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

“我沒有辦法不開槍。”

“我知道。”夏若生虛弱地說了一句。

她蹲下身,檢查了迪瑟的脈搏,歎了口氣:“美國牧師殷弘恩,也是一名醫術高超的醫生,在常德傳教時曾經為患者診斷出日本血吸蟲病,救人無數。他和妻子在常德天主教會的育嬰堂領養了一名四歲的孤女,取名殷迪瑟。在迪瑟十歲時,妻子去世,牧師帶養女遷到上海,成了聖約翰大學醫學院的教師。殷迪瑟在十九歲時曾在聖衣會修道院住了三年,出院後立刻被殷弘恩帶回美國。殷牧師在四年後去世,死於血癌,和董正源太太的死因一樣。”

王克飛定定地看著她。“你的意思是……”

“是的,他可能是最早死於迪瑟毒藥的人。”

王克飛輕輕舒了一口氣:“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調查她的?”

“來杭州的前一天,我第二次拜訪了聖衣院。院長一開始拒絕回答我的任何問題,直到我問她,照片上那個下巴帶痣的少女是否叫殷迪瑟時,她很吃驚,問我怎麽會知道。她一直以為殷迪瑟三十多年前就隨父親去了美國,再也沒有回來。是她告訴了我這對父女的過去。我告訴她,她們以為這是一個迷途羔羊受上帝感化的神跡,事實上她可能反倒成了魔鬼的仆人。院長並不認可我的說法,叫人把我攆了出來。”

“為什麽會懷疑她?”王克飛擦去槍口的火藥粉,把手槍插回腰側。他突然覺得如釋重負,又仿佛大病初愈般渾身乏力。

“我從她那裏買過一盆曇花,幾天後我發現,她包裹花盆的報紙是刊登了董正源死訊的《民生報》。一位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老婦人,卻會記得去買這種小報?我便想,若凶手是一位容顏駭人的老婦人,倒真的需要用這樣一種毒藥來掩藏自己的真實麵目。但在當時,這樣的想法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

“之前我懷疑箬笠的理由是:多名死者和箬笠有過接觸。可再一想,一個如此謹慎的凶手又怎麽會留下這麽明顯的線索?倘若這千絲萬縷的聯係並不僅僅是巧合,會不會凶手正是在箬笠身邊尋找獵物?可我一味考慮凶手的動機,卻疏忽了凶手和死者之間可能有一個第三人。這第三人挑選死者的規律和凶手的動機完全是兩回事。

“當蘭蘭說起信丟了,我便問她:馬先生的信在不在裏麵?她說,她沒有拆開來看,怎麽會知道這是誰的信?可事實上,童海波把名字簽在了信封封口上。當然,她或許真的沒有注意到。可當我再問她以前有沒有丟過信時,她竟麵紅耳赤地提高了聲調。她是個好演員,可惜年紀太輕。這為丟信而吵架的借口,恐怕都是她的臨場發揮。

“沒有人比蘭蘭更合適做這第三人,她可以自由攔截箬笠的信件,代替箬笠回信,把他們約到陰陽街去。箬笠沒有機會讀到朱世保寫給她的道歉信,甚至可能從沒有聽說過張新的存在。而那些男人卻受寵若驚地去赴死。

“讀到童海波的信後,蘭蘭應該和從前一樣去找過迪瑟,迪瑟卻不願意再動手。蘭蘭隻能依靠她自己,這才上演了一出和前幾起案件截然不同的刺殺。”

兩人默默無語,對著屍體坐下。

天色破曉。王克飛抬頭,看見兩根紅色屋梁上架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鳥巢。

這時,窗外傳來汽車馬達聲。

董家文首先跳下了車,連蹦帶跑地闖了進來。他一眼看見了地上的屍體,立刻像個孩子一樣躲到了夏若生身後,驚恐地念叨著:“這下你們闖禍了!魔鬼是殺不死的!她還會再回來的!”

跟在他身後的董家強,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她是凶手,”夏若生走向他,“也是你的親生母親。”

董家強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夏若生挽起他的胳膊,帶他去院子裏走一走。

迪瑟精心計劃了二十多年後的重逢,卻親手殺死了她的愛人。她一心期待和兒子團聚,卻隻是落入了夏若生的圈套。當她真正想見的兒子趕來時,她的眼珠已經冷卻成了兩顆灰淡的小石子。

現在夏若生唯一能做的,是把她所知道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訴這個最應該知情的人。

董家強聽完後不發一言,隻是抬起頭看看這霧氣迷蒙的湖麵,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當然,夏若生並不指望他感動。一個經過第三人轉述的故事實在太過冷靜和平淡了。她真希望迪瑟臨死前的那番回憶和表白並不是被她和王克飛這兩個陌生人聽了去,而是能留到這一刻。

“我希望你能原諒……我們本來並不準備開槍——”

董家強揮揮手,打斷了她的話。“這裏很美吧?”他毫不相幹地說。

“如果是我,我也會用百分之五的股權換這座房子。”夏若生看著開闊的大自然。

“不知道為什麽,我竟然不傷心……但我很同情她。”

“你會領回屍體下葬嗎?”

“不,她傷害了我的家人,以及……很多人。”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她很自私。”

夏若生再看他,他的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仿似真的有迪瑟的血脈。

“董淑珍現在怎麽樣了?”夏若生問。

“孩子沒能保住……她的子宮昨夜被切除了,她以後再也無法生育。”

夏若生和王克飛來到醫院病房時,董淑珍醒著,正看著窗外的陰天出神。

即便李欣同提醒“王探長和夏醫生來看看你”,她也沒有什麽反應。她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幾歲,眼窩深陷,嘴唇枯萎。

李欣同坐在床邊,握著董淑珍的小手,委婉地把昨晚發生的事告訴了她:迪瑟如何使家文瘋癲,如何使她常年不孕,如何給她的母親下慢性毒藥,又如何親手殺死了她的父親。最後,她是如何死在王克飛的槍下……這不是什麽好消息,但或許,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也算是個好消息。

董淑珍聽了這麽多的情節,卻並不顯得驚訝。她隻是挪了挪腦後的枕頭,依然望著灰茫茫的天空。

王克飛起身告辭,卻聽到董淑珍淡淡地念了一句:“背叛家人的人,也是在背叛他自己……”

“她最後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走出了醫院,夏若生問。

“我也不懂。”

老大和老二正站在醫院外說話,老二打算進去看望淑珍,向她懺悔,老大拍拍他的肩膀給他打氣。

兄弟之間隔了半輩子的冰山此刻倒開始融解。或許,兩人發現各自體內流著不一樣的血液時,反倒能理解對方了。也或許,在董家強也失去了一個母親後,董家文終於沒有什麽可以憤憤不平的了。

在回杭州的車上,王克飛和夏若生坐在後座上,一路顛簸,默默無語。

“你知道我真正開始懷疑蘭蘭是什麽時候嗎?”夏若生突然開了口。

“是我有天躺在**,回憶起了蘭蘭替箬笠買曇花的那一刻。

“她跪在鬆軟的泥土上,用細嫩的雙手把花朵挖掘出來放置在花盆中。當我問她為什麽要買這曇花時,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柔軟而幽秘,這是一個女孩在提到自己的秘密心事時才會用的一種聲調,是一個女人想起心儀之人時才會流露的表情。而她在那一刻提起另一個女人,卻直呼箬笠,偏偏省略了箬笠姐的‘姐’字。

“她愛上了箬笠。”

王克飛聽後並未作答,過了半晌後突然說:“那晚,我並沒有把你當作其他人。”

夏若生轉過頭看看他。

“我心底其實清楚你是誰。”他又補充道。

她咬著嘴唇笑了一下。“這一夜可真長啊。”

他也笑了一下,兩人便又各自望著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