海波揮揮手,隻道了一句:“晚安。”
夏若生衝著他的背影叫道:“你這算是答應了嗎?”
童海波舉起一個“OK”的手勢,消失在玻璃轉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