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批運輸船隊上共有將近兩千人,而負責護航的四艘驅逐艦和護衛艦上的人員總計八百來號。無須贅言,編隊的價值無法估量,三千人的性命和一千五百萬美元的財產全部由美國海軍指揮官喬治·克勞斯一人負責。此人年紀四十二,身高五英尺九英寸(2),體重一百五十磅(3),膚色不深不淺,灰色眼眸,他不僅是護航指揮官,還是馬漢級驅逐艦“灰獵犬號”的艦長,該艦於1938年編入現役,排水量為一千五百噸。

以上都是顛撲不破的事實,雖然事實或許說明不了什麽。運輸隊的中心是“亨德裏克斯號”油輪,它原本無足輕重,在這艘油輪的持有公司的賬簿裏,油輪本身的價值為二十五萬美元,另外還攜帶著價值約二十五萬美元的油料。這本來也沒什麽大不了,可一旦它順利抵達英格蘭,那麽它運載的貨品將為整個英國海軍提供一個小時的續航時間,由此產生的意義難以估量——試問,對這個世界來說,一個小時的自由豈可用金錢衡量?在沙漠中口渴難忍的人一點兒也不會在乎自己的萬貫財富。相較而言,指揮官克勞斯體重一百五十磅的事實卻有著舉足輕重的重要性,因為人們根據這一事實能夠衡量他在緊急情況下抵達艦橋的速度,而且,一旦他登上艦橋,其體重還有可能暗示他抵禦物理壓力和堅守崗位的能力,這可比“亨德裏克斯號”的賬麵價值重要得多。對於油輪的持有人來說,這也尤為關鍵,盡管他們自己或許不願意承認,甚至聽都沒聽說過這位叫喬治·克勞斯的美國海軍軍官。就連他是一名路德教會牧師的兒子、在虔誠的宗教信仰環境下長大並且深諳《聖經》的事實,他們也一概不感興趣,但這些至關重要,因為在戰火紛飛的日子,領導者的品質和性格決定了一切。相比而言,物質的問題反而無關緊要。

在應急艙(4)裏,喬治·克勞斯剛剛衝完澡,他用毛巾擦幹了身子。這是過去三十六個小時內他第一次逮住機會洗了次澡,下一次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了。對他而言,解除全員戰鬥警報的破曉時分可謂彌足珍貴。他換上厚實的羊毛內衣,套上襯衫和褲子,穿上襪子和鞋子,匆匆忙忙地梳好頭發,勉強遮掩住不久之前剃短的鼠灰色胡楂。他的眼睛盯著鏡子,審視著自己刮得恰到好處的臉。他的雙眼(或許算不上灰色,比起灰色更偏向綠褐色,目光冷峻)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沒有絲毫認可或者同情,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對他來說,鏡中人就是一個陌生人,從不夾帶任何私人感情。他的身心全為恪盡職守。

這次洗澡和刮胡子,加上在早晨這個時間換上幹淨的襯衫,所有這些提前進行的穿著打理都因為戰爭而亂了以往正確的次序。克勞斯已經站了三個小時。他在全員戰鬥警報拉響之前就已經迎著夜色來到艦橋上,準備好迎接與黎明接踵而至的危機,他一直站到茫茫夜色中緩緩露出破曉的銀灰之色,他的軍艦和船員也都做好了行動準備。等到天色完全亮起——如果陰鬱的灰色也能適用這種表達——軍艦就可以解除全員戰鬥警報,克勞斯就可以讀取通信長送來的累積訊息,聽取各部門負責人的簡短報告,還可以透過望遠鏡從右舷至左舷來回觀望,親自視察自己指揮的戰鬥艦隻,以及艦艉遠處的運輸船隊。黎明前一小時或許是一天中最安全的時刻,克勞斯可以暫時休息。他可以跪下祈禱,可以享用早餐,也可以洗澡和更換衣物,即使這個時候這樣做似乎非常不合常理,因為這並非新一天的開始。

他轉身離開鏡子裏的陌生人。胡子剃幹淨了,他心滿意足,然後靜靜佇立,紋絲不動,一隻手搭在椅背上,眼睛盯著甲板。

“昨天,今天,直到永遠。”他自言自語道,在自我檢查以後,他總會這麽說。這是《希伯來書》第八章中的一段經文,標誌著他又邁入了人生旅程中的一個嶄新階段,向死亡和超脫它的不朽不滅又近了一步。他在聚精會神地思考,雖然頭腦被這種思想牢牢占據,他的身體卻還能自動保持平衡,盡管艦船在晃動、俯仰。隻有驅逐艦會以這種方式晃動、俯仰——過去幾天一直沒有消停過。甲板在他的腳下揚起又墜落,在左舷和右舷之間急劇傾斜,時而前仰後合,時而似乎又改變了想法,艙室裏那些簡單的陳設物發出的響動節奏在關鍵時刻被螺旋槳的巨大驅動聲打破了。

克勞斯從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5)畢業後的二十年中,在海上度過了十三年,大部分時間他都在驅逐艦上服役,所以即使他的大腦在思考靈魂的不朽和塵世的短暫,身體也早已習慣在顛簸之中不動如山了。

克勞斯抬起眼睛,盯著那件他想要穿的毛衣。眼看他就要伸手碰觸到它了,艙壁上的傳令鍾裏卻傳出了嘹亮的音符,傳話筒裏響起了卡林中尉的聲音,他剛剛在全員戰鬥警報解除以後接管了甲板。

“艦長請至艦橋,長官。”卡林說道,“艦長請至艦橋,長官。”

聲音裏透著十萬火急。克勞斯的手變換了目標,轉而去夠那件掛著的製服大衣,沒再去管毛衣,另一隻手拉開艙門的玻璃纖維門簾,身穿短袖襯衫、手握大衣向艦橋猛衝了過去。從警報響起到克勞斯進入操舵艙一共曆時七秒,他甚至來不及環顧四周。

“哈裏發現接觸(6),長官。”卡林說道。

克勞斯拿起無線電話——艦間無線電通話。

“喬治呼叫哈裏。喬治呼叫哈裏。請繼續。”

他邊說邊把身子向左邊傾,目光望向波濤洶湧的大海。左舷三海裏半之外是波蘭的驅逐艦“維克托號”,再向外三海裏半是英國皇家海軍的“詹姆斯號”,它在“維克托號”的艉斜方向(7),落後比較多。從操舵艙看過去,隻能略微窺見“詹姆斯號”的上層建築,一般情況下,這麽遠的距離是什麽也看不見的,特別是當它和“灰獵犬號”都處於波穀的時候。它現在偏離了航向,向北方駛離運輸船隊,大概是要追蹤信號源。在艦間通話中,“詹姆斯號”用代號“哈裏”指代自己。就在克勞斯的眼睛盯著它的時候,無線電響了起來。英式英語抑揚頓挫的語調是無法磨滅的。

“遠距接觸,長官。方位(8)3-5-5。請求攻擊。”

總共十五個字,如果省去“長官”二字就更簡潔了,其背後卻隱藏著一個極其複雜的問題,必須把許許多多的因素考慮在內——還要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找到解決方法。克勞斯的眼睛在尋找複視器(9),一個良好的習慣能夠在一瞬間簡化某個繁雜的因素。以目前的“之”字形航線來說,一個方位3-5-5的信號就在遠方的左舷方向。“詹姆斯號”是四艘護航驅逐艦的左翼,目前位於運輸船隊以左三海裏。U型潛艇——誰也不能斷定信號來源是否就是U型潛艇——與運輸船隊的間隔一定不超過數海裏,在運輸船隊左前方不遠的位置。他抬頭看了一眼時鍾,還有十四分鍾就要進行下一次轉向了。這一次船隊將轉往右舷方向,肯定足夠遠離U型潛艇。這是支持克勞斯規避U型潛艇的一個因素。

除此之外,支持他做出這一決定的還有其他因素。他們能夠戰鬥的護衛艦船隻有四艘,隻有當四艘艦船全部位列運輸船隊前方並且打開聲呐時,才能達到最佳戰術效果。如果他們派遣其中一艘——甚至兩艘——前去打探,護衛陣形就失去了作用,其他U型潛艇便會有機可乘。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不過還有更加舉足輕重的因素,那便是燃油消耗——這是每一位海軍軍官揚帆出港時就一直擔憂的問題。如若追擊,“詹姆斯號”必須以全速(10)進發,這樣一來,它就會偏離運輸船隊的航向。而且,搜尋作業可能要耗費幾個小時,不管結果如何,最後它都要和運輸船隊會合,而後者很可能在前者進行搜尋作業途中就駛離很遠了。這意味著“詹姆斯號”要進行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甚至三個小時的高速行進,由此產生的油料消耗須以噸計算。雖然他們確實儲備了油料,但儲備量很小,剛剛夠用而已。那麽,在這一節骨眼兒上,在任務伊始就動用油料儲備是否有欠思量?克勞斯受過的職業訓練一再告誡他,每一個明智的軍官都應該盡可能做到未雨綢繆,節約油料以備未來的戰鬥危機。這是一個支持他審慎應對當前狀況的因素——也是一個恒久不變的因素。

然而,從另一方麵來說,雙方已經有了接觸就意味著他們可能——甚至隻可能稱為“可能”——會擊殺一艘U型潛艇。擊殺一艘U型潛艇本身代表了無可爭議的成功,其影響或許更為深遠。如果U型潛艇毫發無傷地揚長而去,那麽過不了多久,它就可以浮出海麵,然後用無線電通知德國U型潛艇總部,在大西洋的這個方位有這麽一支運輸船隊——它們隻可能是盟軍的船隻,也必定會成為U型潛艇的魚雷的打擊目標。U型潛艇能做的不隻這些,它還有可能會浮出海麵,利用自己相當於運輸船隊航速兩倍的水麵速度將運輸船隊置於自己的監視之中,確定其速度和基本航線,然後呼叫總部——如果德國總部沒有發出類似指令的話——集結其他潛艇組成“狼群”(11),一同阻截運輸船隊,實施一次大規模的襲擊。然而,如果它被摧毀了,這些事情就不會發生。哪怕能讓它在水下躲藏一兩個小時,並且讓船隊趕緊逃脫,那麽德國人要想再找到運輸船隊可就難上加難了,耗時也勢必更為長久。

“仍有接觸,長官。”無線電裏傳來響亮的聲音。

距離克勞斯抵達艦橋已經過去了二十四秒,而他麵對這個複雜問題已經思考了十五秒。幸運的是,之前待在艦橋上的幾個小時裏,外加在艙室的幾個小時裏,克勞斯已經對類似的問題做過深思熟慮,麵麵俱到是不可能的,單就目前的情況——目標的確切位置、當前的燃油情況、運輸船隊的位置、當天的時間——來說,這些因素串聯起來會出現成千上萬種可能。克勞斯還設想到了其他因素,他是一名美國軍官,在戰爭造成的機緣巧合之下擔任了盟軍運輸船隊的總指揮官。論資排輩,他德高望重,自然責無旁貸,但他又偏偏連一次同仇敵愾、怒火中燒的炮擊聲都沒有聽過,而來自其他國家的幾名艦長雖然年紀輕輕,卻曆經了三十多個月的戰火洗禮。這就引入了一些極其重要的因素,而這些因素不像燃油問題那樣可以借由精確的計算得出答案——甚至都無法像收到目標信號後那樣略做估算,看下有多大把握能擊殺敵方。如果他駁回攻擊請求,“詹姆斯號”的艦長會怎麽想?如果其他U型潛艇在警戒削弱的情況下渾水摸魚,運輸船隊的海員又會如何看待他?等相關報告被傳達上去,某個國家的政府會不會喋喋不休地向另一個國家的政府抱怨他行事莽撞抑或太過小心謹慎?某個國家的海軍軍官會不會憐憫地搖搖頭,而另一名海軍軍官會不會半心半意地為他辯護?流言蜚語在部隊裏往往會不脛而走,即使是戰時,海員也是出了名地喜歡嚼舌根,日夜不歇,直到抱怨聲傳到國會議員或議會議員的耳朵裏。盟軍的善意在一定程度上取決於他下定的決心,而盟軍的善意則會決定勝利的最終歸屬以及全世界的自由事業。克勞斯也設想到了這些問題,但在目前的情況下,這些因素不能左右他的決定,它們隻會讓他更難做出決定,隻會增添他肩上的責任而已。

“批準攻擊。”他說道。

“遵命,長官。”無線電裏傳來回複。

這邊剛剛掛斷,又有通話接入。

“老鷹呼叫喬治,”聽筒裏說道,“請求協助哈裏。”

“老鷹”是波蘭驅逐艦“維克托號”的代號,此艦正處於“灰獵犬號”的左舷方向,夾在它和“詹姆斯號”中間,而無線電那頭的聲音來自一名年輕的英國籍軍官,由他負責艦間通話。

“批準。”他說。

“遵命,長官。”

話音剛落,克勞斯就看到“維克托號”開始轉向,艦艏在長湧的衝刷下激起一道水霧,艦艉在乘風破浪的同時劇烈上揚,速度仍在攀升,奮力向“詹姆斯號”靠攏過去。“維克托號”和“詹姆斯號”在上一次護航任務中已經有過配合,還完成了一次“疑似擊沉”。“詹姆斯號”配備了新型聲波測距儀,與“維克托號”形成了默契,兩艘艦船如同兄弟。克勞斯從收到信號報告的那一瞬間就知道,如果要派遣艦船前去探察,那麽最好派兩艘一起去,這樣擊殺對方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

自克勞斯從艙室被叫過來到現在,剛剛過去五十九秒;從他做出重要決定到命令被付諸行動共曆時不到一分鍾。現在該讓剩下的兩艘護航艦——“灰獵犬號”和其艉斜方向的加拿大皇家海軍“道奇號”——進入最佳的防禦位置,盡最大可能為三十七艘運輸船提供保護了。運輸船隊整體占據了三平方海裏的麵積,在這片偌大的密集區域內,任何一枚射向“大部隊”的魚雷都有極高的命中率,更要命的是,這樣一枚魚雷完全可以在先發製人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周圍四十海裏的某一半圓區域內任意一點發射過來。隻用兩艘艦船來覆蓋整片半圓區域是妥協後的權宜之計,但不如一試。克勞斯又開始無線電呼叫了。

“喬治呼叫迪基。”

“長官!”無線電另一頭迅速傳來回答。“道奇號”肯定早就等不及了。

“移動至右側縱隊領船前方三海裏。”

為了順利傳達口令,克勞斯有意收斂了自己的聲調。他的聲音並不悅耳,卻因此格外引人注意。

“移動至右側縱隊領船前方三海裏,”無線電中傳來回複,“遵命,長官。”

加拿大人特有的語音語調比英國人的抑揚頓挫更加自然。雙方沒有產生誤解。克勞斯檢查了下複視器,然後轉身麵向艦值日官(12)。

“航向0-0-5,卡林先生。”

“遵命,長官,”卡林回答,然後轉向航海軍士(13)。

“左標準舵角(14),轉0-0-5。”

“左標準舵角,”舵手一邊重複,一邊轉動舵輪,“航向0-0-5。”

此人名叫帕克,三等航海軍士,現年二十二歲,已婚未育。對此,卡林都知道,他的眼睛盯著複視器。

“航速十八節(15),卡林先生。”克勞斯說道。

“遵命,長官。”卡林說完便開始傳達指令。

“以十八節航速轉向。”負責傳令鍾的人開始重複命令。

“灰獵犬號”開始轉向。艦船駛向新位置的時候,經甲板傳導至克勞斯腳下的振動加快了。

“輪機艙報告十八節航速。”輪機艙的電報員回應。他是在雷克雅未克進行人員輪換的時候登上艦船的,開始了第二個服役期。兩年之前,他在告假期間因為一起肇事逃逸事故而得罪了當局。克勞斯還記不住他的名字,這可不行。

“把定0-0-5。”帕克說道,聲音裏存著一絲輕率。克勞斯有些不高興,因為這暗示著這個人不可靠,但現在還不是整治人員的時候,暫且記在心裏。

“計程儀(16)讀數十八,長官。”卡林匯報說。

“很好。”後續還有許多命令亟待下達。

“卡林先生,移動至左側縱隊領船前方三海裏。”

“左側縱隊領船前方三海裏。遵命,長官。”

克勞斯的命令已經讓“灰獵犬號”進入了一個油耗相對小的航線,做好了這一步,該檢查運輸船隊的情況了,但他也可以騰出一點兒時間穿上外套,直到現在他還穿著短袖襯衫,手裏拿著外套。他套上大衣,手臂伸直時不小心戳到了通信兵。

“對不起。”克勞斯說道。

“沒關係,長官。”通信兵輕聲回答。

卡林把手搭在戰鬥警報的操控杆上,眼睛望著艦長等待命令。

“不行。”克勞斯說道。

如果全艦拉響戰鬥警報,艦上每一個人都要進入各自的戰位待命,沒人能睡覺、休息,也沒人能吃東西,全艦人員的日常行程將完全中止。大家隻會越來越疲憊、越來越饑餓,為了保證全艦的高效運作而必須做的五十多項工作也將不得不全部延後,因為負責這些任務的人全被部署到了戰鬥崗位上。這樣的狀態並非長久之計——作為戰鬥儲備的一種,應該將其保存到戰鬥的關鍵時刻。

此外,如果沒有充足的理由而持續對海員提出特別要求,那麽他們往往會在履行職責的時候有所懈怠。多年的經曆讓克勞斯觀察到了這一點,他在軍校通讀過相關研究手冊,對此諳熟於心,就像醫生熟悉自己從未罹患過的疾病一樣。克勞斯必須將手下這幫血肉之軀的弱點考慮在內,還有人性的反複無常。“灰獵犬號”已經處於二級戰備狀態,大部分人員都已在戰位就緒,紀律嚴明(與全艦的日常生活形成了鮮明對比),一絲不苟。二級戰備意味著束縛雙手,這對艦船的保養不利,但是相比而言,二級戰備的持續時間可以以天計算,而全員戰鬥警報最多能支撐數小時。

在“維克托號”的協助下,如果隻有“詹姆斯號”離開船隊前去追蹤目標的話,尚不足以拉響戰鬥警報。在船隊抵達目的地之前,他們可能會遭遇數十次目標信號,所以克勞斯麵對卡林的無聲詢問,果決地吩咐“不行”。從相互對視、當機立斷到做出回應,耗時總計不超過兩秒。克勞斯可能要花費片刻才能解釋清楚背後的原因,也許他還需要一兩分鍾整理思路,但是長期的習慣和豐富的經曆讓他能夠舉重若輕地立下決斷,他的大腦已經提前熟稔了緊急情形所牽涉的種種特殊條件。

雖然這段小插曲在克勞斯心頭一掃即過,很快就被他不動聲色地略過,但他還是記下了事發的始末。卡林準備拉響警報的舉動或許已在克勞斯心裏留下了一筆。日後他評判卡林是否能勝任艦值日官一職時,這個舉動有可能起到微妙的作用,最終或許會影響到克勞斯在“軍官定期考核報告”(17)(假定他們兩人都能活到這份報告成形時)中對卡林“指揮能力”的評判。見微知著,複雜的整體往往是由成千上萬個微小細節構成的。

克勞斯拿起雙筒望遠鏡往脖子上一掛,鏡頭順勢對準了運輸船隊。在擁擠的操舵艙裏,幾乎很難將船隊的情況看得通透、徹底,於是他踱步到左側翼台(18)。雖然隻是位置發生了變化,卻有立竿見影的效果,讓人印象深刻。東北風幾乎不打任何招呼地拂麵吹來,在他身旁尖嘯。他剛把望遠鏡舉到眼前,右腋就感受到了刺骨的嚴寒。真應該穿上毛衣和外套,如果能夠在應急艙裏不受打擾地多待會兒的話,他一定會老老實實地穿衣禦寒。

他們正在趕超運輸船隊的領船,那是一艘老舊的客船,其上層建築比其他運輸船的更為高大,船上的指揮官旗迎風飄揚。運輸船隊的指揮官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英國海軍將官,本已退役,如今重返沙場,自願擔負起這次艱難、單調、危險而又沒那麽光鮮亮麗的任務。當然,隻要有機會,他就會義無反顧,哪怕這樣做意味著要聽從一個他國年輕指揮官的命令。他目前的職責是盡可能地讓船隊內的船隻相互靠近,以便護航艦能夠為它們提供更好的保護。

在領船後麵,其餘的運輸船隻依次鋪開,組成多個不規則的隊列。克勞斯用雙筒望遠鏡逐一掃視了一遍。誠然,它們的排列並不規則,但相比他上一次在黑夜將盡、黎明破曉時分檢查的時候已經大有改觀。之前,右側的第三縱隊長期一分為二,整個縱隊一共五艘船,最後三艘船遠遠落後,完全脫離了編隊。現在,這個差距幾乎已經不見了。據推測,三號船——挪威的“康·古斯塔夫號”——的輪機艙之前在夜間發生了故障,落在了後邊。在嚴格執行無線電靜默以及燈火管製,且夜色闌珊、看不見信號旗的情況下,這艘船一直沒法將自己的困境轉告給其他人,落下的距離也越來越遠,跟在其後的船也隻能慢下來。現在,故障處看似已經被修好了,“康·古斯塔夫號”和身後的兩艘船正慢慢地返回既定的位置。“康·古斯塔夫號”正後方的“南國號”——克勞斯在黎明後不久便在名冊上找到了它的名字——濃煙彌漫,或許是為了重新趕回船位而增加了半節航速所導致的,另外幾艘船上的煙霧也格外多。幸運的是,迎頭風正猛烈吹拂,壓低了煙霧並將其迅速吹散。如果換成風平浪靜的環境,船隊上空將覆蓋一道濃鬱的煙柱,甚至五十海裏開外依然能夠看到。運輸隊的指揮官已經升起了信號旗——幾乎可以肯定,這也是海軍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信號旗——“減少排煙”。

好在船隊的整體狀況良好,隻有三艘船隻嚴重脫離位置,煙霧總量並不算大。克勞斯抽出時間迅速環視了“灰獵犬號”周圍,由此可見,他心裏第一關注的目標是船隊,第二才是自己的艦船。他放下雙筒望遠鏡,轉身向前看去,冷風無情地拍打著他的臉,隨風卷起的浪花從抬升的艦艏噴濺而出。在他頭頂高處,被戲稱為“席夢思彈簧”的雷達天線正以其特有的方式回旋,來回轉來轉去,而桅杆則跟隨船身做著橫搖和縱搖運動,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過去,桅杆的運動軌跡大體都呈一個頂尖向下的圓錐形。瞭望哨各就各位,一共七人,全部身著足以抵禦北極寒風的服裝。他們把望遠鏡舉至眼前,盯著各自前方的海域,緩慢地先向左移動,然後向右移動,循環往複,每個人都在掃視自己的觀察區域,每隔幾秒鍾又不得不放下望遠鏡,擦除物鏡上從艦艏飛濺而來的水霧。克勞斯花了一分鍾仔細檢查了一遍瞭望哨;卡林則在全神貫注地指揮艦船向新的位置行駛,目不轉睛。他們似乎都在認真地做著自己的工作。有時——盡管說起來有些令人難以置信——瞭望哨很難盡到職責,雖然他們輪換頻繁,但似乎已對這份單調的工作心生疲倦。然而,這一項工作責任重大,不但要全力以赴,還須講求方法,容不得絲毫馬虎。一艘U型潛艇升起潛望鏡時,升起的高度絕不會超過一兩英尺,時間最長不會超過半分鍾,因此搜索工作必須時刻進行並且遵循一定的規律,姑且不說發現潛艇的可能性,至少不能放過任何機會。哪怕隻是匆匆瞥到敵方的潛望鏡也可以決定船隊的命運。退一萬步講,如果運氣好,能夠提前看到魚雷的航跡並迅速上報的話,至少能救“灰獵犬號”一命。

克勞斯站在艦橋翼台上的時間已經到了他忍受嚴寒的極限,現在一半的護航力量都已轉向“灰獵犬號”左舷方向投入戰鬥——“維克托號”已脫離船隊,與“詹姆斯號”會合——而他必須在艦間通話設備前就位,必要時臨場指揮和控製。揚·哈特前來使用左舷望遠鏡方位儀(19),以完成卡林指派給他的任務。克勞斯向他點了點頭,然後回到了操舵艙。艙內相對溫暖的溫度提醒他,方才在沒有穿毛衣和皮夾克的情況下,哪怕在外麵待一小會兒都會冷透身心。他走到無線電前,聽筒裏咯咯作響,他無意間聽到了“詹姆斯號”和“維克托號”的英國軍官在對講。

“方位3-6-0。”一個英國人的聲音傳來。

“能得出距離嗎,老兄?”另一個聲音回複。

“不行,見鬼。接觸時斷時續。你還沒收到嗎?”

“還沒有。那片區域我們已經搜索兩遍了。”

從克勞斯站立的地方望去,“詹姆斯號”的身影掩映在近端朦朧的海天交界處,難以覺察。畢竟它隻是一艘小護衛艦,上層建築也並不高。“維克托號”的體形更大一些,高度也更高,克勞斯仍然可以看到它,但其輪廓已經開始模糊。海上的能見度非常差,艦船分離的速度又極快,馬上就要看不見它了,隻有在雷達屏幕上它還算顯眼。卡林突然發出了聲音,或許他之前就說了些什麽,隻是克勞斯一直在關注艦間通話,所以沒有聽見,因為他說的話和當前的棘手問題沒有關係。

“右滿舵。轉0-7-9。”卡林說道。

“右滿舵。航向0-7-9。”帕克重複。

顯然,“灰獵犬號”已經在新位置就位了,或者說很接近了。它轉過艦身,艦艉直接轉向“維克托號”。兩艘艦船將以更快的速度駛離彼此。“灰獵犬號”意外地向右舷深傾,操舵艙裏的人不由得雙腳打滑,雙手爭相尋找可抓扶之物。這一轉向使艦船進入了下一道長湧的波穀,沒辦法攀越。它傾斜了好長時間,突然又恢複平衡,緊接著,長湧從艦船龍骨下端流淌而過,艦船隨之左傾,船上的人又往反方向打滑,卡林不小心溜到了克勞斯身上。

“不好意思,長官。”卡林說道。

“沒關係。”

“把定0-7-9。”帕克呼叫。

“很好。”卡林回複,接著對克勞斯說:“五分鍾後執行下一次短直線曲折機動(20)。”

“很好。”克勞斯說。他之前立下了一條日常規矩,即每次船隊改變航向時一定要提前五分鍾報告給他。船隊這次轉向會將“維克托號”和“詹姆斯號”甩在正後方。“詹姆斯號”脫離船隊已經九分鍾了,它現在距離既定戰位必然有三海裏多的距離,每分鍾還會增加四分之一海裏。在這片海域,它的最高速度不會超過十六節。如果他現在想召喚它回來,恐怕需要半個小時的時間——還是保持最大油耗的半個小時。而延遲的每一分鍾都意味著它需要多花費五分鍾才能趕超船隊。換而言之,如果再拖五分鍾,那麽再想回到戰位就需要整整一個小時了。又到做決定的時刻了。

“喬治呼叫哈裏。”他用無線電說道。

“收到,喬治。”

“你那邊目標信號如何?”

“不太清楚,長官。”

聲呐時好時壞,真是臭名昭著。到頭來,“詹姆斯號”苦苦追蹤了老半天,目標卻很可能並非潛艇。或許它隻是一簇魚群,更有可能是一層較冷或較溫暖的水層,因為“維克托號”很難對目標進行交叉定位。

“還值得跟下去嗎?”

“是的,長官。我認為值得,長官。”

如果真是一艘U型潛艇,那麽對方的德國艇長也一定警醒地意識到了這次接觸,他會迅速更易航向,改變深度,繼而逃之夭夭。至少在很大程度上,這解釋了目標信號不強的原因。德軍有一種新型裝置可以在潛艇背後留下一大團氣泡,它會產生暫時的聲呐效應,以迷惑對方的聲呐偵測。也許德軍還有其他更加令人費解的新型設備,但那裏也可能真有一艘U型潛艇。

另一方麵,如果真有U型潛艇,並且“詹姆斯號”和“維克托號”被召回的話,U型潛艇很可能在幾分鍾後冒險浮出水麵,它會好奇得想知道這支徑直駛離它的船隊究竟在哪個方位。在這片狀況惡劣的海麵上,U型潛艇的速度頂多不會超過十六節,或者根本達不到十六節。幾分鍾的追逐已經大大降低了潛艇對船隊的威脅。但這個決定或許會讓其英國和波蘭下屬產生情緒,他們可能會因為一次頗具希望的狩獵被取消而悶悶不樂,事後還有可能耿耿於懷——不過,從對方回答他最後一個問題的態度來看,即便是對天生缺乏熱情的英國人來說,對方的表現也談不上興致勃勃。

“最好取消追蹤,哈裏。”克勞斯用自己那平和且不動聲色的口吻說道。

“遵命,長官。”對方的反應形同回音。

“老鷹、哈裏,返回船隊,回到原先的戰位。”

“遵命,長官。”

克勞斯很難猜測這一決定有沒有在他們心裏埋下芥蒂。

“運輸隊指揮官指示改變航向,長官。”卡林報告。

“很好。”

這支慢航船隊的短直線曲折機動方式和速航船隊有所不同。如果不這樣做,航程會被過度延長。慢航船隊隔很長一段時間才會變更航向,由於時間間隔過於漫長,如果切換至速航船隊所涉及的複雜隊列,商船船長隻會感到無所適從,維持方位也將變得近乎不可能——要知道,讓他們保持簡單的橫縱隊列航行就已經十分困難了。每一次轉向都意味著舵輪向左或向右的調整,雖然調整幅度隻有十度到十五度,意義卻十分重大。轉向時,船隊一翼務必保持速度,而另一翼則必須減速,領船操舵的動作幅度也要盡量小。然而,跟隨的船隻似乎永遠也學不會簡單的教訓:在跟隨領船繞著右舷轉向時,必須先等待時機,在前船轉向的一瞬間跟著轉向;如果轉向太快則可能閃到領船的右舷,殃及右舷一側的另一縱隊;如果轉向太遲則意味著將直接撞向左舷一側正在轉向的縱隊。不管是哪一種情況,拿捏不準時機的船隻需要自己駛回相應縱隊的適當位置,但犯錯易,糾錯難。

此外,在整個轉向機動過程中,外側船隻的速度要超過內側船隻,換言之,即右縱隊的船隻必須降低速度,但實際上外側船隻要保持原有速度已經十分艱難了。向每位船長發放的油印指令小冊子上說明了每個縱隊的標準速度降低比率,但若要遵從這些指令就必須快速翻閱小冊子,迅速進行計算。哪怕得出了正確的答案,讓輪機艙的船員將速度精確降至某一數字仍然存在困難。另一個難點在於,每艘船的轉向半徑不同,轉舵的效果也大相徑庭。

因此,船隊每一次轉向都伴隨著一段時間的混亂。轉向時縱隊與橫隊的間距會被拉開,這大大擴大了護航艦的保護範圍,似乎船隻掉隊也是避免不了的。從長久的經驗判定,掉隊船隻最終的結局不外乎葬身海底。克勞斯走到右側翼台,用雙筒望遠鏡平視船隊。他看到一組信號旗從運輸隊指揮官的升降索上降了下來。

“執行,長官。”卡林報告。

“很好。”

不管克勞斯有沒有意識到,報告信號旗的下降是卡林應盡的義務,這是執行轉向的信號,標誌著舵輪開始轉動。克勞斯聽到卡林下達了新一輪舵令,他不得不趕在“灰獵犬號”轉向前快速移動手裏的望遠鏡。當位於六海裏開外的右縱隊領船的側舷出現在他的視線裏時,他看到領船變得越來越長,三座“艦島式”的上層建築也開始依次顯形。從“灰獵犬號”左舷打來的一道長湧將這艘船掃出了望遠鏡的偵測範圍,他發現自己正盯著波浪怒號的海麵,不得不再次對準焦距,同時跟隨長湧的運動平衡並挪動身子,以保持對船隊的觀察。幾乎是一瞬間,船隊亂作一團,從秩序井然的棋盤狀分布變成了若幹混亂的線條,有偏離船隊的,也有想要重新駛回船位的,還有整個縱隊因尾船躥到前端而一分為二的。克勞斯盡可能地將整個船隊全盤收入視線中,最遠處的船隻因為陰天的緣故而難以看清,他這邊要隨時準備應對可能發生的撞船事故。謝天謝地,暫時還沒有事故發生,但船隊中一定彌漫著緊張的氣氛。

時間一分一秒地逝去。船隊前方形成一道犬牙交錯的線條。不管怎麽看,運輸船隊都沒有分成既定的九列縱隊,而是出現了十列或十一列,甚至十二列縱列。一艘船隻從運輸隊指揮官所在船隻的船尾右側閃出。不出所料,陸續有船隻偏離領船的隊列,從右側閃出。如果有一艘船沒有精準地執行指令,沒有在正確的時刻降低速度,或者轉得太早或太晚,就會有十艘船隻被迫離開船位,陷入相互推擠的處境。克勞斯看到最遠處有一艘船正在轉向,一直轉到了他能夠看到它的船尾。他想,一定是那裏的某人出於必要原因或出於魯莽想要兜一個完整的圈子,或者是有船隻將它從自己的位置上擠了出來,所以它才想試著重新回到船位。而在這片波濤洶湧的海域某處,或許正有一艘U型潛艇在伺機而動,潛艇指揮官沒準是個審慎的角色,所以潛艇一直在船隊的外圍遊弋。掉隊的船隻是理想的打擊目標,極有可能在護航艦趕到以前就被魚雷擊中。“務要謹守、警醒,因為你們的仇敵魔鬼,如同吼叫的獅子,遍地遊行,尋找可吞吃的人。”(21)

運輸隊指揮官的升降索上掛上了信號旗,大概是為了糾正混亂。經驗匱乏的人可能拚了命地想通過老式望遠鏡查看指示,船隻在他們腳下顛簸俯仰。克勞斯轉過身來檢查“灰獵犬號”艉斜方向的左縱隊。不出所料,這一邊的混亂程度果然最輕,克勞斯的視線越過這一縱隊向遠處望去。在彌漫的陰霾中,他看到遠處的海天交界處有一個小點。那是“維克托號”,它正在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歸位。“詹姆斯號”——航速隻有區區十六節——一定被它遠遠地甩在了後邊。

克勞斯回過頭重新檢視船隊,一處閃爍的光芒吸引了他的視線,那是運輸隊指揮官打過來的一連串閃光。這是用探照燈直接向“灰獵犬號”打過來的信號。“請……”信號傳輸速度太快,克勞斯來不及讀完。他抬頭往信號員那兒看去,他們正在輕鬆地破解密語,一個人讀,一個人邊聽邊記。那是一條很長的訊息,看來對方還不至於緊迫到絕望——如果真到了火燒眉毛的境地,通信方式會更加極端、激進。信號員相互眨了眨眼睛,最後確認了一遍。

“您的信號,長官。”那個手握便箋的信號員上前報告。

“念。”

“‘運輸隊指揮官向護航隊指揮官請示,能否請你調派右方護航艦協助船隊恢複秩序,感激不盡。’”

“回複‘護航隊指揮官答複運輸隊指揮官,請求已收到,批準執行。’”

“‘護航隊指揮官答複運輸隊指揮官,請求已收到,批準執行。’遵命,長官。”

運輸隊指揮官必須像剛才那樣組織語言,他在請求協助,而不是向下級傳達命令。《傳道書》有言:“你的言語要寡少。”(22)起草指示的軍官一定要將此建議銘記於心,但是一個重返軍旅的將官在向護航隊指揮官打招呼時,記住的卻是《聖經·詩篇》中的教導——不妨讓自己的措辭比黃油更加圓滑。

克勞斯回到操舵艙,站在無線電設備跟前。

“喬治呼叫迪基。”他的聲音平淡而有辨識度。無線電那端迅速傳來了回複,看來“道奇號”還挺警覺。

“離開你的位置,”他命令道,“前往——”他略做思忖,但想起對方操作的是加拿大艦船,他腦海中醞釀的指令不會像對“詹姆斯號”或者“維克托號”那樣容易產生誤解,所以他繼續說道,“前往右側指引船隊。”

“指引船隊。遵命,長官。”

“注意運輸隊指揮官的指示,”克勞斯繼續說道,“讓掉隊的船隻返回縱隊。”

“遵命,長官。”

我對這個人說“去”,他就去;對那個說“來”,他就來。可這個百夫長的“巨大信心”從何而來?(23)“道奇號”已經挪轉船身,執行命令了。克勞斯還有更多工作需要做。船隊前方本已告急的警戒幕(24)現在幾乎完全敞開,因此有必要發出其他指令,指揮“灰獵犬號”在船隊前方五海裏範圍內巡邏。“灰獵犬號”的聲呐首先掃過前方一側,然後掃向另外一側,一絲不苟地探測任何可能在船隊前方潛伏的敵人。“道奇號”差不多移動到了船隊右翼,艦長正在用擴音喇叭聲音嘶啞地指揮掉隊船隻——智者一言恰似當頭棒喝,同時“道奇號”的聲呐一直在他身後進行搜索。“我為瞎子的眼,瘸子的腳。”(25)

“灰獵犬號”在進行第二次轉向,克勞斯也從右側翼台踱步到左側翼台。他要親自觀察船隊的動向,他想自己判斷“道奇號”在船隊右翼完成任務的時間,也想知道“維克托號”還要多久才能航行到船隊前方的巡邏位置就位。雖然他正站在寒風呼嘯的艦橋翼台上,腦子裏思緒不斷,卻依然注意到了艦船發出的聲呐脈衝穿過毫無回應的海水傳來的“砰砰砰”巨響。這個聲音永不停歇,不舍晝夜,隻要軍艦還在海上航行,船上人員的耳朵和大腦就會對這個聲音越來越習以為常,見怪不怪,除非有專人下令對其特別留意。

運輸隊指揮官又打了一遍信號燈,看來又有消息了。克勞斯瞥了一眼信號員。探照燈燈葉(26)的尖銳響聲告訴他,這一次他們一個字都沒有理解,正在要求對方重複。他收斂起憤怒的情緒,或許運輸隊指揮官用了某些煩瑣冗長的禮貌用語,自己的信號員不知道而已,但是從傳遞時長來看,這條信息的內容似乎並不多。

“您的信號,長官。”

“念。”

依舊是那個手握便箋的信號員,隻是這次他有些猶豫。

“‘運輸隊指揮官向護航隊指揮官請示’,長官。‘哈夫-達夫——’”

信號員一臉疑問,不由得頓了一下。

“沒錯,哈夫-達夫(27)。”克勞斯有些不耐煩。“哈夫-達夫”就是所謂的“高頻無線電測向”,他的信號員似乎從未聽說過這個詞兒。

“‘哈夫-達夫報告外來接觸,方位8-7,距離15~20海裏。’長官。”

方位8-7,幾乎與船隊的航向重合。外來接觸,這個表達在大西洋上隻有一種可能,即在15~20海裏的範圍內有一艘U型潛艇。海中怪獸,曲行的蛇。(28)這個訊息比“詹姆斯號”的疑似接觸要更加準確。他必須立刻做出決定,而這個決定和平常一樣,必須對諸要素進行權衡。

“回複‘護航隊指揮官答複運輸隊指揮官,將調查清楚。’”

“‘護航隊指揮官答複運輸隊指揮官,將調查清楚。’遵命,長官。”

“等等。‘將調查清楚。謝謝。’”

“‘將調查清楚。謝謝。’遵命,長官。”

克勞斯大步流星地邁入操舵艙。

“由我指揮操舵,卡林先生。”

“遵命,長官。”

“右舵速轉0-8-7。”

“右舵速轉0-8-7。”

“所有引擎強速前進。航速二十四節。”

“所有引擎強速前進。航速二十四節。”

“卡林先生,全員戰鬥警報。”

“全員戰鬥警報。遵命,長官。”

卡林拉下手柄,警報聲響徹全艦,喧囂之巨足令死人複生。甲板之下,床鋪上精疲力竭的熟睡者也不能幸免。人們響應集合聲各就各位,戰鬥人員如浪潮般紛紛爬上梯子,衣服勉強拽著穿上,沒寫完的書信直接甩手扔在一邊,各式裝備也被倉皇地抓了起來。鳴笛聲中傳來了報告聲:“報告長官,輪機艙達到強速。”“灰獵犬號”轉向的同時也在側傾,船員習慣把這艘軍艦叫作“側傾的‘灰獵犬號’”,甚至編了小曲:“側傾的灰獵犬,踉蹌的灰獵犬。”

“把定0-8-7。”帕克說道。

“很好。哈特先生,運輸隊指揮官方位?”

哈特少尉查看了一下望遠鏡方位儀。

“2-6-6,長官。”他回答道。

差不多就在他們的正後方。“哈夫-達夫”提供的定位已經足夠準確了,不需要再規劃追擊U型潛艇的航線了。

操舵艙裏擁入了許多新來的船員,他們戴著頭盔,全副武裝,有無線電通信兵,也有傳令兵。好戲才剛剛揭幕,克勞斯向艦間通話設備走去。

“老鷹,我在向哈夫-達夫指示的方位0-8-7前進。”

“0-8-7。收到,長官。”

“接替我的位置,保護船隊前方,越快越好。”

“遵命,長官。”

“你聽到了嗎,哈裏?”

“收到,喬治。”

“掩護左翼。”

“掩護左翼。遵命,長官。我們距最後一艘船四海裏,長官。”

“收到。”

“詹姆斯號”還需要半個多小時才能抵達艦位,“維克托號”則需要十五分鍾。與此同時,除了右側翼位的“道奇號”之外,船隊幾乎完全不受保護。收到運輸隊指揮官的消息後,克勞斯權衡了一係列因素,決定冒險出擊。另一方麵,有明顯的跡象表明前方有敵軍出沒——“哈夫-達夫”是非常可靠的。而且,在這片能見度不佳的海域,“灰獵犬號”恰好能借助雷達神出鬼沒地靠近目標。驅趕敵人是必要的,擊殺敵軍也是必要的。此外,即使“灰獵犬號”距離船隊二十海裏,也能多少提供些保護。

航海長(29)沃森中尉來了,他接替了卡林的艦值日官職務。克勞斯向他回敬了個軍禮,隻用寥寥兩句話就把有關情況告訴了他。

“明白,長官。”

沃森好看的藍色眼睛在頭盔的陰影下閃閃發光。

“由我來指揮操舵,沃森先生。”

“遵命,長官。”

“傳令兵,拿我的頭盔來。”

出於儀式感,克勞斯戴上了頭盔,但就在此時,他看到身邊的人全都衣著厚實,才想起自己隻穿了一件軍裝外套,為此還在艦橋翼台上凍了個透心涼。

“到我的艙室裏取我的羊皮大衣過來。”

“遵命,長官。”

副艦長此時正在海圖艙用傳話筒報告情況。海圖艙裏有一個參照大型戰艦臨時搭建的戰鬥信息中心。“灰獵犬號”起航之時,聲呐技術尚處於萌芽階段,人們對雷達技術也知之甚少。副艦長查理·科爾是克勞斯的故交,克勞斯把情況告訴了他。

“你現在隨時都可能在雷達屏幕上發現它,查理。”

“是的,長官。”

“灰獵犬號”正在拚盡全力衝刺,艦身一直在有規律地振動。一不留神,它的前甲板撞上了一道綠色長湧,使得艦身時而搖晃,時而顫抖。好在巨大的湧浪形狀足夠規整,弧度足夠圓凸,“灰獵犬號”尚能保持目前的高速。距離它十八海裏左右處有一艘浮出水麵的U型潛艇,操舵艙上方的雷達天線隨時都有可能捕捉到它。所有人員都已各就各位,包括從原先任務中被召回的人員,甚至有暫時放下日常工作、抄起裝備準備就緒的人,他們通通不清楚這背後突如其來的原因。在輪機艙裏,很多人都在納悶為什麽要強速前進,因此克勞斯必須警告負責炮位以及深水炸彈的兵士,讓他們隨時準備采取行動,這需要花一兩秒鍾的時間。克勞斯走向揚聲器,在那裏值班的帆纜軍士(30)一看到他走過來,便把手搭在了開關上,克勞斯向他點頭示意。艦上響起了廣播。

“請注意。請注意。”

“這裏是艦長。”

長期的訓練加之長久的自製讓他的聲音異常平穩,沒有人能從這淡如止水的音色中猜出他內心的激動,要是他稍微放鬆自控力,內心沸騰的情緒就能讓他瞬間難以自已。

“我們正在追蹤一艘U型潛艇。每個人都必須做好隨時行動的準備。”

人們幾乎可以認為,整個“灰獵犬號”都因為這個令人興奮的消息而戰栗了。克勞斯放下聽筒轉過身的時候,人滿為患的操舵艙裏,每個人都在注視他。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情緒,也有強烈的殺敵欲望。這些人馬上就要殺人了,抑或被敵人殺死。對在場的大多數人而言,除了一個簡單的事實以外,他們別無他想:“灰獵犬號”正在執行任務,不成功,便成仁。

有件事幹擾了克勞斯的注意力——那件羊皮大衣,此時年輕的傳令兵把它遞了過來,克勞斯正準備伸手去接。

“艦長!”

克勞斯立刻回到了傳話筒旁邊。

“目標方位0-9-2。距離十五海裏。”

查理·科爾的聲音很平靜,就像一個若有所思的父親看到自己的孩子興奮不已時所展現出的那種不緊不慢的關切。當然,他並沒有把克勞斯當成一個興奮的孩子。

克勞斯命令道:“右舵速轉0-9-2。”

掌舵的是一等航海軍士麥克阿利斯特,一個身材矮小的得克薩斯人,克勞斯曾在“甘布爾號”(31)上擔任過他的區隊長(32)。如果沒有三十年代初期發生在聖佩德羅的那幾起悲慘事故,麥克阿利斯特或許已經是軍士長了。在他幹脆地重複舵令時,沒有人會想到,他曾經與酒癮做過瘋狂的鬥爭。

“把定0-9-2。”麥克阿利斯特說道,雙眼未曾從羅經複視器上移開。

“很好。”

克勞斯再次回到傳話筒前。

“你覺得目標在哪裏?”

“正前方,長官。不是特別清楚。”查理回答。

“糖果查理”(33)精度不佳。克勞斯聽說過新型的“糖果喬治”,雖然他連見都沒見過,但他還是熱切希望“灰獵犬號”能夠裝配新型雷達。

“很小,”查理·科爾說道,“吃水很淺。”

一定是U型潛艇,不會錯了。“灰獵犬號”正以二十二節的速度向它飛馳而去。“我們與死亡立約,與陰間結盟。”(34)運輸隊指揮官的無線電通信兵出色地履行了職責,僅僅憑借信號強弱就準確地估計出了他們與目標的距離。

“方位有所改變,”查理說道,“方向0-9-3。不對,0-9-3.5。距離十四海裏。幾乎與我們的航向相反。”

每過一分零十六秒,距離便縮短一海裏。正如查理所說,目標一定在徑直駛向“灰獵犬號”,主動送上門了。“你下到陰間,陰間就因你震動,來迎接你。”(35)再有五海裏,再過七分鍾——說話間已不到七分鍾——目標就會進入五英寸艦炮的射程範圍內,但“灰獵犬號”隻有兩門艦炮能夠轉向正前方,因此最好不要在最大射程開火。海上波濤洶湧,雙方的距離急速變化,雷達可能表現出色,也可能不盡如人意,第一輪雙炮齊射似乎不太可能立即命中目標,最好等待時機,盡量咬牙堅持下去,寄希望於“灰獵犬號”能夠衝出重霾,在更容易擊中目標的射擊範圍內找到對手。

“距離十三海裏,”查理說,“方位0-9-4。”

“迅速右轉,”克勞斯吩咐,“航向0-9-8。”

顯然,U型潛艇的航向保持穩定。“灰獵犬號”這次右轉彎能夠攔腰截住它,目標如果暴露,將會出現在“灰獵犬號”左艦艏,而不是正前方,到那時候隻需要一個小小的轉向,艦艉艦炮就也能參與實施打擊了。

“航向0-9-8。”麥克阿利斯特說道。

“很好。”

“別吵了!”沃森突然咆哮道,他的聲音像刀一樣砍入艙室的緊張氣氛中。他怒目圓睜,緊盯著一個名叫希曼的十九歲海員學徒,對方剛才在對著無線電話筒吹口哨。這名通信兵愧疚地吃了一驚,看來是一次無心之過。但在水泄不通的操舵艙裏,在這種緊張的氛圍中,沃森的犀利咆哮就像槍聲一樣振聾發聵。

“距離十二海裏,”查理說,“方位0-9-4。”

克勞斯轉向無線電通信兵。

“艦長呼叫槍炮長。‘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開火,除非能夠看到敵人。’”

通信兵按下按鈕重複了指令,克勞斯在一旁仔細聆聽。剛才的指令雖難以讓人振奮,卻是符合當下情形的唯一選擇,他指望費普樂能夠理解。

“槍炮長報告:‘遵命,長官。’”通信兵說道。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