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斯孤零零地站著,目不轉睛地凝視前方。隻是眼前一片黑暗,他什麽也看不見。奈斯特龍在他旁邊,也向前望著,克勞斯從眼角看到奈斯特龍身旁還有一個影子——年輕的哈伯特。看來,交接班的時間到了。
“前方瞭望哨報告目標物體似乎是兩艘船,長官。”
“很好。”
“肯定是船了,長官。”哈伯特說。
克勞斯終於看清楚了,那兩個物體在黑暗中不過比原子核大一點兒而已。的確是掉隊的船隻。他對自己剛才的神經過敏感到些許不快。
“前方瞭望哨報告正前方有兩艘商船,大約兩海裏,彼此十分靠近,長官。”
“很好。艦長呼叫前方瞭望哨。‘我們能夠從艦橋看到它們。’”
“長官,各單位的報告已送達。”奈斯特龍說,然後繼續履行光榮的程序。
“很好,奈斯特龍先生。”
“長官,”哈伯特說,“您對今天上午的例行戰鬥警報有什麽指示嗎?”
這是他幾乎快忘掉的另一件事情。再過一個小時,全艦上下就要拉響例行戰鬥警報了,除非他像昨天那樣將其撤銷。昨天撤銷的理由今天依然適用。他的手下正執行四小時輪換製度,應該讓他們盡可能多休息。他本不應該忘記這茬兒的。
“除非真的遇到敵情,否則今早不用拉響警報,”他說道,“用廣播通知到位。”
“明白,長官。”
“灰獵犬號”接近商船的暗影時,他聽到了通告。
“請注意。今天早上不會……”
幾年之前,美國有一艘被人冠以“喇叭船”綽號的戰艦,因為在那艘船上,每天從喇叭中發出的通知多到數不清。那些通知通常都是在傳達下午的自由時間取消或者其他類似令人不悅的消息,但“灰獵犬號”不同。
他們現在離商船更近了,他甚至能看到它們撥開的尾浪。
“左舵。壓舵。保持航向。”
他能認出對方了,是那艘艦橋和引擎位於船尾的油輪“發明者號”。那邊已經有人在艦橋上用擴音器喊話了。克勞斯走向擴音喇叭時,猛烈地撞上了一個突然出現在自己前方的黑影。
“海軍司令部的消息,長官。”那個黑影說道,那是道森的聲音。
“等我一分鍾。”克勞斯說,他壓抑著從自己麻木的身體裏湧出的活力和興奮。他對準喇叭大聲呼喊道:“這裏是護航隊指揮官。你在這裏幹什麽?”
“剛才和那邊那個渾蛋撞船了,”一個聲音回答道,“船首外板被撞歪了,勉強還能對付。等著瞧我老板怎麽收拾它吧。”
“你似乎受損並不嚴重。那邊的情況怎麽樣?”
“估計夠嗆。”
“你能保持航向和速度嗎?”
“可以。”
“灰獵犬號”快速超越“發明者號”,幾乎遠離了能夠互相打招呼的範圍。
“在基本航向不變的前提下保持‘之’字形機動。七號‘之’字形機動。注意後方過來的‘卡迪納號’。”
“好。”
“哈伯特先生,你來指揮。向那邊那個家夥打聲招呼,問問有什麽損傷。如果它沒有問題,就讓它去油輪後麵,我們給它們提供警戒。”
“遵命,長官。”
“好了,道森先生。”
道森一隻手拿著信號板,一隻手從圖表桌上拿起發著紅色暗光的手電筒照在電文上。克勞斯從他手裏接過電文和手電筒。
“字寫得有些亂,長官,”道森有些歉意,“我盡力了。”
有些詞隻是雜亂的字母。克勞斯在昏暗的紅光中閱讀其他字句時,心裏不由得吃了一驚。
支援已派出。一團字母。護航編隊上校、SNO班芙(103)的“厄爾”。更多潦草的字母。預期執行飛行器作戰命令(104)第278-42號,詳見附錄。更多潦草的字母。
“這一點我敢肯定,長官,”道森戳了戳“作戰命令”四個字,“就這兒。”
信號板上還附有一條參考信息——他的口令是“UW”,你的回答是“BD”。
“不錯,”克勞斯說,“傳令兵!”
“在,長官。”
“請副艦長到艦橋來。”他說之前猶豫了一下。他心裏想的一句話是“請代我向副艦長致意,如果他能來一趟艦橋,我會很高興的”。這句話簡直浮誇到荒謬,讓人想起和平時期老牌戰艦之間的問候語,他不得不重新加以改造,以適應驅逐艦上的作戰情況。
他又重新研究了收到的消息,它已發出了將近十二個小時,遠比上一條加急信息花費的時間更長。通信渠道擁擠不堪,但海軍部一定計算好了,這條消息能夠在他采取必要的行動以前送達。“支援已派出”,這是個好消息。“SNO”是“高級海軍軍官(105)”的英文縮寫,不過與“DSO(傑出服役勳章)”或者“MBE(大英帝國員佐勳章)”這種隻起裝飾作用的頭銜不一樣。這名高級海軍軍官來頭不小,是一名上校,這意味著有人要來取代克勞斯的指揮權,也表明他對船隊的責任即將告一段落。克勞斯發現自己感到非常遺憾——不可救藥的遺憾。他本想自己完成這項工作的。他思緒混亂,疲倦感在他心中激起了怨恨。
“那一團亂碼不忍直視,長官,”道森說,“有很多數字——”
“沒關係,道森先生。”
真有些奇怪,奇怪地像是英國人的作風,海軍部居然費盡周折地告訴他,接管他指揮權的是一個叫作“厄爾”的上校,這人來自班芙。克勞斯想到了加拿大的落基山脈和路易斯湖。不過,或許英國真的有個地方叫班芙也說不定,就像美國也有名叫波士頓和紐波特的地方一樣。但為什麽要特別提起這個“厄爾”呢?如果他是加拿大人,那還情有可原。克勞斯突然頓悟了,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惱怒和怨恨瞬間煙消雲散。這個人一定是英國的某個貴族——上校班芙伯爵(106)。英國人也不說“飛機”,而是習慣說“飛行器”。
“怎麽了,艦長?”科爾來了。
“看看這個。”克勞斯把信號板和手電筒遞了過去。
科爾彎腰端詳了片刻,手電筒與紙之間隔了兩英寸。像這樣重要的信息,克勞斯是有責任讓自己的二把手知曉的。 “挺不錯的,長官,”科爾說道,“您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要不是因為天黑看不清克勞斯的麵部表情,他或許會換一種說法。
“是啊。”克勞斯有點兒不悅地回答道。
“格林尼治時間十八點發來的,”科爾品評道,“上麵說支援已經派遣過來了,再過不久就能看到它們了。它們會保持高速行進,不會使用‘之’字形機動。嗯,再快不過了。”
“沒錯。”克勞斯說道。
“您認識這個‘厄爾’上校嗎?”科爾問。
“那不是名字,”克勞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自己聰明絕頂,“是貴族的頭銜。班芙伯爵。”
“伯爵?可您以前也不認識他吧,長官?”
“不,”克勞斯說道,“不記得了。我是說我確定不認識他。”
最後一句話是他為了補救第一句話而趕忙加上去的。克勞斯見過許多英國海軍軍官,但如果班芙伯爵也在此之列,他肯定忘不了。如果說自己忘記了,就會顯得不誠實。
“這些密碼組是你不敢妄加揣測的吧,道森?”科爾問道。
“是的,長官。我對艦長也是這麽說的。一長串數字,很難猜測意思。”
“明顯是密碼組,”科爾評論道,“交會時間沒有說,位置也沒有說,但飛機能夠在日出後一小時之內抵達,長官。這是可以肯定的。”
“我也這麽認為。”克勞斯說道。
“我從沒聽到過這麽好的消息,”科爾說道,“謝謝您讓我知曉。”
科爾顯然沒有體察到克勞斯得知自己即將轉交指揮權之後的痛苦。
“艦長。”哈伯特打斷道。
在談話的過程中,他們意識到哈伯特沒有閑著,而是在用手提式擴音器大聲喊話,傳達舵令,偶爾還在自言自語地咒罵。
“怎麽了,哈伯特先生?”
“長官,另一艘貨輪是‘南國號’。他們告訴我,其右舷有凹陷,但大部分損傷都在水線以上,漏水可以應付。‘發明者號’的損傷也都在水線以上。我讓它們排成了一列,‘南國號’打頭,它說可以勉強達到十節半的速度,‘發明者號’能夠達到十一節。‘卡迪納號’也從後麵過來了,長官。”
“船隊在前方多遠?”
“雷達顯示大約四海裏,長官。現在還看不到。”
“很好,哈伯特先生。讓‘卡迪納號’也進入縱隊,我們在它們前麵巡邏。”
“明白,長官。”
哈伯特離開時,科爾向道森發問道:“你確定口令和回答嗎?”
“和以往任何事情一樣確信,長官。”道森回答。
判斷道森的能力和狀態是有必要的。他說話的語氣既不冒失,也沒有顯得楚楚可憐。
“很好,”科爾重複著克勞斯的話,“兩個小時以後就可以和他碰麵了。”
“查理,你憑什麽這麽斷定?”克勞斯問,說話的同時強壓下內心的驚訝。
“我們現在正處於格林尼治時間,長官,”科爾回答,“今天早上的日出時間是六點三十五。現在已經五點二十了。長官,你甚至可以看到天色已經亮起來了。”
原來如此,毫無疑問是這樣的,沒錯。科爾和道森不再隻是看不清的黑影,克勞斯可以察覺到他們略微泛白的臉龐。隻剩兩個小時了!真是難以置信。
“我們剛剛好趕上日程安排。” 克勞斯說。
“略微超過了他們預期中我們的位置,長官。”科爾補充道。
從海軍部兩天以前發來的建議來看——居然有兩天了?——海軍部已經捉摸不清船隊的位置了。克勞斯感覺更像是過了兩個星期——數不清的航向突變,加上測向器無數次偵測到U型潛艇的方位,海軍部的人或許更傾向於認為船隊已經遠遠落後於既定安排。然而,船隊依舊在頑強不屈地晝夜行進,幾乎沒有任何耽擱。
“‘道奇號’和‘詹姆斯號’也必須知道這件事,”克勞斯用手輕輕敲了下信號板,“我來告訴它們。昨天晚上聯絡不上它們。它們那時候太遠了。”
“最好等等,長官,”道森的建議帶了一絲道歉的語氣,“或許……”
克勞斯正打算走向艦間通話設備,道森這番話明顯有點兒突兀。道森知道一些通信軍官的辦事方式,也知道指揮官的辦事方式,克勞斯也不例外。海軍部的消息雖然是發給護航隊指揮官的,但是“道奇號”和“詹姆斯號”很可能也拿到了信息。說不定,它們也早已解碼了,雖然這麽做屬於違反命令,不過倒也無傷大雅。特別是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很難遵守紀律,抵抗好奇心。
克勞斯開始和兩艘艦船對講,盡管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但他收到的回答與道森的道歉口吻形成了一種滑稽的呼應。
“是的,長官,”迪基說完猶豫了一會兒,“我們也收到了消息。”
“我猜到了,”克勞斯說,“你知道口令和回答了嗎?”
“是的,長官。”
“你弄明白那些數字是什麽意思了嗎?”
“不是數字,長官,”迪基回答,“是‘T點’。我們的解讀是‘預計將於T點會合。’”
克勞斯說道:“我們已經很接近T點了。”
“是的,長官。”
那麽,支援很近了。他沒再多說什麽。
“我們還弄清楚了另一處地方,長官,”哈裏說道,“‘如果抵達北緯五十七度請報告。’”
那麽,他們還在北緯五十七度以南。
“謝謝。”克勞斯說。他不會因屬下違反命令而小題大做。不管怎麽樣,如果他在夜間行動時殉國,他們最終也要解碼信息。隻是,他們不能肯定而已。這讓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很難記清楚每一件事,就連剛剛思考的不快之事也不例外。
“你們知不知道,”他問,“昨晚我們失去了‘維克托號’?”
“不!”艦間通話中響起了震驚的聲音。
“是的,”克勞斯說,“它在黃昏時被擊中,半夜就沉沒了。”
“有人獲救嗎,長官?”有人在艦間通話中平靜地問道。
“我想,除了爆炸中犧牲的那些人之外,所有人都獲救了。”
“老胖沒事吧,長官?”
“你說那個英國聯絡官?”
“是的,長官。”
“我想是的。”
“我放心了,長官。”一個聲音說完,另一個接著說道:“老胖福大命大,想淹死他可沒那麽容易。”
克勞斯想象著那個低沉聲音的主人,他還以為是個又高又瘦的家夥,沒想到竟然是個胖子。
“好吧,大家夥聽好了,”克勞斯疲憊的頭腦不得不再次小心地組織言辭,因為一個嚴肅的時刻即將來臨,他正在與盟國打交道,“時間不會太久了。”
“是的,長官。”
“我的指揮時間所剩無幾了。”他必須盡量保持情緒的穩定,表現出無動於衷的樣子。艦間通話中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他接著說道:“我必須向你們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謝。”
“謝謝您,長官。”一個聲音說道。
“是的,”另一個聲音說道,“是我們必須要感謝您,長官。”
“你們客氣了,”克勞斯幹巴巴地說道,“我要說的都說完了。還剩一句,再見。”
“再見,長官。再見。”
他悲傷地中斷了艦間通話。
“好了,長官,”科爾說道,“您上一次是什麽時候吃的東西?”
克勞斯完全被這個問題驚住了。不知是什麽時候,他吃了冷切肉和沙拉,他已沒法在記憶中精確定位具體的時間了。回想起來,艦上人員已不知交接了多少次,速度之快讓他無所適從。
“我喝了些咖啡。”他冷冷地說。
“自從我上次為您準備晚餐以後,就沒吃過了嗎,長官?”
“沒有。”克勞斯說。他不想讓自己的私人生活也受到副官的監督,即便這名副官是他一生的摯友。“我不餓。”
“已經過去十四個小時了,長官。”科爾說。
“我真正想做的,”克勞斯在重申自己的獨立,“是下去上趟廁所。我還不想吃東西。”
克勞斯把自己看成了一個焦躁難安的孩子,而查理·科爾則是一名沉默寡言的護士。他用的都是孩子的借口。
“很好,長官。您去吧,我來給您叫早餐。我想,直到飛機出現以前,您都沒有機會休息了,對吧?”
“當然。”克勞斯說道。
這是克勞斯第一次參與戰鬥,至少這教會了他在今後的戰鬥中必須懂得分秒必爭,但他仍然試圖通過憤懣不平的抗拒來拯救自己的尊嚴。
“您得休息一下吃點兒東西,長官。”科爾說道。
“傳令兵!”
科爾找到了一名勤雜兵,命令他為艦長準備熏肉和雞蛋。克勞斯發現自己的閑言碎語一語成讖。剛剛說想去一趟廁所的他,現在立馬就處於焦慮不堪的狀態了。十分緊急,再也等不及了。他艱難地拖著身子來到梯子前,開始往下走。腳搭在梯子上的一瞬間,他想起自己忘記戴紅色眼鏡了,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需要,因為頭頂的光線已經越來越亮了。他繼續步履艱難地走下梯子,迎著朝霞的冷光,享受著昏暗艦船裏的片刻沉寂。他頭暈目眩,全身酸痛,後腦勺發麻似的疼痛不止,連把身子的重心從一隻腳轉移到另一隻腳上都異常艱難。他就這樣踉踉蹌蹌地來到了廁所,眼睛什麽也看不見,然後又跌跌撞撞地出來了。艦橋似乎遙不可及,不過,反過來一想,他們很快就能抵達彼岸了,他心裏為之一振,身上又有了力量。他幾乎是氣定神閑地爬上梯子的。回到操舵艙的時候,科爾向他敬了個禮。
“我去看看炮手和瞭望哨。”科爾說。
“很好,查理。謝謝你。”
他不得不坐下,隻能坐著。他走到凳子前,癱坐下去。上過廁所後又坐下休息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滿足感,除了他的雙腳,它們似乎已經腫了。一個邪惡的念頭再次湧上心頭,之前他早就將其拋在腦後,此番它又卷土重來,令人厭惡,卻又頑強不懈,像一個沒有足夠重量的屍體,從海底深處浮起。他真想脫掉鞋子。他真想違背常規。他真想膽大一次。雖然讓船員看到自己的船長穿著得體是很重要的,但此時此刻,他想不出還有什麽能比自己的腳更重要了。沒有了。他好似印第安俘虜,飽受折磨。他不得不——是必須這麽做。這或許是道德滑坡直至完全崩潰的第一步,但即便如此,他也無法克製。他痛苦地彎下腰,開始解鞋帶。他將鞋繩依次鬆開。他把手搭在鞋跟上,試圖一把脫下鞋子。鞋子頑強地抵抗了一會兒,然後,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仿佛痛苦和舒適混合在了一起,同時湧上他的心頭。在這片刻之間,他想起了伊芙琳,想起了曾經和她經曆過的類似事情。他一邊張開腳丫,一邊把伊芙琳忘得一幹二淨,包裹在厚實的北極襪下的腳趾慢慢地回複了生氣。卸下另一隻鞋的那幾秒鍾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兩隻腳都自由了,十個腳趾都在歡快地蠕動個不停。他的腳板踩在冰冷的鋼鐵甲板上,刺骨的寒意透過厚厚的襪子,產生一陣強烈的愉悅,讓克勞斯幾乎打消了所有的疑慮。他伸展雙腿,感覺到血液從肌肉之間舒緩地流過。他想舒舒服服地伸個懶腰,卻立馬打住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腰部以下睡得有多沉,一個不小心,他就有可能麵朝下栽倒在甲板上。
這是幸福的終結。他回到了一個戰爭的世界,一個鋼鐵的世界,在如同石灰岩一般的灰色海洋上搖曳。這艘鋼鐵戰艦隨時可能在雷鳴和火焰中炸開口子,灰色的海水湧入炮洞,鍋爐爆炸,淹沒昏迷的幸存者。聲呐的聲音提醒他,還有人正在值夜班,他們在密切留意可能出現在海麵以下的敵人。在他前麵,他能看見海天交界處有一長排昏暗的船影,那是他必須保護的無助船隻。他不得不在凳子上挪動身體,向後尋望他試圖引向安全地帶的另外三艘船隻。
“艦間通話,長官,”哈伯特說,“哈裏。”
他都忘記自己把鞋給脫了,意外地發現自己正穿著襪子走路,但他顧不上了。
“喬治呼叫哈裏。請講。”
克勞斯耳邊響起羅德少校謹慎而精確的腔調。
“長官,我們的屏幕上顯示有一架飛機在靠近。距離六十海裏,方位0-9-0。”
“謝謝你,艦長。我們也許要多留個心眼兒。”
“可能是的,長官。”羅德經曆過很多次轟炸,所以他認為沒有什麽是理所當然的,接下來的話也證實了這一點。“我曾經在比這遠得多的距離發現過‘兀鷹’(107)。很快就能見分曉了。”
“我相信。”
“我有把握了再報告給您。”
“很好,艦長,謝謝你。”
克勞斯放下聽筒,心跳不由得加快。友軍還是敵人?這個報告意味著他已經接觸海洋遠端。
“艦長,您的早‘參’。”
托盤上蓋著白色餐巾,下麵不知是什麽東西,凹凸有致。他毫無興趣地看了看。如果飛機距離“詹姆斯號”六十海裏,那麽距離“灰獵犬號”就是七十五海裏。再過一刻鍾,它就能出現在他的視線內了,而再過半小時它甚至都可以飛到他頭頂了。常識告訴他,他應該把握時間趕緊吃點兒東西,趁熱吃,但頻繁在疲勞和興奮之間轉換的他顯然沒有胃口。
“噢,非常好。放在圖表桌上。”
他又忘了自己隻穿了襪子的腳。鞋子有些不雅地躺在甲板上。他為了一刻的狂喜付出了十倍的代價。
“傳令兵!把我的鞋子拿到應急艙去,再找雙拖鞋帶給我。”
“好的,長官。”
傳令兵似乎並不在意如此瑣碎的差使,隻有克勞斯自己感覺過意不去。他咽下了自己種下的苦果,其實他對下屬的尊嚴問題很敏感,因此特別顧及傳令兵的感情,而這其實是不必要的。相較而言,他能輕易地命令傳令兵赴湯蹈火,而不是去拿自己的鞋子。他已經忘記了迫使他脫掉鞋子的痛苦,心裏發誓不再放縱自己。這個插曲讓他食欲大減,但他還是慢慢地走到了桌子旁,不經意地提起了餐巾:外白內黃的煎雞蛋,散發著一股怡人香味的熏肉條,還有咖啡!咖啡!倒咖啡時產生的香氣非常誘人,他一邊喝,一邊開始吃東西。
“您的拖鞋,長官。”傳令兵說著把它們放在了甲板上。
“謝謝你。”克勞斯滿嘴口水。
查理·科爾剛進操舵艙,艦間通話就響了。
“看到‘卡塔琳娜(108)’了!”哈裏說道。
“好的,”克勞斯回答,看來關於“兀鷹”的擔心是多餘的,“它報的口令正確嗎?”
“正確,長官。我已經回答了。”
“飛機出現!飛機出現!”
“灰獵犬號”的瞭望哨在瘋狂叫喊。
“很好,謝謝你,艦長。”克勞斯說。
“是PBY,長官。”科爾用雙筒望遠鏡望向東方明亮的海天交界線,然後大聲說道:“幹得好,大家夥兒。友軍來了。”
二十毫米防空炮的炮手都已經將武器向上對準了目標。來機在船隊上方猶如一個黑點,正在快速接近他們,並在狂熱地向他們閃耀信號。兩短一長,一長兩短。
“飛機打過來信號‘UW’,長官。”信號台呼叫。
“很好。回複‘BD’。”
UWUW——這名飛行員估計挨過不少盟友的槍子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一直在重複口令信號。飛機的外觀已經全部清晰可見,的確是PBY那令人心安的笨重輪廓。
“是我們的人,不是英國人,長官。”科爾品評道。
機翼上的星形圖案映入眼簾。飛機從四十毫米防空炮台的頭頂呼嘯而過,炮手們連聲歡呼,揮舞手臂。飛機駛離艦艉,克勞斯和科爾轉身望去,幾乎在視野中找不到它了。緊接著,他們看到它向左一轉,往南邊去了。
“檢查一下我們的分散距離。”克勞斯說。
“好的,長官。它大概能夠在三十海裏範圍內威懾任何一艘潛艇。”
沒錯。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沒有潛艇敢在上空有飛機盤旋的情況下冒出水麵。而在水下,潛艇就成了半個瞎子,速度也會慢下來,除非撞上狗屎運和船隊的航道重合,不然對後者構不成半點兒威脅。PBY先是在他們頭頂盤旋,然後從船隊右翼掠過,向東飛去。他們目送著飛機遠離,身影越來越小。
“長官,它不掩護咱們嗎?”科爾問道。
“別著急,”克勞斯說道,“它在引導前來支援我們的護航編隊。”
“空中的鳥必傳揚這聲音;有翅膀的也必述說這事。”(109)班芙伯爵和他的護航編隊就在不遠的大海彼端,PBY是過來探察船隊方位的。
“它的航向東南偏南,長官,”科爾的眼睛還對著望遠鏡,“他們一定在我們正前方不遠處。”
正前方不遠處,航速大約十四節。增援部隊和船隊正以至少二十三節的速度駛向彼此。再過一兩個鍾頭,他們就可以見麵了,甚至有可能用不了這麽久。克勞斯向前望去,他已經能夠望見船隊後側了。“灰獵犬號”把迷失的羔羊又帶回了羊群。
“飛走了,長官。”科爾瞭望著天空說道。
他們暫時還不知道飛機會飛多遠。
“長官,您的早餐呢?”科爾發問。
克勞斯可不會承認他已不記得自己的早餐了。他走了過去,盤子裏的煎雞蛋已經涼了,熏肉也凝在了一起。
“我派人再送來。”科爾說道。
“不用了,謝謝,”克勞斯回答,“我就吃這些。”
“可是,至少還能喝點兒熱咖啡,長官。這壺已經涼了。”
“嗯——”
“傳令兵!再端一壺咖啡給艦長。”
“謝謝你。”克勞斯說。
“就要換班了,長官。我要去作戰中心了。”
“很好,查理。”
科爾走後,克勞斯又俯視了一眼托盤。他不自覺地伸出手拿起一片吐司,開始吃起來,吐司又冷又硬,但很快就不複存在了。克勞斯把另一片厚厚的吐司蘸著黃油和果醬一起吃了。然後,他又拿起一塊又一塊冷熏肉,一掃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