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天色蒙蒙發亮,呼嘯的北風挾卷著雪塵,叫人睜不開眼。
丁老頭每天清晨都到亂墳崗一帶來碰運氣,管理員因為是他的老鄉,便也睜隻眼閉隻眼。與平日裏一樣,他在垃圾山上靈活地跳來跳去,翻找值錢的垃圾,諸如鐵皮、銅絲、玻璃瓶、斷腿的家具之類的。當他發現自己今天運氣不佳後,又拖著麻袋,走向了亂墳崗。
亂墳崗上停放了一具具無名屍。一張草席,一塊白布,便等著入土了。這幾年戰亂,大量無名屍由蘇州河運到這裏,因為無人監管,風吹日曬,腐爛發臭。政府不得不撥款,每隔三日就把無人認領的屍體挖坑深埋。
因為屍體大部分是患病不治的窮人,所以一般人擔心傳染,不敢接觸。丁老頭正是占了這個便宜。上個月,他竟從一個老婦人的胸口摸出了一隻銀鐲子。
而此刻的場景,連他也嫌惡起來。前天的暴風雪把覆蓋屍體的白布都刮走了。昨天氣溫回升,雪開始化了,到處都是滑溜溜、濕答答的。亂墳崗上一片狼藉。
他站在亂墳崗上,眺望不遠處的陰陽街。
陰陽街以前叫作東新村。最初,隻是一個百餘人的小村莊,叫小辛莊,一麵是大片的農田和蘆葦**,另一麵是垃圾場和亂墳崗。民國十五年起,蘇州河南岸興建了不少工廠。流離失所的窮人和來滬謀生的農民陸續在小辛莊附近搭棚建屋。後來住戶越來越多,流氓、逃犯、劫匪……都棲身此處,已壯大到一萬多人。因為旁邊就是亂墳崗,民宅和墳塚一街之隔,死人與活人同住,當地人便稱之為“陰陽街”。
那一片通向天邊的棚戶區,在得了白內障的丁老頭眼中,就像一大群貼著地麵低飛的黑壓壓的馬蠅。他寬慰地想,他在其中有一個小小的孤獨的家。
即便那隻是個一米高的草棚,並且被前天的暴風雪摧毀了一半,但那畢竟是他每晚都會回去的地方。他很可能會死在那裏,腐爛生蛆,很久不被人發現。但在人死後,還有什麽是重要的呢?他更在乎能在牙齒掉光以前,吃上一個熱乎乎的肉包。
這時,他低下頭,看見在兩具屍體中間躺著一個包裹。包裹是用一塊鑲金絲的黑色披肩打的結,莫非是舞女的陪葬品?
他興奮地奔過去,用兩條極細的胳膊抱起包袱,摟在懷裏。
四下張望無人後,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一團黑色毛發露了出來……
他揉了揉眼睛,借著晨光看清了,這是一張齜牙咧嘴的麵孔!他眼前一黑,雙腳一軟,鬆開了手。包裹在泥地上打了個滾,徹底散開了,兩個男人的頭顱各自滾落到一邊。
等回過神來,他又驚又怒,連滾帶爬衝下了亂墳崗,一邊破口大罵:“哪個狗娘養的,把死人頭裝在包袱裏!”
融雪的時候氣溫更低。一點點風,像要在皮膚上刮出血來。
周青玲和孫浩天在低矮淩亂的茅屋之間穿梭。棚戶夾成的弄堂兩邊流淌著兩條汙濁的小溪,生活垃圾堆積如山,臭氣衝天。周青玲不得不折起裙角,捂住鼻子。
令她絕望的是,陰陽街就像一個巨大的迷宮,他們剛剛走到了756號,突然數字又跳到了389號。
前麵走來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一個勁地在咳嗽,他們想上前問路,老人立馬轉去了岔道。他們跟過去,老人已經不見了。
不遠處的屋簷下蹲著一個眼睛紅腫、形容枯槁的老婦人,守著一籃桑葚。周青玲上前問路,老太太衝身後大喊了幾聲。屋裏走出來一個衣衫襤褸、長發披肩的漢子,大約是她兒子,說要帶他們去。
三人經過一條窄街,又穿過寶成橋。
漢子耐不住沉默,發問了:“兩位探長上那頭抓人去?”
周青玲低頭看看自己的大衣下露出的一截藏青色警裙,心想大約是自己的裝束泄露了兩人的身份。
“我們隻是去查案子。”孫浩天說。
“是那啥1294的吧?”漢子是北方口音。
“你也聽說過?”
“嗯,今早聽幾個人嘮嗑說起。以前住那裏的姓朱的,我還打過一次交道。”
“你說朱家的兒子?”
“對。那時我常在寶成橋這一帶溜達,有天在街口遇見他,他請我抽了一支煙。談話中聊起,他叫朱大誌,住1294,因為賭錢,媳婦跑了,飯碗丟了。他現在跟他爹學木匠活,問我知不知道哪兒用得上木匠。
“我當時就納悶,他怎麽來問我呢?一般住在寶成橋那頭的,不會和我們這頭的人搭話,因為他們多半有一份糊口的活,看我們個個都像殺人犯、強奸犯。去他的,這世道就是這麽奇怪,他們被有錢人瞧不起,卻又瞧不起比他們更窮的人。
“我看他挺誠懇的,答應幫他問問。他抽的煙不便宜,我就很好奇,他們一家哪兒來的錢。他說他有個妹妹混得不錯,其他也不願多談。我心裏都明白。”
“就見過這一次?”孫浩天有些失望。
“兩個月後,我去附近一個小賭莊轉轉,又看到了他。他一腳踩著板凳,叼著煙罵罵咧咧,盯著桌上的牌,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想到上一次見麵時,他還很肯定地說他戒賭很久了,我倒可憐起他那個做妓女的妹妹。她陪一晚的錢夠他輸一晚嗎?
“我想著他也未必樂意在這裏見到我,便沒和他打招呼。再後來我就沒見過他,也沒聽過任何關於朱家的事,直到這次出了命案。”
周青玲插嘴問道:“是誰標的門牌號,這麽混亂?”
漢子回答:“幾年前有土匪跑到了東新村,日本警察進來抓,被搞得暈頭轉向,於是讓東新村的幾家工廠為居民標門牌號。這裏的人家一覺醒來,牆上都被人用白漆刷上了數字。”
這時,他們前方出現一排排簡屋,高低錯落,一家挨著一家。一路走來,這裏的房屋質量最為牢固,也最靠近工廠區,半空中拉滿了密集的電線,想必房子裏通上了電。
“1294就在前頭,我不送了。”剛要轉身,他又捋了捋亂發,道,“兩位,聽說過這句話沒?寧坐三年牢,不住石灰窯。如果坐你們的牢,不用受皮肉苦,不如把我帶走吧。”說完,漢子大笑著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