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斯聽取了距離和方位報告,知道潛艇暫時不可能轉過身來。這時他才想到,前不久費普樂曾向他報告,全艦剛剛完成交接班。重複他舵令的聲音變了,操舵艙裏人來人往。卡林又回來了,正等待時機準備向他報告。不過,諾爾斯接管了深水炸彈,正在無線電話筒旁待命。克勞斯很高興能夠見到他。
“很好,卡林先生。”
卡林睡了幾個小時,肚子裏滿是火腿和雞蛋,也不著急去廁所。
“接觸方位2-8-2。距離接近。”
這次攔截還不錯,與預料中U型潛艇的運動圓弧相切,這是他的計算結果。
“諾爾斯先生!”
諾爾斯在認真把握時機。
“發射!”諾爾斯說。
單枚深水炸彈投放模式仍讓人覺得很奇怪,在四種投放模式中,它排名最末。“灰獵犬號”已把定在航線上。“維克托號”過來了,它正在左轉經過“灰獵犬號”的左舷,非常靠近“灰獵犬號”。克勞斯看到的本是一個完整的艦身剪影,卻迅速轉變為細節清晰的側麵圖,他甚至能看到其艦身上凝結的冰霜,波蘭國旗在輕快地隨風飄揚,艦長旗如流線般飛舞著,就連穿著嚴實的瞭望哨也能清晰映入眼簾,然後他看到了艦橋上的人——克勞斯不知道一直與他對講的那名英國聯絡官是在那裏還是在下麵——再接著是暴露在艦艉戰位負責深水炸彈的海員。
“老鷹呼叫喬治。我們看起來是不是和您一樣冷得慌,長官?”
英國人一邊與U型潛艇作戰,一邊還不忘講幾句玩笑話。他不僅需要引導自己疲憊的頭腦立即做出反應,還要搜刮些輕鬆的俏皮話,但他分明屬於那種一開起玩笑就不太自然的人。他用自己的學術思維翻找著自認為有趣的話語,用的也是學院派的一語雙關。
“喬治呼叫老鷹。你看起來就像來自北方的波蘭佬。”
“維克托號”剛剛駛過,“灰獵犬號”的左艦艏就紮到了它的尾浪上,戰鬥繼續。
“喬治呼叫老鷹。我正左轉。航海軍士,左標準舵。轉0-0-0。”
在進行了幾次順時針圓弧運動以後,“灰獵犬號”開始逆時針回轉,但或許U型潛艇艇長和克勞斯想到了一塊兒。
克勞斯走向艦橋左側翼台,他小心地走在光滑的甲板上,看著“維克托號”前去攻擊目標。敵艇的方位變化很快,在我方追擊的同時,甚至很難用肉眼判斷敵艇是否在改變方向。他回到了操舵艙,雖然這裏的窗戶玻璃已破碎,卻依然比翼台上暖和。
“老鷹呼叫喬治。目標在我艦前方。”
克勞斯希望這一次能打U型潛艇艇長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在疲於應付一方的打擊時毫不知情地轉向另一個獵人的槍口。他比以往更加熱切地盼望襲擊能夠成功,寄希望於“維克托號”的下一次作戰模式能夠讓潛艇喪失操控能力。他看到深水炸彈爆炸了,隻有三個爆炸點,一個在尾浪後方,另外兩個在尾浪兩端。“維克托號”使用的是“V”形散布麵,一枚射向U型潛艇的疑似方位,為防止目標轉向,另外兩枚對準潛艇的右舷與左舷方向。
“喬治呼叫老鷹。我正左轉。保持距離。”
“遵命,長官。”
“左滿舵。轉0-6-9。”
“灰獵犬號”向著自己和“維克托號”用尾浪畫成的圓圈中心駛去。
“接觸方位0-7-9。距離遠。”
U型潛艇似乎在“維克托號”實施打擊後折返了回來。下一個方位報告能夠讓他弄清楚這個問題,此時他必須讓艦艏對準目標。
“右舵迅速轉0-7-9。”
“聲呐報告接觸在正前方。距離遠。”
U型潛艇是否和“維克托號”處於相反的航線上?或是相互靠近?還是它已經逃脫了?
“艦長呼叫聲呐:‘有沒有多普勒效應?’”
“聲呐回答‘沒有’,長官。”
“很好。”
“聲呐報告接觸在正前方。距離一千五百碼。”
克勞斯心中滿是懷疑,難道U型潛艇被打殘了,正在水下靜止不動?那簡直太完美了,但多少有些不切實際。最新的方位報告讓克勞斯更加懷疑了。
“聲呐報告接觸在正前方。距離一千三百碼。聲呐報告聽起來像氣幕彈,長官。”
果然是這樣,距離U型潛艇上一次使用這個裝置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隻是,它釋放氣幕彈以後又會轉向哪個方向?它是在“維克托號”發起攻擊以前釋放了氣幕彈,還是之後?克勞斯似乎隻能憑空猜想,但他還是迫使自己分析了形勢,並仔細觀察了“維克托號”的位置,判斷了前方的距離,嚐試弄清楚U型潛艇艇長在聽到“維克托號”徑直向他駛去時會怎麽做,他那時候完全不知道“灰獵犬號”會朝哪個方向轉。這是“灰獵犬號”第一次破天荒地向左轉。U型潛艇艇長恐怕猜想它會向右轉,然後自己向左轉。如果真是如此,那麽他必須向右再轉一輪。
“右舵快速轉0-8-9。”
舵手在重複舵令時聲呐報告傳來了。
“接觸在正前方。距離一千一百碼。聽起來依然像氣幕彈,長官。”
“喬治呼叫老鷹。目標投放了一枚氣幕彈。我正向右轉離。請到我左舷進行搜索。”
“遵命,長官。”
潛艇又贏得了兩三分鍾甚至四五分鍾的喘息時間。
“聲呐報告氣幕彈方位0-9-9,距離九百碼。”
如果克勞斯能夠知道氣幕彈的持續時間,將有助於他的估算,但是——他搜索了記憶中所有閱讀過和聽到過的消息——他找不到任何相關數據。
“聲呐報告沒有接觸,長官。”
氣泡消失了。氣幕彈在靠近深水邊緣時不再釋放泡沫,繼續由重力牽引下沉,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這個神秘的物體將在黑暗中沉降到海底。
“聲呐報告沒有接觸,長官。”
池塘裏的漣漪越擴越廣,每一秒的流逝都標誌著“U型潛艇可能位置”的範圍將變得越來越大。
“喬治呼叫老鷹。我這裏沒有接觸。”
“我們這裏也沒有,長官。”
也許“維克托號”最後一次攻擊正中目標,也許在釋放完氣幕彈的那一刻,U型潛艇就已經被緊貼在它旁邊的深水炸彈摧毀,也許它悄無蹤跡地下沉了。不,這不太可能,幾乎可以不予考慮。U型潛艇仍然在附近,伺機作祟,危險尚存。不過,“灰獵犬號”現在的航速是十二節,而且它非常靠近U型潛艇可能的活動圓周外圍。“維克托號”則遠遠駛離了圓周中心。
“左標準舵。航海軍士,喊出你的艏向(79)。喬治呼叫老鷹。我正向左轉。請你也左轉。”
“明白,長官。潛艇探測儀從冷水層截獲回聲,長官。”
這很有可能。也許,U型潛艇艇長敏銳地注意到了外部水溫的溫度計讀數,留意到海水層的溫度在呈梯級上升,並循跡尋找到了寒冷水層,現正潛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趴著不動,死一般靜默,並且奇跡般地在肉眼看不見卻又極其脆弱的稠密水層裏保持平衡。“惟耶和華在他的聖殿中;全地的人都當在他麵前肅敬靜默。”(80)——這個想法有褻瀆神明之嫌。
“通過0-4-0。通過0-3-0。通過0-2-0。”
“灰獵犬號”正在轉向,時間一秒接一秒地飛速流逝,每一秒都彌足珍貴。在“灰獵犬號”左舷艉斜方向,“維克托號”也在轉向,隻是幅度比較小,轉向的同時它也在用聲呐搜索還未偵測過的區域。
“通過3-4-0。通過3-3-0。通過3-2-0。”
“維克托號”剛剛還在“灰獵犬號”的左艦艏方向,現在已經在其正前方了。
“聲呐報告沒有接觸,長官。”
“很好。”
“通過2-8-0。通過2-7-0。通過2-6-0。”
“聲呐報告有回音,長官。沒有接觸。”
“很好。”
與不遠處“維克托號”報告過的回聲一樣,此處也有不少寒流帶,U型潛艇如果在此潛伏,我方偵測目標方位的聲呐波束就會發生折射(81),但也有可能U型潛艇已經悄悄溜走了,或許現在已經甩開他們兩海裏甚至三海裏了。U型潛艇的艇員或許正在嘲笑敵人那兩艘不停轉圈、徒勞無功的驅逐艦。
“通過2-0-0。通過1-9-0。通過1-8-0。”
“灰獵犬號”和“維克托號”即將完成轉向。繼續搜索還有意義嗎?夜間祈禱前,克勞斯總會嚴格而不留情麵地自我反省,此刻,他正用同樣的嚴格和鐵麵無私思考眼前這個問題。如果放棄搜索,是否意味著自己軟弱、怯懦、猶豫、輕浮?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疲勞,是不是疲勞影響了他的判斷力?他想下去上一趟廁所,他想要一些食物和飲料。他是不是讓這些人性的弱點動搖了自己本應秉持的決心?這是克勞斯唯一知曉的自我反省方式。他用眼睛冷漠地看著一條蠕動的蟲子,這個軟弱而可恥的動物就是克勞斯自己,他在**麵前毫無骨氣,經常犯錯,不值得信賴。然而,他勉強承認,或許在當前這種情況下,示弱的動物是正確的。
“通過1-2-0。通過1-1-0。”
“把定0-8-0。”他命令道,然後轉向艦間通話對講:“我艦向東前往船隊前方。航向0-8-0。”
“0-8-0。明白,長官。”
“請你再搜索一圈,然後向落隊船隻方向巡邏。”
“向落隊船隻方向巡邏。遵命,長官。”
“把定0-8-0了,長官。”
“很好。”
他不太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這場狩獵的,但已經過了七個多小時了,現在他決定半途而廢。他心裏感到一陣悔恨,也有一瞬間的自我懷疑。此前他也經常取消狩獵潛艇的行動,但這並沒有減輕他的挫敗感。在“灰獵犬號”左舷稍靠前的地方,克勞斯可以隱約望見海天交界線一側的船隊。由於夜間遭遇了魚雷襲擊,船隊此刻肯定散亂不堪,像飛出煙囪的煙一樣漫散。“維克托號”不僅要掩護防禦脆弱的船隊側翼,還要將落隊船隻重新編成隊形,準會自顧不暇。他疲倦地走到凳子前,一屁股坐了下來。他的大腿和小腿肌肉,還有膝關節和髖關節,全都疼痛無比。他剛坐下沒多久,隨著血液的循環回流,身體的疼痛感反而更加劇烈。他現在身體疲乏,渾身難受,精神不濟,難以集中注意力。好幾個小時前,他告訴“詹姆斯號”,自己會派“維克托號”前去協助,同時還向“道奇號”保證,自己會駕駛“灰獵犬號”前去援助。他不假思索地做出承諾,絲毫沒有考慮這次追逐會花多長時間,而且有可能徒勞無功。不過,他附加了條件——“我會盡快”“協助完老鷹後”。他通過艦間通話呼叫“道奇號”和“詹姆斯號”,聽取了他們的報告,強打起精神密切留意周圍的動向。“道奇號”現在在“灰獵犬號”右艦艏方向七海裏開外——這是因為它在夜間執行了作戰任務,它已經失去了同敵人的接觸,現在正返回戰位。他用望遠鏡望向“道奇號”,隻能勉強看到它正懸停在朦朧的海天交界處,如同一個果核。“詹姆斯號”在船隊的左翼,視線雖不能及,卻也正向船隊靠攏。
“打擾一下,長官。”艦間通話中傳來一個聲音,措辭和長途話務員一樣古怪,同拿捏精準的英國口音形成了奇怪的反差。克勞斯的耳朵聽到了一個新的聲音。
“這裏是羅德中校在指揮,長官。”
“早上好,艦長。”克勞斯說道。形式主義是不祥的征兆。
“當我們能夠看到彼此時,我會向您報告的,長官。我想借此機會提請您特別注意。”
“現在說不行嗎?”克勞斯問。
“不行,長官。‘傑瑞號’曾在晚上不止一次接入這條線路,它上麵有一個說英語的家夥,總是喜歡插嘴講髒話,我不想讓他聽見。”
“很好,艦長。我等你來報告。”
當然,那隻可能是壞消息。克勞斯幾乎可以肯定是燃料問題,也很有可能是深水炸彈的短缺問題。但這一刻,他有自己的私人問題必須解決——上廁所。這件事已經被推遲了好幾個小時,在考慮了一分鍾後,他覺得一刻都不能再等了。查理·科爾正往操舵艙裏走。
“等我一會兒,查理。”克勞斯說道。
“卡林先生,由你指揮。”
“遵命,長官。”
他笨重地順著梯子往下爬,雖然他將指揮權暫時移交給了卡林,但隻要想到科爾在艦橋上,他就能稍稍寬心。上完廁所後,他又笨重地爬上梯子。他曾經那麽熟悉的戰艦眼下卻顯得那麽陌生。他所熟知的景象、聲音和氣味,似乎都在威脅他,就像一艘被犬牙交錯的礁石環繞的船,正潛入一片狹窄而又陌生的水域。他在艦橋上待了太久,在精神長期高度集中的狀態下,現實世界似乎都變得不真實了。更何況,他還必須忘卻真實的世界,以免破壞他內心嚴密的邏輯鏈條。
為了爬上最後一階梯子,他耗費了巨大的體力。科爾還在艦橋上等他,克勞斯剛爬完梯子,立刻毫不羞愧地癱倒在凳子上。
“長官,我吩咐他們準備些東西給你吃,”科爾說道,“我想,你大概不可能去軍官室了。”
“沒錯。”克勞斯說。
為了使指揮更加準確、高效,他的頭腦仍在搜集各種細節信息。他注視著科爾,他那黝黑而肥胖的臉因為疲勞顯得有些憔悴。最不同尋常的是,他的臉頰上竟然長出了濃密的胡須,因為科爾少校平時非常在意自己的外表。
“你在作戰控製中心過了一夜。”克勞斯責備地說。
“大概如此,長官。”
“你吃東西了嗎?”
“不多,長官。正打算去。”
“趁早去。查理,我想讓你吃一頓豐盛的早餐。”
“是的,長官。我先到前麵看看——”
“不。我不希望你再耽擱了,副艦長。去吃一頓好的,然後我希望你能至少睡兩個鍾頭。這是命令,副艦長。”
“遵命,長官。”
“至少兩個鍾頭。記住了,查理。”
“明白,長官。”
查理·科爾猶豫了半秒才敬禮,他不想留克勞斯一個人在艦橋上,更何況克勞斯此刻臉色蒼白,麵頰消瘦,雙目圓睜。但是,艦長一旦發出命令,就沒有爭論的餘地了。這是海軍的紀律,也是他們之所以能夠緊密團結的原因,戰爭的緊迫感隻不過讓這種關係變得更緊了些而已。“灰獵犬號”正大敵當前,克勞斯坐鎮艦橋是在履行職責,如果他離開崗位,後果不堪設想。關於這一點,《海軍條例》和《海軍管理製度》裏都有相應的說明,如果不遵照執行將導致比胡思亂想更加不切實際的瘋狂想法。克勞斯可以把醫務人員召集到艦橋上,證明自己身體不適,無法值班,然後他就可以離開崗位休息了。隻有瘋子才會覺得一個軍官會心甘情願地如此自取其辱。哪怕瘋子都不會去想,像克勞斯這樣自尊心極強、責任感壓倒一切的人有可能擅離職守。當然,這種想法甚至都不可能出現在克勞斯的腦海裏。在他的腦海裏,玩忽職守的想法遙不可及,換言之,就是根本不存在。
一個手端托盤的傳令兵走了過來。
“副艦長讓我先把這個端上來,其他的稍候,長官。”他說。
托盤上是咖啡,不可避免地搭配著他從來不會加的奶油和糖,但他依然像加拉哈德看見聖杯那樣欣賞著它。克勞斯扯下手套,抓起茶壺。倒咖啡的時候,他的雙手是麻木的,還有點兒打顫。然後,他一飲而盡,再倒滿,又喝了一杯。咖啡的溫暖讓他注意到自己很冷,不是刺骨的冷,而是肅殺的冷,全身上下顫抖不止,仿佛再也沒有辦法讓它暖和起來。
“再來一壺。”他把杯子放回到托盤上。
“好的,長官。”
傳令兵剛轉身離開,那個菲律賓裔勤雜兵就過來了,手裏也端著一個托盤,上麵蓋了一塊白布,鼓鼓囊囊的,看起來有不少東西。當他揭開白布時,呈現在他眼前的簡直就是奇跡。托盤上是熏肉和雞蛋——不對,是火腿雞蛋配土豆泥!還有烤麵包、果醬,甚至還有咖啡!查理·科爾真是個了不起的人。不過,克勞斯的雙腿實在疲乏不堪,他隻能坐在凳子上,思索著這些奇跡,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做。凳子太高了,他沒辦法把托盤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另一種選擇是,把托盤放在海圖桌上,然後站起來吃,克勞斯在決定這樣做之前有過短暫的猶豫。
“放在桌子上。”他一邊說,一邊蹣跚地跟在勤雜兵身後。
等麵向托盤時,他又略顯猶豫,仿佛不餓似的,差點兒又讓勤雜兵把托盤端走。但是,吃了一口後,這種感覺就消失了。他吃得很快,冷風透過操舵艙的破窗吹了進來。或許,站在顛簸的甲板上不適合吃煎蛋,但他不在乎,甚至連黃色**滴到了他的羊皮外套上都毫不在意。他大大咧咧地用勺子把土豆泥送進嘴裏,用沾有煎蛋的刀往麵包上塗果醬,連最後一片吐司麵包都被他擦了一圈盤子後吃了。然後,他喝下第三杯咖啡,不過不像前兩杯那樣一飲而盡,而是多了一絲閑情,真正像在品嚐,甚至格外開心地知道還有第四杯。此時,就算他突然想起一項尚未完成的任務,也不可能敗壞這份雅興。他低下了頭。
“我感謝你,感謝上帝賜予的所有憐憫。”
克勞斯有一位慈祥而體貼的父親。在他的這份記憶中,自己是幸運的,盡管父親過著聖人般的生活,但對一個小男孩可以被原諒的頑皮,他總能微笑以待。克勞斯從沒有因為快吃完飯才想起要讚美上帝而感到煩惱,因為這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那字句是叫人死,精意是叫人活。”(82)克勞斯最嚴厲且最堅決的法官就是他自己,但值得慶幸的是,這位法官從未將儀式之罪納入管轄範圍。
克勞斯喝完第三杯咖啡後又倒了第四杯,然後回過身來看向身旁的傳令兵,他手裏又端了一個托盤,上麵還有一壺咖啡。他剛才不知道有人送早餐托盤,所以才下令傳令兵送咖啡,現在多少有點兒吃驚。
“我喝不下了,”他環顧四周尋求幫助,“卡林先生,你想喝杯咖啡嗎?”
“我可以,長官。”
卡林在寒冷的艦橋上度過了整整兩個小時,他給自己斟了一杯,加了奶油和糖。
“謝謝,長官。”卡林啜飲著說。
心滿意足的克勞斯與卡林相視一笑。遠處有光在閃爍,從克勞斯的眼角方向望去,可以看到北方海天交界處有信號燈在閃爍。那應該是“詹姆斯號”針對他的警告發來的訊息,但他還是在沒有減損任何消遣的興致下喝完了第四杯咖啡。他又給冰冷的雙手戴上了手套,同時告訴那個勤雜兵把托盤拿走,然後艱難地坐回到凳子上。這頓飽餐緩解了他的些許疲倦,他特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疲勞。整整一天的戰鬥已使他成為一名沙場老兵。
他剛一坐下,信號台的消息就傳送了過來。
“詹姆斯號”向護航隊指揮官:由於夜間行動時間延長……
果然不出他所料,“詹姆斯號”的燃料狀況已經陷入了危險的境地,它的深水炸彈隻剩下不到九枚,恐怕再經過一天的勞苦行程或者再對敵人進行半小時的猛烈打擊,它就會心有餘而力不足了。這個消息隻傳達了**裸的事實,沒有提交任何意見,唯一的借口就是開場白那寥寥幾句。如果現在調離“詹姆斯號”,那麽它還能以油耗相對較小的速度安全抵達倫敦德裏(83)。如果讓它繼續護航,結局誰也說不準。他幾乎可以想象到,那艘小戰艦將無助地漂泊在愛爾蘭北部海岸以外,白白淪為敵人的獵物——或許那兒有許多敵人在等著它,有空中的、水下的,甚至還有水上的。然而,它仍然是護航編隊的一分子,它的艦炮完全可以勝過浮到海麵的潛艇。它剩下的九枚深水炸彈,雖然隻能單枚投放,但隻要時機恰當,就可能在關鍵的幾個小時內威懾潛艇遠離船隊。它的聲呐不僅可以引導“灰獵犬號”或“維克托號”實施決定性的攻擊,就連它持續發出的脈衝信號也能起到威懾潛艇的作用——隻要它們能被敵人聽到。
如果他們熬過今天,特別是今天晚上,明天或許就有希望看到空中掩護了,到那時再對“詹姆斯號”實施拖曳也並不是難事——一艘商船就可以辦到。他權衡了可能的損失與可能的收益。“詹姆斯號”艦長提請作戰指揮官注意他的艦船情況的做法是完全正確的,如果不這樣做,那就是怠忽職守。現在,這份責任便落在了克勞斯肩上。他拿起信號板和鉛筆,開始寫回複。盡管喝了熱咖啡,他的手還是隻能湊合控製鉛筆,寫下勉強能夠看懂的字句。
護航隊指揮官向“詹姆斯號”:最大限度節約燃油及彈藥。
一旦做出決定,事情就簡單多了。不過,不妨加上一句振奮人心的話,但奇怪的是,雖然他的腦袋依然能夠領會並分析事實,可除此之外,簡直像頭固執的騾子一樣猶豫不決。他寫道:“我們不能沒有你。”一番深思熟慮之後,他又用三條粗線將其劃掉,以確保這句話不會被傳送過去。他的話說得完全正確,但如果對方對文字很敏感,就有可能認為這是在回應一個欲言又止的訴求,仿佛對方之前的言下之意是想調離船隊似的。克勞斯不願意傷害任何人的感情,除非因為戰鬥原因迫不得已,而且出於同樣的原因,更加不應該傷害“詹姆斯號”艦長的感情。他握著鉛筆,腦中一直在思索應該怎麽表達,但是一點兒靈感也沒有。他腦海裏隻有一句陳詞濫調,沒辦法,隻能趕鴨子上架,因為他的頭腦拒絕繼續思考下去了。
祝你好運。
克勞斯正準備將信號板遞給傳令兵,卻又起了一個念頭。
彼此彼此。
這句話能讓冷冰冰的官方措辭稍微帶點兒溫度。克勞斯知道,戰場上的同僚間也是需要人情味的。不過,他自己從未感受到這種需要。他寧願死在上級措辭嚴厲的命令之下,哪怕其措辭毫無禮貌也不會讓他感到怨恨。他對“詹姆斯號”的艦長生出一種無聊的羨慕,因為他除了服從命令之外,不需要負任何責任,而不是像自己那樣,需要傾盡所能地執行任務。他把信號板遞給了傳令兵。“你務要至死忠心。”(84)——他差點兒就要大聲說出這些話,而那個傳令兵剛準備敬禮,就看見他張開嘴又閉上,還以為他想說些什麽話呢。
“給信號台。”克勞斯有些突兀地說道。
“明白,長官。”
傳令兵的離開讓克勞斯體會到了一種新奇的感覺。在這一刻,他什麽都不需要做。這是二十四個多小時以來,他第一次感覺不到要迅速做出重要決定的壓力。他有一百件小事需要做,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選擇一二。在疲憊、憔悴的心境中,他感覺就像做夢一樣(不是噩夢),而他又在這種夢幻中越陷越深。就連卡林上前敬禮時,這種新奇的感覺也沒有受到攪擾。
“還有十分鍾進行下一次轉向,長官。”卡林說。
“很好。”
這是船隊的一次常規轉向,卡林的提醒完全是出於克勞斯的命令。船隊不需要克勞斯的幹涉就可以執行這一次機動。然而,或許他應該介入,畢竟船隊混亂不堪,這次機動隻會雪上加霜。幹脆把這次轉向省去。克勞斯在心裏起草了一份將要發給運輸隊指揮官的命令:“取消轉向,保持目前航線。”不,最好還是順其自然。船隊早就預料到了這一次轉向,如果取消反倒讓人困惑。這樣一來,到下一次例行轉向時,大家又會疑惑,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麽變化。“命令,命令撤銷,混亂。”在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克勞斯不止一次在講座中聽到過這句話,在二十年的服役過程中,他曾無數次目睹這句話演變成現實。他決定讓船隊按原計劃轉向。
“運輸隊指揮官示意開始轉向,長官。”卡林說。
“很好。”
這是什麽?又是一些新奇的東西。光線黯淡的操舵艙裏出現一片虛幻的光輝。晨間的灰霾正悄然散去,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天空中,在“灰獵犬號”右舷方向,克勞斯能夠親眼看到它——一個發白的、水靈靈的太陽,雖然樣子更像月亮,但它確實是太陽,透過繚繞在其前端的高薄雲層露出模糊的輪廓。終於出太陽了,僅僅過了五秒天就足夠亮了,連船桅都投下了淡淡的淺影,並隨著艦船的顛簸在甲板上移動。微弱的影子撐過了一次艦船的顛簸,從左舷移向右舷,然後消失不見,天邊那個蒼白的圓盤也隨之消失在高高的雲層後麵。光明是甜美的,能夠看見太陽無疑也讓人身心愉悅。
“執行,長官。”卡林說道。
“很好。”
克勞斯聽到了下達和重複舵令的聲音。下一秒鍾,他似乎感覺自己從凳子上摔了下來,搖搖晃晃地偏向一邊,沒完沒了地墜落,就像在噩夢中一樣。他趁著身體剛剛開始輕微晃動就趕緊正了正身子。這不是噩夢,他真的睡著了,差點兒從凳子上掉下來。他挺直了腰板,對自己剛才的行為感到十分震驚。“好睡覺的,必衣衫襤褸。”(85)他竟然讓睡意不知不覺地湧了上來,真是太可恥了。他一生中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曆。距離昨天被例行戰鬥警報弄醒才過了三十個小時而已,在此之前,他好好地睡了兩個鍾頭。他絕對沒有理由打瞌睡,但他已經收到了警告。他發現必須對抗這個陰險的敵人,再也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了。他從凳子上起身,筆直地站著,腿部肌肉的抗議能夠讓他保持清醒。他的腳也很痛,他的鞋子似乎太緊了,好像他的腳在夜裏變大了一樣。他略加思索,想脫下鞋子,雖然它們已經可靠地陪伴了他這麽久,他還想叫人去他的艙室拿拖鞋過來,但他剛萌生這個想法就又馬上將其扼殺了。一個艦長要有一個艦長的模樣,執勤時永遠不要穿拖鞋,身體和道德的自我放縱不僅危險,而且會讓人產生正當的懷疑。他剛才在凳子上睡著一事,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如果他站得足夠久,雙腳就會麻木,就不會感覺疼了。
“卡林先生,最好轉1-2-0,去船隊前方巡邏。”
“1-2-0。明白,長官。”
幾分鍾前,聲呐的脈衝對他而言是一種單調的催眠曲,讓他昏昏欲睡,現在卻像是在堅持不懈地提醒他履行職責。“我不容我的眼睛睡覺,也不容我的眼目打盹。”(86)他覺得他的眼睛並不幹燥,也不腫脹,不需要費勁就能讓眼瞼抬起。他吃的那頓飯最容易出賣他,將他裹在飽食的麻木中——這又是一個自我放縱的危險例子。
話筒旁的警鈴響起時,他忘記了這一切,當他邁開大步來接聽無線電時,雙腳的疼痛感也消失了。
“這裏是艦長。”
“艦長,剛才發現一處脈衝。至少我認為那是脈衝,長官。屏幕非常不清楚。脈衝方位0-9-2,距離九海裏,長官。現在消失了。不太確定,長官。”
轉往這個方向還是保持當前的航線?眼下,他們正插入可能的脈衝方位與船隊之間,那麽最好還是保持航向。
“我又看到它了,長官。但願能夠確定。”
雷達的表現一如既往,連續幾天都保持“穩定”,這也是他們隨時待命、戒備的緣故。從那個距離來看——克勞斯知道這些數字,但他還是不自覺地在腦海裏做了一次平方根運算,又乘以了一個係數——一艘貼近海麵、減速行駛的潛艇幾乎不會在任何雷達的屏幕上顯形。無論如何,在接下來的幾分鍾內,“灰獵犬號”的航線還算讓人滿意。
“脈衝相對‘道奇號’的方位是什麽?”克勞斯問道。他原本可以趁熱打鐵,在心裏求出一個相當可靠的近似值,好在時間並不緊迫,可以期盼奇跡的出現。
“0-7-0,距離十三海裏半,長官。”作戰控製中心回答。
那艘小型護衛艦的雷達天線不像“灰獵犬號”那樣高,所以它無法提供確認信息,當然也就不可能實行雙向定位。
“很好。”他說。
“如果真是一處脈衝,長官,”話筒裏有人說道,“距離和方位還保持不變的話,可能是屏幕出了問題。”
“很好。”
或許是雷達出了岔子,但另一方麵……他走到右側翼台上,眺望艉斜方向。船隊裏冒出一縷濃重的煙霧。為了駛回其原有位置,船長們要求船員再提升一兩節速度,結果就是排煙量的增加。風勢已經減弱,煙霧比昨天躥得更高,甚至都能標記五十海裏開外的船隊的位置,很容易就可以被外圍的潛艇看見。如果那艘潛艇正在做迂回機動,那麽它很輕易就可以在“灰獵犬號”的雷達屏幕上保持恒定的距離和方位。如果他要保護的船隻將自己暴露給了雷達監測範圍以外的敵人,那麽雷達還有什麽用呢?
克勞斯問自己這個問題時,靈魂裏沒有感到一絲痛苦。他已經超然了,正如同他已從狩獵時的焦躁中超脫一樣。昨天一天,他已經成熟了很多。孩提時代良好的教養、在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的紮實訓練以及長期的海上經曆,這些加起來甚至都比不上他過去二十四小時與敵人纏鬥時所獲得的經驗。他注意到自己放在橫欄上的戴手套的手剝掉了欄杆上的一層薄冰,橫欄最低處掛著一排水滴。冰霜正在快速融化,就連艦長旗也開始迎風招展。就算克勞斯知道有一艘潛艇正位於其艦炮射程外圍不遠的地方,他依舊能從容不迫地應對。他現在的心態同昨天第一次與目標接觸時的興奮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但這並不是由疲憊所產生的冷漠導致的。
操舵艙的傳話筒裏傳來了一個通知。
“我再也看不見那處脈衝了,長官。”
“很好。”
他們正繼續沿對角線方向朝船隊前方航行,克勞斯可以清楚地看見位於船隊右翼的“道奇號”。
“請求批準。”卡林用無線電對講。他看著克勞斯的眼睛,解釋了一下:“我剛才批準更換轉向索了,長官。”
“很好。”
克勞斯的現行命令將決定權交給了艦值日官,卡林雖然沒有征求艦長的同意,但他有權這樣做。如果雷達的偵測範圍之外有一艘潛艇,那麽現在並不是更換轉向索的最佳時機,但是這是每天的例行動作,而且暫時並沒有接觸。卡林接受了自己的責任,這點值得表揚。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裏,他總算學到了一些東西。
“灰獵犬號”現在所處的位置能夠輕鬆地看到右半邊的船隊,能見度至少是九海裏。透過雙筒望遠鏡,克勞斯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船隻,塗漆和設計各不相同,它們仍落在後麵。在船隊後方不遠處,他看到了“維克托號”的前桅,它正提速追趕。克勞斯心裏很滿意,他下達了命令。
“該回去了,卡林先生。”他說。
“明白,長官。”
克勞斯表麵上雖表現得漠不關心,實際上他有責任關注卡林的反應。
“左標準舵。轉0-6-0。”卡林說。
“灰獵犬號”需要再次穿過船隊前方,沿路巡邏索敵。對於卡林來說,這是一場非常嚴格的測試,好在他不僅完成得十分迅速,處理方式也相當正確。如果海軍以當前的驚人速度繼續擴編,那麽不出六個月,卡林就有可能自己指揮一艘驅逐艦——前提是他還活著。
舵手回應:“把定0-6-0。”
克勞斯突然想到,該下去上一趟廁所了,一個多小時之前他剛喝過四杯咖啡。
“潛望鏡!潛望鏡!”右舷瞭望哨突然大喊,“右舷!”
克勞斯迅速衝了出來,將望遠鏡舉至雙眼前,向右舷海域掃視。
“還在那兒,長官!”
瞭望哨邊用望遠鏡看,邊瘋狂地用手指示。
“0-9-9!三海裏——四海裏!”
克勞斯慢慢將鏡頭向遠處移動,並調整倍率使望遠鏡“8”字形的視野向遠方延伸。他一邊看,一邊還要保持身體平衡,他看見了它,之後它又不見了,然後他再一次捕捉到了目標——細長的灰色圓柱劃過海麵,底部有一道白色的漣漪,給人一種毒蛇才有的不可估量的威脅感。
“右滿舵,”他咆哮道,卻立馬又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撤銷命令!保持航向!”
卡林在他旁邊。
“趕快確定目標的方位!”他轉身厲聲說道。
然後,仿佛帶著嘲諷般的自信,潛望鏡緩緩沒入水中。“經風一吹,便歸無有;他的原處,也不再認識他。”(87)
“1-6-0,長官。”卡林剛說完又誠實地補充道,“不能確定,長官。”
“很好。”
克勞斯用望遠鏡直直地盯著海麵,他想確定潛望鏡有沒有再次快速出現以觀察四周。他慢慢地數到了二十。
“你來指揮操舵,卡林先生,”克勞斯說,“航向1-7-0。”
“1-7-0。明白,長官。”
看見潛望鏡的那段時間裏,“灰獵犬號”與潛艇實際上處於相反的方向。克勞斯撤銷立即轉向追擊的命令意在慫恿潛艇認為,他們的潛望鏡沒有被發現。這樣一來,潛艇得到的最後一個信息就是“灰獵犬號”仍然平靜地朝著危險的方向航行。潛艇或許已經上了當卻不自知,相信自己偷偷摸摸地鑽入了“灰獵犬號”和“道奇號”之間的空隙,以為可以在毫無阻力的情況下占據至關重要的戰術點,靠近船隊,拉開艇艏角度,以便向運輸船脆弱的側翼發動一係列魚雷攻擊。
“喬治呼叫迪基!喬治呼叫迪基!”克勞斯在艦間通話中呼喊,“聽到了嗎?”
“迪基呼叫喬治。聽見了。強度四。”
“我剛才看到潛望鏡了,距離3~4海裏,方位大約1-6-0。”
“3~4海裏。1-6-0。明白,長官。”加拿大人的聲音十分冷靜。
“目標似乎在往2-7-0移動,企圖襲擊船隊側翼。”
“2-7-0。明白,長官。”
“我現在前往1-7-0進行攔截。”
“1-7-0。好的,長官。我們艦長找您。”
克勞斯的耳邊響起了尖銳的聲音。
“這裏是康普頓-克洛斯。”作為一個加拿大艦長,這名字實屬罕見。“我的艦值日官已經取走了您的數據,長官。我艦將轉向0-2-0執行攔截。”
“很好。”
克勞斯從他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那艘小型戰艦的上層建築,它的輪廓在轉彎時變得越來越小。克勞斯想知道,如果更加直接地向潛艇最後暴露的位置航行會不會更好。康普頓-克洛斯明顯認為先占據截擊位置會更加穩妥,很可能他是對的。他們最重要的目的是驅趕潛艇使其離開船隊。摧毀潛艇雖是一個重要目標,但不是唯一的目標,特別是……克勞斯在康普頓-克洛斯開口之前已經知道他接下去要說什麽了。
“如果我們進入攻擊位置,長官,”康普頓-克洛斯說道,“我將被迫使用單枚投放模式。我的彈藥不夠了。”
“我也是。”克勞斯說。
不得不在射擊之前閉上眼睛的獵鴨人的類比在這裏同樣適用,現在獵鴨人陷入了困境。現在他們隻能投放單枚深水炸彈,就好像獵鴨人的處境已雪上加霜,不得不放棄自己的霰彈槍,轉而使用來複槍——甚至滑膛槍了。
“我們必須把它趕走,”克勞斯說,“製止它的行為,直到船隊安全通過。”
“是的,長官。我的正午燃油報告很快給您送去。”
“很糟糕嗎?”克勞斯問。
“很嚴重,長官,但我不會說很糟糕。”
聽到隻是“很嚴重”,反倒讓克勞斯感覺到一絲慰藉。
“很好,艦長。”克勞斯說。
現在,就連克勞斯也感覺到了某種不真實,兩艘艦船都正在向一艘隱蔽的潛艇駛去,他們卻以這種方式進行了一場安之若素的對話。他們更像是兩個銀行家,彼此在交流貨幣市場的行情,而不像兩個要去打仗的人。然而,殘酷的現實達到極限就會變得不真實,再也不能激起人們的驚訝或沮喪之情,就如同瘋子不會對自己的想象感到驚訝一樣。身體的疲勞在一定程度上能使克勞斯的頭腦保持冷靜、鎮定,很可能康普頓-克洛斯也一樣,但是精神上的富足和強大更為重要。克勞斯在這場戰鬥中的開局動作就像是在用某種儀式性的遊戲來吸引孩子的注意,有些事情換一種做法同樣也能做好,但他已然感受不到個人的興趣與**。
“祝我們兩個好運,長官。”康普頓-克洛斯說。
“謝謝你,”克勞斯說,“結束。”
克勞斯轉向作戰控製中心對講。
“我們需要多久能穿過預測的潛艇航線?”
“十二分鍾,長官。”
這是查理·科爾的聲音,自從吩咐他休息以後,真的過了兩個小時了?克勞斯知道最好還是不要問。他知道,哪怕科爾已酣然入睡,聽到瞭望哨報告潛望鏡的消息,他也能噌的一下醒來,再想讓他離開海圖艙可就沒那麽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