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剛過,海天交界處似乎並不遙遠。水墨色的天空與灰色的海麵並無明顯界線;慘淡的烏雲似乎正在向海天交界處聚攏,越集越密,直到最後完全與其相連,自始至終沒有突然的過渡,隻是兩種元素的簡單匯合。正因如此,這片被黑雲籠罩的區域並不算大。在這片圓形區域之外,海水向各個方向漫延,長達數千海裏(1);在這片區域之下,水深達兩海裏。這兩個數字在學術上經得起考量,但聽起來仍然不可思議。海平麵以下兩海裏的地方是一個比人類建造的最長且最黑暗的隧道的中心還要深邃幽暗的所在,這裏的水壓也比人類任何時候在工廠或實驗室裏構造的都要大,這是人類一無所知並且從未發掘的一個世界,除了裹挾在“鋼鐵棺材”(沉船)裏的屍體以外,沒有人造訪過此地。在渺小的人類看來,這些大船曾經巨碩無比、牢不可破,如今卻沉入海底,永遠墮入遠古泥濘的黑暗與深寒之中,仿佛落在舞廳中央的一粒塵埃,再也沒有一絲動靜。

海麵上,在海天交界處劃定的有限區域內聚集著許多船隻。從東北席卷而來的灰色長湧(2)沒完沒了地在這片區域肆虐,每一次長湧襲來都像在耀武揚威地展現自己的無窮力量。巨浪拍打過來,船隻唯有謙卑地順從,在一陣猛烈的搖擺中,先是高高地揚起船首,直指天穹,然後變換姿勢,船首下沉,船尾翹起,在下一次顛簸開始之前,搖搖晃晃地從滔天巨浪中奮勇而下。整個區域內縱列橫排了許多隻船,隻需觀察每艘船的航線和位置就可以追蹤巨浪的走向,它正沿著對角線的方向縱橫肆虐——這兒有船在波峰聳入天際,那兒有船沉入波穀(3),隻有桅杆頂勉強可見;這裏有船向左舷橫擺,那裏有船向右舷傾斜,它們時而駛向彼此,時而又分離,隻要耐心地觀察,這些都能被收入眼底。

船隻像海浪一樣開始分散,這些船大小不一,起重柱和吊臂的樣式也不一樣,有貨輪和油輪,也有新船和舊船之分,不一而足。不過,它們似乎都被同一種意誌驅使,全部頑強地向東方航行,尾浪相互平行,轉瞬即逝。不僅如此,不管花多長時間仔細觀察,都能發現它們會在不定期的間隔後改變各自的航行方向,時而向左舷偏離幾度,時而又向右舷挪移些許,後船以前船為基準。盡管其航向各有微調,但觀察者很快就會看到,這一批浩浩****的船隻的大體航向依然是東方,它們頑強不屈,毫不動搖。每過一小時,不管那個遠在千裏之外的東方目標在哪裏,船隊都離它更近了一點兒。正是這種精神激發著每一艘船的鬥誌。

話雖如此,倘若繼續觀察,也會發現激昂的精神並非絕對可靠,這些船作為機器也絕非完美無瑕。幾乎每一次航向的小小變動都會給這三十七艘船釀成危機。對此,有經驗的觀察員或許早已料想到,畢竟每艘船都隻是一台機器,方向不受人的意誌的影響;每艘船在性能方麵也都與鄰船有差異,在操舵時,其反應也略有不同;此外,麵對從船首或者船尾打來的風浪,每艘船的應對方式也不一樣;而且,每艘船受風向的影響也不盡相同;更何況,所有船隻前後間距不過半海裏,左右相隔不足四分之一海裏,因此,細小的差異很快就能演變成至關緊要的頭等大事。

即使每艘船都完美無瑕,情況也不會有絲毫改觀,更何況現實情況本就與完美的理想狀況相差甚遠。每艘船的輪機並不能保持高度一致的性能,燃油情況也並非絕對統一,隨著時間的推移,管道可能發生堵塞,閥門或許會卡住不動,進而導致由輪機驅動的螺旋槳不能以統一的速率持續轉動。即使用羅經(4)導航也並非絕對準確。燃油和儲料的消耗會使排水量發生變化,就算螺旋槳能夠奇跡般地保持勻速旋轉,由此觸發的推力也有可能產生不同的效果。所有的變數或許隻會在一分鍾內造成幾英尺(5)的相對位置變化,但在密集的船隻隊列中,一分鍾內產生的幾英尺誤差可能在二十分鍾內就會演變為不堪設想的災難。

除了上述所有的變量,還有人為變量,這也是所有變量中最大的變量。舵輪需要人親手轉動,儀表需要人親自觀測,羅經的指針也需要人運用技巧才能在標度盤上保持穩定。然而,人本身就千差萬別:有的人反應遲鈍,有的人敏捷機靈;有的人生性謹慎,有的人辦事魯莽;有經驗豐富的,也有初來乍到的。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要比船舶之間的差異更為重要,因為後者的差異可能在二十分鍾內引發災難,但人為變量——比如一個馬虎的指令或者聽錯一次命令,一次掌舵動作的失誤或者一個錯誤的計算結果——完全可以在二十秒內招致滅頂之災。控製這些變量的是位於中央縱列的領船,領船降下信號旗標誌著轉向的確切時機,這時各船就必須開始轉向。每一次轉向都凝聚著為期數天的精心考慮,但即便如此,也很容易發生轉向錯誤。比轉向錯誤更容易出現的是人的疑心,人們會懷疑下一次應該如何轉向,也懷疑相鄰船隻船長的執行能力。一個謹慎的人可能會在下達命令之前猶豫片刻,先看看其他人在做什麽,而由此耽誤的時間足以讓其船隻被相鄰一艘打好右滿舵的船攔腰撞上。這樣的一次撞擊往往是致命的。

與這些船隻賴以漂浮的浩瀚大海相比,它們簡直微不足道。如果它們能夠直麵自然之力,在這片無垠的大海上幸存下來並抵達目的地,那簡直堪稱奇跡。然而,人類的超凡智慧和匠心獨運使這一切成為可能,其知識和經驗的薪火相傳可以一直追溯到第一枚燧石敲出的火花以及第一個象形文字的出現。如今,人類的超凡智慧和匠心獨運同樣增加了航行的危險。低沉陰暗的天空和滔天巨浪中處處潛藏著威脅,盡管危機四伏,這些船隻依舊繼續著各自複雜而艱難的航行,災難隨時可能發生,幾乎如影隨形。如果船隻繼續航行,不管它們之間是否拉開了安全的距離,等待它們的都將是更為嚴峻的災難挑戰。

在千裏之外的前方,人們正在焦急地等待船隻抵達,不論男女老少,全部翹首以盼,盡管他們並不知道這些特殊船隻的存在,連船名也說不上來,更不知道船裏與寒冷徹骨的海水僅隔著一層四分之三英尺厚的鋼板的人都姓甚名誰。如果這些船隻以及那成千上萬艘與它們一樣不知名的船隻沒有抵達目的地,那麽苦苦等待的芸芸眾生將會饑寒交迫,疾病纏身,還可能被炸彈撕成碎片,或者遭受更加慘淡的命運——為多年以前他們冷酷抉擇的命運付出代價,或者淪為奴隸,聽憑一個思想與他們相左的暴君的發落,從此被剝奪自由,到那時候(哪怕他們不會運用邏輯推論,也能憑本能知道)不僅他們,全人類都會跟著遭殃,全世界的自由和民主都將就此沉淪。

對此,船上有人感同身受,即使保持船位以及維持航向與速度的當務之急讓他們暫時忘記了這種認知,即使同一艘船上沒有這種認知的也大有人在,即使船上有很多因為其他原因或者毫無緣由就與他們共赴險境的人,有隻渴望金錢、酒精、女人或希望用財富謀求安全感的人,有急著想把許多事情遺忘殆盡的人,也有什麽都不需要忘記的傻瓜,有需要養家糊口的人,也有不願直麵時艱的人。

在他們之中,有些人的任務是讓螺旋槳一直轉動,有些是讓船隻保持漂浮,還有的是維持船隻在編隊中的位置,或者延續船隻的工作狀態,抑或為那些有任務在身、需要忙碌奔走的人提供食物,但當他們各盡其責的時候,不管其動機高尚也好,卑微也罷,甚至根本就不存在動機,他們都隻不過是服務於各自船隻的組成零件而已——隻是鑒於人性差異,他們並不具備機械那種可以衡量的誤差容忍度。他們或者他們的船隻(在此並非要把船隻和船員區別對待)要麽成為一方拚死保駕護航的對象,要麽成為另一方勢必摧毀的對象;如果不千方百計地越過大洋,他們就會被送入冰冷的海底深淵。

(1) 1海裏約為1.852千米。——譯者注

(2) 指由遠處大風掀起的一種長而通常未破碎的海浪。——譯者注

(3) 兩個波浪之間的低凹處。——譯者注

(4) 羅經即羅盤,船舶用它確定航向和觀測物標方位。——譯者注

(5) 1英尺約為0.305米。——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