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獵犬號”剛剛在新航線上把定,奈斯特龍就前來報告了。

“報告執勤結束,長官——”

午夜更結束了,他們又航行了三十海裏。四個小時,一半在痛苦中度過,一半在孤注一擲的迫切留意中度過。

“很好,奈斯特龍先生,去休息一下吧。”

“明白,長官。”

休息?這個字眼兒倒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雙腿痛得讓人發狂,肌肉在精神高度緊張的狀態下不知不覺地繃緊,像腿部關節一樣,隻要他一想,就會引發劇烈的疼痛。他僵硬地挪步至操舵艙右側角落的艦長凳。他從來沒有坐過這張凳子,隻要在海上,他就有一套理論,認為艦長不應該坐下來——這個理論符合另一個理論,即所有的自我放縱都是不可托付信任的證明,但理論很容易在實際應用中遭受摒棄。坐下的那一刻,他可以既痛苦又快慰地呻吟一聲,但他沒這麽做——“右標準舵。轉0-8-7。”

他一坐下來,就迫切感覺自己有必要再去趟廁所,而且內心又產生了一壺接一壺地痛飲熱咖啡、暢快淋漓地將其澆灌到喉嚨裏的衝動。但他們正在快速接近目標信號,正在以秒計算時間,他必須強迫疲倦的大腦清晰思考,盡力猜測U型潛艇艇長下一步的行動,因為越來越近的距離會中斷信號聯係。

“龐德先生!”

“發射一號。發射二號。‘K炮’開火。”

水下又是一陣雷鳴電閃,“灰獵犬號”的指揮官又一次當機立斷,迅速下達了舵令。

“聲呐報告信號混亂,長官。”

“很好。哈伯特先生,你來指揮操舵。”

“遵命,長官。”

他挪動著幾乎沒有休息過的雙腿艱難地走下梯子,頭上已經戴好了紅色眼鏡,向廁所走去。回來爬梯子時,他的雙腿有些不聽使喚,不得不用手分擔部分體重,一個梯級接一個梯級地往上爬。

克勞斯離開艦橋的時間雖然短暫,卻能夠讓他暫時拋開眼前追逐的潛艇信號,有空思考其他問題。抵達梯子頂部時,他發出了命令,剛回到操舵艙就聽到全艦響起了廣播。

“請注意。請注意。此次值更將不再拉響例行戰鬥警報,如果警報響起,說明那不是演習。不需要值更的人員將有整四個小時的休息時間,除非發生緊急情況。”

克勞斯對自己的這個決定非常滿意。他整天都在和敵人鬥智鬥勇,大部分時間他都挺了過來,沒有拉響戰鬥警報。如果依照慣例,每天在黎明前一小時拉響戰鬥警報,將縮短士兵的休息時間,對整個艦船來說是沒有必要的。二級戰備已經足夠令人緊張了。“灰獵犬號”裝配了新型武器和新型儀器,隨之而來的額外人手讓原本有限的住宿條件變得極度緊張。不僅如此,訓練有素的精幹力量也不足以供應二級戰備下的三個值更班次——即使找得到人手,克勞斯也不知道該如何保障他們的睡眠條件和飲食條件。精幹力量的短缺讓他不得不將全艦人員拆分為四個區隊,並且采取二級戰備下的例行輪班製度。他不想給船員增添額外的負擔,他想讓他們盡可能多地休息。相比而言,他手下的軍官更加幸運。他們中大多數人都是“做四休八”——執勤四小時,休息八小時。不僅如此,他們還不受例行戰鬥警報的叨擾。

克勞斯上下一趟梯子才做出了這個決定,再次進入操舵艙時,他已經準備好接手處理眼前的問題了。他摘下紅色眼鏡,這是一種象征性的行為,表示他將注意力從艦船之內轉移到了艦船之外。

“聲呐報告有不確定信號,距離不定,大致方位2-3-1。”

“這是我下去以後第一次接觸信號嗎,哈伯特先生?”

“是的,長官。”

“‘維克托號’在哪兒?”

哈伯特告訴了他。在三分鍾內,戰況似乎已經緩慢地回歸正軌。

“哈伯特先生,我來指揮。”

“遵命,長官。”

“右滿舵。轉1-6-2。”

“右滿舵。轉1-6-2,長官。”

他又回到了狩獵中。

“把定1-6-2了,長官。”

“老鷹呼叫喬治。我正從9-7接近。”

“很好。”

這場追逐已經持續了三個小時,雖然他們沒有傷到潛艇,但至少已設法阻止它攻擊船隊,迫使它遠離船隊邊緣。就獵殺潛艇而言,三個小時並不算長,英國海軍保持的記錄是二十四個多小時。與此同時,被克勞斯緊咬不放的潛艇一直在大量消耗自己的電力儲備,並且大部分時間都保持在整整六節的航速,隻是間或鬼鬼祟祟地降速至三節或靜止不動。雖然此時它的氧氣儲備尚且充足,但U型潛艇艇長一定對電力儲備有所顧慮。就算第一次被發現時,潛艇剛剛完成下潛(這的確最有可能),以滿打滿算的氧氣儲備和電力儲備投入戰鬥,情況也不會有所改觀。

然而,潛艇艇長的所有顧慮——兩艘驅逐艦的追逐、深水炸彈的攻擊、電力的消耗——加起來也無法同克勞斯的顧慮相提並論。雖然克勞斯已經把敵人驅趕到側翼,但如此一來,運輸船隊的前方將門戶大開。“道奇號”和“詹姆斯號”也忙得不可開交,從它們“忙裏偷閑”的報告就能洞見端倪。潛伏的敵人發現這處弱點隻是時間問題。用兩艘驅逐艦和兩艘護衛艦為整個偌大的船隊提供保護不僅任務艱巨,而且近乎不可能,尤其他們麵對的敵人不僅領導能力出眾,戰鬥意誌還十分堅決。趁著發射深水炸彈的閑暇時刻(在二十小時的激戰中,“灰獵犬號”和克勞斯堪稱“身經百戰”,因此連發射深水炸彈的間隙都可算作短暫的閑暇),克勞斯構想出了理想的護衛艦隊藍圖——添置三艘護衛艦保護船隊前方,“灰獵犬號”和“維克托號”便能騰出手充當追擊部隊;再添置三艘護衛艦和兩艘驅逐艦增援“道奇號”和“詹姆斯號”——護衛艦掩護後方,驅逐艦用作追擊部隊。也就是說,要想很好地完成護航任務,一共需要八艘護衛艦和四艘驅逐艦,而且還要有空中掩護——空中掩護的想法像火箭一樣在克勞斯疲憊的大腦中騰空出現。他聽說美國國內正在建造小型航空母艦,如果艦隊能配置攜帶雷達裝置的飛機,準能讓“狼群”應接不暇。美國、英國和加拿大正在夜以繼日地快速建造護衛艦、驅逐艦和小型航母——報紙和機密小冊子都向他做了保證。他推測,大約一年左右,這些構想就能成為現實,運輸船隊也將得到更好的保護。與此同時,他也有責任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不惜一切代價,艱苦奮鬥,完成任務,直至勝利。“各人的工程必然顯露。”(69)

“右滿舵。轉0-7-2。”克勞斯說。

“喬治呼叫老鷹。我將在你發動完下一次襲擊後穿越你艦尾浪。”

克勞斯已忘記坐下休息,但他的雙腿沒有忘記。當他從艦間通話設備前退回去時,他的雙腿用惡狠狠的疼痛提醒他坐回凳子上,把腿叉開。畢竟,室內一片黑暗,操舵艙裏的人幾乎看不到他們的艦長雙腿像簸箕一樣展開,懶洋洋地坐著。坐下來休息是他對自己的一種妥協,他承認這是必要的,隻是仍有顧慮,不知道此舉會對作戰紀律和“團隊精神”產生什麽影響,畢竟他治軍嚴明,如果他的手下看到自己的長官幾乎找不到什麽借口就放縱自我,心裏會做何感想?

“艦艉瞭望哨報告發現船隊失火,長官。”通信兵說道。

克勞斯又站了起來,幾乎來不及想這或許是他放縱自我的報應。他看到了,火光衝天,熊熊烈焰照耀夜空,耀眼的紅光不僅照亮了一艘船的上層建築,還使另一艘船的上層建築也隱約顯現出輪廓。他的觀察結論是,火是由魚雷爆炸引起的,從時間差上判斷,這一次發射不是針對多個目標的“散射”。U型潛艇總是習慣接連不斷地打擊一個又一個目標。

“聲呐報告接觸方位0-7-7。”通信兵說。

“灰獵犬號”和“維克托號”正在與一艘U型潛艇鬥智鬥勇,任何時候,艦長的一個錯誤舉動都可能意味著毀滅。在克勞斯身後,有人在漆黑的夜晚死去,他們是敵人冷血卻又精準的射擊的受害者。他不得不做出抉擇,這是他經曆過的最痛苦的時刻,比聽到伊芙琳的消息更痛苦。他不得不離開,任身後那些人死去。

“深彈已投放。”艦間通話中有人在講話。

如果放棄眼下的狩獵,他並不能保證自己能夠找到另一艘U型潛艇。事實上,可能性微乎其微。而那艘U型潛艇已經讓他們遭受了打擊,短時間內不會對船隊構成威脅。

“聲呐報告接觸受到幹擾。”通信兵說道——因為“維克托號”的深水炸彈爆炸了。

或許他能救幾條人命,也許吧,但是天色昏黑,船隊秩序混亂,如果他回頭救人,勢必會讓自己的艦船陷入極度危險的境地。

“我正向左轉。”“維克托號”說道。

“很好。”

那艘U型潛艇已經給船隊造成了損害,短時間內不會危害四方了,因為它需要重新裝填魚雷。克勞斯一想到此時此刻自己竟然在這個念頭中尋求安慰,頓時覺得自己受了奇恥大辱,怒火中燒。好戰的衝動和受到愚弄的怒火一齊湧上心頭,他巴不得不顧一切,瘋狂地向目標進擊。他感覺自己已血脈僨張。如果不是二十四年來養成的紀律精神,恐怕他早已失去所有耐心,惱羞成怒了。這份紀律感或許是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教給他的,或許源於童年時他深愛的父親的言傳身教。他強迫自己冷靜思考,一如既往。

“聲呐報告接觸方位0-6-8。”

“快速向左轉0-6-4。喬治呼叫老鷹。我艦向左攔截。”

他身後有人在死去,那是他理應保護的人。他必須要做的是迅速且準確地在頭腦中解決小小的三角問題,接著冷靜地下達命令,然後明智地發布信息,並且像昨天那樣準確而迅速地預測U型潛艇下潛的運動蹤跡。他必須化身為沒有感情的機器,同時還必須是不知疲倦的機器。華盛頓和倫敦政府或許認為他有可能失敗而歸,但他必須成為一台不受他們影響的機器。

“聲呐報告接觸方位0-6-6,距離一千碼,”通信兵說,“但聽起來像是氣幕彈,長官。”

如果是氣幕彈,那麽U型潛艇會往哪邊轉?它會到達什麽深度?雖然船隊裏有人正遇難死去,他仍在全心全意解決這些問題。緊接著,他下達了第二百次舵令。

如今的黑夜並非不可逾越,克勞斯已經可以看到舷外白浪的波峰,甚至還能從艦橋翼台望見艦艏浪。新的一天正從東方悄悄襲來,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緩慢過渡,色彩從黑色變為灰色: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海天交界線,還有一片波浪起伏的灰蒙蒙的大海。“一宿雖然有哭泣,早晨便必歡呼。”(70)或許言過其實了。“諸天述說神的榮耀。”(71)但眼前的諸天呢?克勞斯注意到晨光迫近,腦海中不自覺地回想起爛熟的經文章句——過去在經曆太平洋和加勒比海的日出時分時,他也會回想起這些詩句。現在他卻嚐到了苦澀,帶著諷刺一般的心思想起了它們。支離破碎的船隊在“灰獵犬號”的側翼方向,凍僵的屍體浮在救生筏上,毫無悲憫的天空灰暗無光,他內心的這份痛苦勢必會延續下去,直到他再也不堪忍受——他早已按捺不住了,他真想撒手不管,拋開所有責任,甚至解除他對上帝應盡的義務。可沒過多久,他就及時在**麵前懸崖勒馬。

“喬治呼叫老鷹。我艦保持航向。請保持距離。”他的聲音還是以往那樣嚴肅而平靜。

愚頑人心裏說:“沒有神。”(72)他差一點兒也說了同樣的話,好在他依然可以挺起肩膀,疼痛的雙腿依然能夠支撐他進行艦間通話。

“接觸方位0-6-7,距離一千一百碼。”

“很好。”

他要再一次嚐試摧毀藏在暗處的敵人,不要說一次,如果有這個必要,幾十次、幾百次他都在所不辭。“灰獵犬號”移動到攻擊位置時,通信兵重複了距離,他不自覺地低頭祈禱。“願你赦免我隱而未現的過錯。”(73)

“設置為深水散布麵,龐德先生。”

“遵命,長官。”

U型潛艇突然轉向,克勞斯略作躊躇,又該下達舵令讓“灰獵犬號”再次進入戰位了,還要命令“維克托號”上前攔截。“我們行善,不可喪誌。”(74)

風仍在吹,海麵依舊波濤洶湧,“灰獵犬號”仍然在旋轉、顛簸、俯仰,感覺就好像他一直佇立於狂風之中,在起伏不定的甲板上保持平衡,恍若百年已過。他的眼睛已適應了黑暗,此刻逐漸看清楚了操舵艙的內部——幾個小時以來,除了一兩個閃閃發光的刻度盤和航海軍士的紅色手電筒外,他什麽也看不見。現在,他能看清楚了:玻璃窗支離破碎——其中一扇上有一個明顯的彈孔,其餘的全化作了碎片,玻璃碎片布滿了甲板;而他丟棄的托盤——杯子在這兒,餐巾紙在那兒——已不知被多少人踩踏過,髒兮兮的。

“把這爛攤子收拾幹淨,哈伯特先生。”

“遵命,長官。”

晨光越發明亮,“灰獵犬號”在光線的映照下顯得有些奇怪:上層建築裹上了一層白霜似的薄冰;支柱、支索,以及魚雷和安全索,全都結了冰;桅杆上的軍旗並沒有迎風飄揚,而是淩亂地在升降索上凍作一團。漫漫長夜,他們隻能通過艦間通話獲知彼此的消息,如今他已經能夠看見“維克托號”了。“我從前風聞有你,現在親眼看見你。”(75)“灰獵犬號”的船身上同樣覆蓋了一層冰,化身為灰蒙蒙的海天中的一抹白。現在,他可以親眼看到“維克托號”正在執行其在艦間通話裏報告過的轉向動作,他必須做出相應的動作表示回應。現在他可以用眼睛來驗明心中的三角計算了。

“左標準舵。轉0-6-0。”

顯然,黎明已經到來了。昨天這個時候,他已經解除了例行戰鬥警報。今天,他免去了這一章程。那真的是昨天發生的事情嗎?子彈嗖嗖穿過操舵艙是昨天晚上的事?這真讓人有度日如年之感。昨天這個時候,他早就到了艦橋下麵,吃了鹹肉和雞蛋,還滿足地喝了咖啡。他還做了禱告,洗了個澡。那是一種難以置信的幸福。這使他想起,自那以後的二十四個小時裏,除了一塊半三明治和幾杯咖啡,他什麽也沒吃。在此期間,他幾乎一直站著,此刻他依舊站著。他拖著腳步——走是走不動了——來到凳子旁坐了下來,腿部的肌肉在放鬆的一瞬間痛苦地抽搐起來。他口幹舌燥,感到既惡心又饑餓。他注視著“維克托號”駛來,耳朵聽著通信兵的報告。

“長官,請求打開吸煙燈?”哈伯特問。

克勞斯痛苦地凝聚精力,雙腿如同陷入泥沼。

“請求批準。壓舵,航海軍士!保持航向。”

“請注意,請注意。”廣播將他批準點煙的消息下達給了全艦。哈伯特嘴裏已經叼上了一根煙,他正將煙氣深吸入肺,仿佛那是天堂的氣息。克勞斯知道,全艦上下的執勤人員都開心地點了煙,正逍遙地吞雲吐霧。如果是夜晚,他們絕不能這麽做,劃亮一根火柴或者點亮煙頭都很可能被敵方看見。一縷煙氣襲向他的鼻孔,他又想起了伊芙琳。她也抽煙——當她得知自己的丈夫不抽煙的時候,她有些疑惑,甚至覺得有趣。每次執勤結束、回到科羅拉多的小房子裏時,他總是一進門就能注意到一縷煙香,其間還夾雜著伊芙琳的香水味。

“聲呐報告接觸方位0-6-4,距離一千一百碼。”

U型潛艇艇長又一次料敵如神,在克勞斯打算左轉實施攔截時,U型潛艇艇長偏偏向其右舷方向轉去。要想再追上去,“灰獵犬號”又需要繞一個大圈。

“傳令兵!詢問信號台能不能看見運輸隊指揮官。”

克勞斯正在想方設法擊殺U型潛艇,同時無數件其他事情也縈繞在他心頭。U型潛艇又轉向了,“維克托號”已來不及向它發射深水炸彈,“灰獵犬號”同樣難以對其實施打擊,因為U型潛艇的艇長一如既往地在正確的時間做了正確的事情。

“你計時了嗎,龐德先生?”

“是的,長官。”

“接觸方位0-5-4,距離八百碼。”

他們又一次與目標擦肩而過。U型潛艇更小的轉向半徑救了它自己。目標位於“灰獵犬號”艦艏十度的方位意味著U型潛艇已經奇跡般地脫離險境,兩艘艦船卻還在艱難轉向。

“老鷹!這裏是喬治。目標在我左舷角十度方向,距離八百碼,轉向很快。”

“目標出現在我艦反潛艇裝置上,距離不定。我們去找它,長官。”

“很好。我迂回向右。結束。航海軍士!右標準舵。轉0-9-5。”

“右標準舵。轉0-9-5,長官。”

傳令兵突然出現在克勞斯身旁。

“信號台報告看到了運輸隊指揮官,長官。消息剛剛傳來。內容很長,長官。”

“很好。”

這時,那個麵色粉嫩的通信官道森向克勞斯走了過來,他剛剛刮過臉,打扮齊整,手裏拿著信號板。

“有什麽重要情況嗎,道森先生?”

“沒什麽特別情況,長官。”感謝上帝。“除了兩則天氣預報,長官。”

冰凍天氣仍將持續?暴風雪?狂風呼嘯?

“怎麽說?”

“天氣將要轉好,長官。到晚上八點,風向轉南和西南,風力三級。”

“謝謝,道森先生。”

克勞斯轉向艦間通話設備,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快速閃過——道森馬上要去軍官室吃早飯了。那裏有火腿和雞蛋,大概還有蕎麥餅和糖漿滿溢的薄煎餅,以及咖啡——成加侖(76)的咖啡。

“它向反方向折返了,長官,”英國人在艦間通話裏說道,“我們要左轉了,航向0-6-0,長官。”

“很好。跟緊它。我將轉向你艦右舷。結束。右標準舵。轉1-2-5。”

“右標準舵。轉1-2-5,長官。把定1-2-5了。”

“很好。”

通信兵一報告,克勞斯的腦海裏就已記下了距離和方位。目前,“灰獵犬號”並沒有主動追擊,“維克托號”已經擔任了這個角色,同時在為“灰獵犬號”爭取時間。如果“維克托號”停下腳步,“灰獵犬號”便會衝上去。與在U型潛艇後緊追不舍相比,這個相對被動的角色——盡管他們隨時都有可能互換——使他多出了些閑暇時間。雖然不是很多,但他至少有時間接過傳令兵從信號台獲取的信號板,甚至在眼睛聚焦到報告上之前,他還有時間感受胃裏產生的惡心感。

運輸隊指揮官向護航隊指揮官:已知在夜間損失……

在傳令兵潦草的字跡中,四個名字在盯著他。他繼續閱讀——船隊嚴重落後,名單可能並不完整,“卡迪納號”挽救了一些生命。最後,運輸隊指揮官不得不提出,由於落隊情況,掩護船隊後方是有必要的。

或許有救起生還者的機會。

“老鷹呼叫喬治!老鷹呼叫喬治!它還在繞圈。你即將穿過它的艇艏,長官。”

“很好。我來攻擊。”

克勞斯在等待方位和距離報告,腦袋裏在思考三角問題,同時在忖度U型潛艇艇長的心理。

“我會從1-2-0方向過來。結束。左舵轉1-2-0。”

但潛艇的下一個方位告訴他,它正轉向相反方向。

“右舵——迅速。”

他正要下達舵令,靈感不期而至,下一個方位報告又驗證了他的靈感。

“壓舵!左舵!保持航向!”

“聲呐報告接觸在正前方,距離迫近。”

靈感和當機立斷給克勞斯帶來了獎勵,狡猾的敵人現在就在“灰獵犬號”的艦艏方向。它發動了二次佯攻,而他弓步上前,巧妙地繞過了纏鬥的利劍。

“龐德先生!”

“準備就緒,長官。”

“聲呐報告沒有接觸,長官。”

“發射一號!”龐德說道,“發射二號!”

深水炸彈已經釋放,第一聲低沉的隆隆聲和高聳的水柱標誌著第一枚深水炸彈已落水。聲呐雖然準確、靈敏,但也存在許多嚴重的缺陷。它無法估計潛艇的深度——甚至是大致深度,在三百碼的範圍內還會失去作用,並且隻能在航速小於十二節時使用,而深水炸彈的爆炸則會在幾分鍾內讓其陷入“耳鳴”狀態。一艘驅逐艦的艦長遇到的困境幾乎與手裏端著一把漂亮的來複槍的獵鴨人一樣:壓在手腕的重量使其動作緩慢,自身沒有能力估計鴨子飛行的高度,還必須在扣動扳機之前閉上雙眼兩秒鍾,射擊後還要閉眼半分鍾。

“右標準舵。轉2-1-0。”

聲呐的缺陷或許可以在某些方麵得到彌補,設計上的改進可能會使其更為可靠。設計一款能夠將深水炸彈向前投擲四分之一海裏的艦炮或拋射架並不難,但那樣的話,深水炸彈很有可能會在驅逐艦行駛到其正上方時爆炸,傷及艦底。

“把定航線2-1-0。”

“很好。”

雷鳴般的爆炸聲震耳欲聾,火山熔岩般的海水洶湧澎湃,可惜並沒有取得任何戰果。在此次作戰中,四枚深水炸彈沒有一枚在目標附近三十碼內爆炸。“維克托號”轉了回來,準備好輪流發動進攻,信號台的傳令兵仍在克勞斯旁邊。此時,克勞斯有片刻時間可以讓自己疲倦的頭腦暫時告別U型潛艇的難題,轉而考慮整個船隊的福祉,他可以重讀那條可怕的信息——或許有救起生還者的機會。一個機會?魚雷爆炸已經是幾小時前的事了,而遇難船在他們身後數海裏遠的地方,就算幸存者待在救生筏上,在這波濤洶湧的冰冷海麵,恐怕也難逃一死。如果他們在船上——不,如果回去尋找他們,然後重新返回船隊,即使是驅逐艦,也需要耗時一整天。

“老鷹呼叫喬治。長官,接觸在我艦右舷十度方向。”

“很好。轉過來跟著它。”

掩護船隊後方?他真希望能再找一艘護衛艦來做這件事。損失名單上有四個名字,也就是說,在截至目前的二十四小時戰鬥裏,船隊一共損失了六艘船,百人遇難。至於敵軍,則是疑似擊沉一艘,還有一艘被擊沉的可能性相對較小。這幾乎是紙牌遊戲“以鄰為壑”(77)的血腥翻版,隻是華盛頓政府會不會覺得占了便宜?倫敦政府又會不會?鄧尼茨設於洛裏昂的總部又會怎麽評估?不管別人怎麽想,就事情本身而言,究竟是賺是賠?不管怎樣,他有自己的責任要履行,無論此刻他們處於戰爭的失敗階段還是勝利階段。他隻能砥礪前行,奮戰到底。

“老鷹呼叫喬治。開始進攻。”

通信兵報告的距離和方位已經自動進入克勞斯疲倦的腦袋裏。槍炮長費普樂中尉正等著克勞斯注意到他——他怎麽了?這時,“維克托號”的第一枚深水炸彈爆炸了。

“迅速右舵。壓舵!穩住!”

“灰獵犬號”艦艏指向了爆炸水域的邊緣,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不要在下一次攻擊之前浪費時間。克勞斯手裏依然拿著信號板,狂風依舊在呼嘯,根本沒有緩和的跡象,而“灰獵犬號”則一直在俯仰、橫衝,圍繞著洶湧的海麵轉圈。他將信號板還了回去。

“很好。”他說道,除此之外沒什麽可說的了。他正竭盡所能應對當前形勢。“這是耶和華所定的日子。”(78)

“聽候指示,龐德先生!”

“遵命,長官。”

最新的方位報告表明U型潛艇已經轉向,正如克勞斯預料的那樣。

“右標準舵。轉——3-2-0。”

克勞斯意識到自己在下達舵令時有些猶豫不決,不免對自己感到憤慨。在給出航向前,他必須先看一眼複視器,分心的事情太多了,他一直沒有辦法專心思考戰況。

“聲呐報告沒有接觸,長官。”

“很好。”

“發射一號!”龐德說道。

克勞斯轉向費普樂。從發射深水炸彈到其翻滾入渾黑海水的那幾秒裏,克勞斯有片刻的自由,可以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他不需要對攻擊結果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深水炸彈爆炸以後,潛艇有足夠的時間提供受損證據——前提是它被擊中了。

“怎麽了,費普樂先生?”

他舉起手回應費普樂的敬禮。費普樂表現得很正式,看來情況不太妙。

“如果您不介意,艦長,我必須報告深水炸彈的消耗情況。”

深水炸彈在他們身後爆炸。

“嗯?”

“已消耗三十四枚,長官。剛才的投放結束後,一共是三十八枚。”

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中,“灰獵犬號”已經向側舷投放了超過七噸的烈性爆炸物。

“然後呢?”

“我們隻剩六枚了,長官。情況就是這樣。上一次交接班時,放在居住艙的多餘儲備我都已吩咐船員拿出來了。”

“我明白了。”

克勞斯肩上的負擔又加重了。如果沒有深水炸彈,驅逐艦能夠像毒蛇一樣輕巧,卻也會像鴿子一樣無害。但在眼下,投放已經完成,他不得不先考慮艦船。

“右標準舵。轉0-5-0。”

再等一分鍾——隻要一分鍾——他在權衡自己的指令。昨天,在他蛻變為一名有經驗的戰士之前,這幾秒鍾在他熱切的注視下流逝了,在那段時間內,沒有真正能夠指望的戰果,他白白浪費了整整一分鍾。

“謝謝你,費普樂先生。那麽,我們必須中止當前的射擊模式。”

“我也這麽建議,長官。”

還剩六枚深水炸彈?一天的戰鬥幾乎耗盡了他們的所有儲備,用不了多久就會完全用盡。根據數學家計算的命中概率,搜索區域的大小隨散布麵中深水炸彈數量的變化而變化。如果投放量減半,命中概率就隻有之前的四分之一。若投放量降低到三分之一,則命中機會僅有九分之一。僅僅九分之一。然而,在另一方麵,如果一枚深水炸彈能夠在U型潛艇的監聽範圍內爆炸,那麽必定能打壓敵方士氣,擾亂其戰鬥計劃,誘使對方采取規避動作,至少能夠爭取一點兒時間。

現在是時候檢驗最後一次散布麵的戰果了,前提是確實發生了有效打擊。克勞斯回顧右舷,爆炸所產生的泡沫已經漸漸消失。“維克托號”正在懸停,等候獲取接觸。

克勞斯在思量未來的深水散布麵問題。明天早晨他就能夠抵達空中支援的覆蓋半徑之內。他讀過的所有機密小冊子以及他在卡斯科灣聽過的所有講座都一再強調,U型潛艇很不願意暴露在敵方空軍的覆蓋範圍之內。天氣漸漸轉好,他能夠期盼盟軍派來空中掩護。此外,U型潛艇最近都在避免接觸大西洋以東海域的船隊,他逐月審閱過的秘密擊沉圖表證明了這一事實。

“老鷹呼叫喬治!它又轉向我們內側了。在我們艦艏右側。距離約1-1-0-0。”

克勞斯在目測距離和方位。

“很好。跟緊它。我艦下一次機動完成後再去找它。”

“明白,長官。”

“航海軍士,右標準舵。轉0-9-5。”

克勞斯在思考由三枚深水炸彈組成的直線散布麵和四枚深水炸彈所組成的菱形散布麵,以及同樣是三枚深水炸彈組成的“V”形散布麵的問題。他記得在卡斯科灣的黑板上,教官曾用一個大圓表示方圓三百碼的“潛艇可能的出沒範圍”,用若幹小圓標示深彈的“致命殺傷極限”。在數學概率中,四枚深水炸彈所組成的覆蓋範圍遠勝於三枚深水炸彈。

他又聽取了“老鷹”的艦間通話,測量了航向,等待下一次聲呐報告,然後再次轉右。

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裏,他都在揮霍自己的深水炸彈,就像一個小男孩,剛進入集市就把手中的硬幣揮霍一空。然而,在那段日子裏,當他口袋裏空空如也、憂心忡忡地想要買其他物品的時候,總會有一個慈祥的父親,還有一個麵帶微笑的母親,每人偷偷地把一角硬幣塞進他熱乎乎的小手裏,那可是當時他們家購買食物時很需要的兩角錢。現在可沒有人再來補充被他揮霍掉的深水炸彈了。克勞斯甩脫了湧進他疲勞的腦袋裏的剪不斷理還亂的回憶,這個過程隻用了一秒鍾。就在這一秒,他在寒冷而陰鬱的操舵艙裏感受到了熾熱的加利福尼亞陽光,聽到了犬吠和汽笛風琴的聲音,聞到了牛群的味道,嚐到了棉花糖的味道——感受到了孩子走在慈愛的父母中間時流露出來的絕對信任。現在,他需要獨自一人做出決定。

“費普樂先生,我們將使用單枚投放模式,”克勞斯說道,“必須把握好時機。要把最後一次估測的目標航線以及深水炸彈沉降的時間考慮在內。”

“遵命,長官。”

“給即將執勤的魚雷軍官下達指示,我沒時間。”

“好的,長官。”

“現在去告訴龐德先生。非常好,費普樂先生。”

“謝謝您,長官。”

“右標準舵。轉2-8-7。”

這是最佳攔截航線。

“喬治呼叫老鷹!我馬上就到。”

單枚深水炸彈無法將U型潛艇的規避機動考慮在內,它隻能落在敵艇可能出沒的地方,前提是敵艇絲毫不會移動。其投放點的命中率很低,但其他位置的擊殺概率又遠不及它。單枚投放模式使作戰情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緊迫,他必須極其謹慎地引導“灰獵犬號”發動最精準的攻擊。不過,他一直都在竭盡全力做到精益求精,不可能做到比以往更精準了。盡管他要勉強抖擻起疲憊的精神履行職責,盡管他迫切需要上一趟廁所,盡管他口渴,饑餓,關節疼痛,他都必須保持頭腦清醒、條理分明,不牽涉任何私人感情。

克勞斯覺得,是時候換一種思路了,U型潛艇艇長很可能已經習慣“灰獵犬號”的行動方式了。

“喬治呼叫老鷹。此次攻擊後,我將直接通過。請你保持在我的艦艏左側,並在我攻擊完畢後從我的尾浪切入。”

“遵命,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