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蘭被帶走的時候,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沙發上的箬笠,算是做了告別。箬笠倒不如蘭蘭平靜,夾煙的手有些顫抖,抬起頭迎向蘭蘭的目光,這眉間似有埋怨也有不舍。

箬笠回憶了那晚的爭執。蘭蘭走進仙樂斯的房間,突然像變了一個人,煩躁地整理著箬笠衣架上的衣服。箬笠發現她在流淚,便問她怎麽了。蘭蘭卻隻是一味地說她受夠了,接著又對箬笠冷嘲熱諷,說她無法像箬笠一般向每個男人賣弄風情。

箬笠也生了氣,以為蘭蘭遇到了哪個舞客的騷擾,莫名地遷怒於她。兩人爭執了幾句,箬笠便索性任由蘭蘭一個人哭泣。她怎麽會想到,蘭蘭的苦惱是因為偷偷讀了馬先生的信呢?

後來兩人坐車回家,一路也無話可說。箬笠回家後雖然服了藥,卻依然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當聽到蘭蘭開門回家,她便披上外套查看,隻見蘭蘭穿一身黑衣黑褲,麵色慘白地爬上樓梯。

她問蘭蘭到底發生了什麽,蘭蘭說她本可以替箬笠除掉那位“像蒼蠅一樣的馬先生”,卻失了手。突然間,她緊緊抱住箬笠哭泣起來:為什麽箬笠總要讓她去收拾殘局?為什麽她不能忠於自己的愛人?……

箬笠愣在原地,呆呆地看著蘭蘭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向房間。

那一刻她當然明白發生了什麽。兩人寂寞時曾相擁而眠,同池而浴,女孩間的親昵,帶著若即若離的欲望,卻並沒有讓她去深究背後沉重的感情。你把另一人當作什麽,有時候是連你自己也無法說了算的。她知道,她從此失去了一個不會爭風吃醋的姐妹,一個隨叫隨到的玩伴,或者,一個真正忠誠的愛人。

一年多的美好時光結束了,她又變得孤獨,而這一切全因該死的愛情。

這不過又是一個陰差陽錯的故事。

他們在審訊蘭蘭時,以為她會說自己是被迫的,隻因無法違背“養母”迪瑟的意願。可蘭蘭卻平靜地說,把那些死者帶給迪瑟,是她自己的主意。

她從主人家逃出來後,被一位重病的舞女收留,也正是在那裏遇見了迪瑟。

她第一次見到迪瑟,就覺得她與其他人不同,她仿佛沒有靈魂,隻剩一副軀殼。她不懂悲傷和憐憫,說她自私也好,邪惡也罷,她活著的全部意義似乎就是為了實現她的計劃,盡管蘭蘭並不清楚這計劃是什麽。她並不愛迪瑟,認她做養母,隻是為了在無家可歸時有一個屋簷。

而箬笠……說起箬笠,她又甜甜地笑了,箬笠是這世界上唯一真正對她好的人。

迪瑟讓她找一些小白鼠,她便想到了糾纏箬笠的男人們。她給他們寫信,把他們約到了1294。至於董正源,迪瑟早已叮囑她,那一天他會出現在仙樂斯,她隻需要把地址和時間告訴他即可。

她總是提前在1294的客廳等候。看到是箬笠的跟班,男人便更加確信自己的好運,以及將要擁有的豔福。她給他們喝下紅酒,片刻後又把他們引入迪瑟的臥室。至於他們臨死前究竟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再也沒有人知道。

夏若生記得王克飛的話。他說,那一夜,他知道她是誰,並沒有把她當作別人。

或許是用量不夠,所以對他並沒有起作用。也或許,他認為這是他欠她的答案。

“那麽,箬笠是真的愛上我了?”童海波問。他身著淺棕色羊絨大衣站在碼頭,腳邊是兩隻大皮箱。

“如果是,你是不是就不走了?”夏若生問。

“對,我趕緊把船票退了啊。”他笑。

“原來你們男人也可以是禍水。”夏若生道。

“錯了,最大的禍水是你們這些警察、法醫。本來是個好結局,卻被你們在追求所謂真相時破壞了。你沒想過,有時候你們失敗了,也是成全另一些人的人生?”

“不,她的人生是被她自己一手破壞的。”夏若生不以為然,“如果她沒有失手殺了她的愛人,也許真的是一個美好的結局,當然,也隻是對兩位主人公而言。至於每個故事的配角們,劇本總是更殘忍。”夏若生想到了董淑珍,她最後枯萎的模樣,叫誰看了都會心疼。

“這會兒,我倒想起了漏掉的一個細節:芫菁這種小蟲子是棲息在忍冬上的,而暖房外的那幾株忍冬自有其寒夜挺立的道理。如果早些發現這一點,這破案的功勞大概不會被你搶了去。”

這時,不遠處傳來尖叫聲,有人開始燃放鞭炮。

“又要過年了。”童海波看著歡呼雀躍的人群。

“下次何時再見?”

“來了趟上海,仿佛專程是為了給你破案。這一來一回路上就要一個多月,人生有幾個月呢?再見時,你會不會和迪瑟一樣老了?”

夏若生抿著嘴,沒有說話,心底卻有點酸楚,也說不上為什麽。

這時,檢票口開了閘門,人們爭先恐後地向渡輪擁去。

“好啦,你也該走了。”夏若生說。

童海波提起兩隻箱子。“我要感謝你讓我的脖子受了傷,這下兩旁的美人風景都看不了,隻能專心看我的研究報告。”

夏若生上前一步,輕輕擁抱了他,在他耳邊道:“真的再見了。”

她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個子真高。

兩人鬆了手。“再見啦!”他揮了揮手,提起行李轉過身。

“再等一下,”這時,夏若生卻叫住了他,“我有問題要問你……”

童海波放下皮箱,無奈地叉著腰。“又是關於這個案子?你確定想把這個問題留作我們最後的道別嗎?”

“為什麽帶著玻璃球,我給你的那個?”

這問題似乎把反應靈敏的童海波給難倒了。他思索了一會兒,才回答:“我原本以為我可能不會回法國了。如果那樣的話,我應該把所有重要的東西都裝在這兩個箱子裏。”

“像是挪亞方舟?”

“對。像是挪亞方舟。”童海波笑。

這一絲曖昧的溫暖竟是頭一次從夏若生心頭爬起。她明白,他們兩人站在人群中,看上去是多麽般配和幸福。可他卻要走了。也許後會無期。

她擺擺手。“這次,真的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