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你憂慮的表情,她神經質地仰麵大笑起來,露出了一顆鑲在口腔深處的金牙。這也是新的,就像她的命運,你暗自想。

她繼續說,那個淩晨,她終於找到了東新村的1294,推開門後,卻發現美好的未來隻是她一廂情願的想象。

她的父親擺攤做木匠,個把月才能接到一單活,根本無法糊口,她的哥哥沉迷賭博,幾個月前就已被廠子開除。她覺得心寒,一貧如洗的家裏連一張床都沒有為她準備。家人臉上的愁雲提醒她,麻煩不止這些。

原來,上周,她哥哥的手又癢了,再次光顧了賭莊,這次中了別人的圈套,不僅輸掉了房子,還欠了一屁股債,一家人就要淪落街頭。他們跪地懇求才換到了兩個月的寬限期。無奈,聽說女孩在上海掙錢更容易(譬如大部分工廠隻招女工),她母親也不希望她留在村裏浪費自己的幾分姿色,便寫信把她騙來。

她若去工廠紡紗,當然來不及在兩個月內支付哥哥的賭債,贖回房子。第三天,她就被哥哥的一個朋友帶去了黑貓舞廳。那朋友給日本憲兵跑腿,積累了一些關係。她就是跟那個男人學會了跳舞、簡單的日語,當然,還有其他的一些。

她說屈身黑貓舞廳,隻是權宜之計。

起先有陌生男人摟她的腰,她都覺得別扭。她計劃盡快攢滿路費,逃離這裏。後來她發現這樣掙錢容易,又想多攢一些帶回去,為她和大栓今後的生活做打算。

可她卻從沒有收到大栓的任何回信,這也讓她賭起氣來。所以後來,當她搬進一個舞客為她新租的公寓,倒在一堆飄散著脂粉氣的衣物中時,她突然再也不願意離開,回到那個窮愁的村莊去了。

她是幾個月後才知曉,大栓並非沒有給她回信,而是他的三封信都落到了她哥哥的手中。他擔憂大栓會來上海找人,便冒充她回信道,她已是日本軍官的情人,不會再回頭。

她能想象大栓讀到信後的憤怒。他恨日本人,日本的空襲炸死了他的舅舅。她更傷心的是,大栓也從此成了鄙夷她的那一個。這才是她最計較的。旁人一個輕蔑的眼神,都能叫她從噩夢中驚醒。那夜喝醉了酒,她發了瘋,衝著她的家人叫嚷,是他們毀了她的生活!

可她母親卻粗暴地扯著她身上的衣服,大聲問:“難道你不喜歡這些料子嗎?你不是一直都想要這種金屬胭脂盒嗎?你還想睡回泥地一樣冷的床嗎?你為什麽隻知道抱怨?難道現在你身邊的男人真不如那個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像樣的小子嗎?你就不應該在吃香喝辣的同時盡點孝道嗎?”

她啞口無言,也許因為被說中了。

她並沒有被人挾持,對家人境遇的同情也沒有深到足以讓她獻身。她在走一條她內心深處渴望卻膽怯邁出第一步的道路,她的家人隻是在她身後輕輕推了她一把。

隻不過……現在,當她的物質欲望滿足的同時,她還希望能捍衛一點點尊嚴。她把責任推卸在家人身上,是因為她不想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說到這裏,她仰頭哈哈大笑:“我現在終於能體會了,為什麽每個婊子都想立牌坊。”

但這種被說破了的利益交換已經使她失去了對親情的任何幻想。她冷靜地通知他們,既然這房子是她付錢買回來的,便是她的財產。現在,她隻是念著舊恩,暫借給他們住。哪天她心情不好了,隨時可以把他們趕走。

她喜歡回憶他們聽到這番話後瞠目結舌和憂愁的表情。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找你說這些話嗎?”她幽幽地說,“因為在火車上,我發現你一直在偷偷看我,你的眼神中有一種東西是那時候的人們看我所不會有的。那是憐憫。也許你當時就明白,我到了上海會遇到什麽。

“你告訴我,對於這個城市,喜歡的人很喜歡,厭惡的人很厭惡。我也想告訴你,還有一種人,說不清楚對它到底是喜歡還是厭惡,隻知道,快活一天算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