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斯覺得周圍天旋地轉,他伸手摸索扣子開著、罩在臉上的兜帽,一下子幸運地將其脫了下來。他把手放在了羊皮大衣的紐扣上,卻解不開。他實在太想睡覺了。他在床前跪下,雙手在麵前合十。

“親愛的耶穌。”

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習慣了這樣虔誠的態度和話語。在他模糊的記憶中,他心愛的母親曾告訴過他有關聖嬰的故事,還告訴他遇到麻煩可以尋求聖嬰的幫助。童年的幸福光芒仿佛仍環繞著他。小時候,太陽總是明媚耀眼的。他在愛的滋養下茁壯成長。當溫柔的母親從他生命中消失後,他又從深沉的父愛中得到了充足的補償。隻有在麵對他的時候,平素不苟言笑的父親才會露出微笑。那是他親愛的父親。他們一同去釣魚時,陽光也是那麽明媚——在他們乘火車去卡奎尼茲海峽(1)釣鱸魚時,陽光讓他們的幸福和興奮之情熠熠生輝、流光溢彩。他們偶爾會乘渡船橫渡海灣,穿過金門大橋,駛向金色陽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當然,在此之前他需要先學習功課,讀《聖經》,然後才能去釣魚,也隻有當他對功課一問三不知的時候,父親才會感到難過。

克勞斯忘記了陽光,他跪在鋼鐵甲板上,膝蓋很不舒服,他的臉已經埋在了床鋪上。不久後,他再次恢複了意識,向前爬到床鋪上,趴著側臥,臉偏向一邊,四肢伸展。他髒兮兮的臉上胡子拉碴,仿佛變了形。他嘴巴微張,睡得很沉,好像死了一樣。

他在家裏學習《聖經》,高中時在學校學數學。不僅如此,他還學會了責任和榮譽,知道它們是不可分割的。他學會了仁慈,學會了善良,即使是在春風得意、陽光明媚的日子裏,他也知道要善待他人,更要公正無私地審視自己。父親去世後,陽光不複存在。美國正式參戰那年,他剛好高中畢業,成了失去雙親的孤兒。在參議員的推薦下,作為備受愛戴的牧師遺留下來的孤兒,他被送往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進修。那時候,參議員的這個舉措讓人頗感意外,因為它既沒有帶來任何政治上的好處,也沒有為他們鞏固什麽政治盟友,更不像以往的慣例——推薦在學術上最有前途的苗子上大學。

三百美元,這是他父親去世時留給他的遺產,甚至連父親的藏書和家具都已被變賣一空。這筆錢負擔了克勞斯去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的旅費。此後,他過上了收支不平衡的生活,以見習軍官的微薄工資勉強生活。因為戰爭的爆發,本應於1922年畢業的軍校學生提前於1921年畢業,克勞斯就在此列。他成績中等,別無所長,不過,他在擊劍這項運動上擁有令人意外的天賦異稟。他在軍校學會了紀律、服從和自製,進一步補充了童年的教誨。在很大程度上,參議員的推薦將克勞斯引向了他自己永遠不會選擇的道路上。這或許就是有可能改變國家命運的眾多古怪瞬間之一。如果沒有在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的訓練,克勞斯或許能夠成長為一個與現在非常相似的人,但不可能擁有不屈不撓的現實主義情感,正是這種情感磨礪了他的性情。嚴明、殘酷而又邏輯嚴密的紀律在他身上根深蒂固,而堅定不移的基督教精神又教導他決不妥協,二者相輔相成,在他身上產生了奇特的效果。

美國海軍是他的家,多年以來,他不曾有過其他能夠稱之為家的地方。他沒有家庭,也沒有親戚在世。服役結束以後,一次偶然的機會,他重新回到了童年時的住所,陡然間物是人非,多年的變化就像刀子一樣,割斷了他與過去的生活之間的聯係。奧克蘭變得喧鬧,變得不同,伯克利山上建滿了各式房屋。留存著他諸多美好回憶的卡奎尼茲海峽上方橫跨了一座巨大而又可怕的鋼鐵橋梁,橋上是喧囂、擁擠的車流。很快,海灣上的渡船也將被其他橋梁取代,無情的車水馬龍將取代他的溫暖記憶。陽光也再沒了溫暖的感覺,恩澤和仁慈似乎已經不複存在。

這種轉變是突然的,仿佛他從來都沒有在這裏住過,仿佛曾經住在這裏的是一個他熟識的小男孩,這個小男孩時常拉著母親的手漫步到雜貨店,坐在馬戲團的觀眾席裏,或走過街角上學校去。總之,這個小男孩不再是他了,他沒有了過去,也沒有了根。他隻知道他的家在四麵鋼鐵艙壁之間,他知道自己的家庭生活來自軍官室和艦長用於懲罰船員的桅杆之間。隨後,晉升接踵而至:少尉,中尉,上尉。責任越大,閱曆也越豐富。十七年來,從十八歲到三十五歲,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盡職盡責,這就是為什麽那句“能力勝任,銜職不變”那麽沉重地打擊了他,即便他知道,在他所服役的部隊中,每十名中校中隻能出一名上校。

在此之後,他遇上了伊芙琳,生活變得更加舉步維艱。他固執地愛著她,這也是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第一次陷入愛河。伊芙琳當時二十來歲,美麗動人且才思敏捷——至少他是這麽認為的,這就足夠了。然而,即便她才思敏捷,也沒有參透“能力勝任,銜職不變”悲慘的言外之意。他簡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如此無動於衷,他也不敢相信,她竟然會如此愚鈍,正是這般幡然醒悟傷他最深。他是那麽瘋狂地愛著她,瘋狂到近乎無可救藥。他意識到一種沉溺,一種積極爭取的幸福,這與其他任何經曆都不同,它是如此勢不可擋,甚至讓他收起了自己的疑慮,不再認為自己完全不配享有這份幸福,也不再認為任何人的自製力都不應該匱乏至此。這是一個無與倫比的時刻。他在科羅拉多有一座房子,在那幾周時間裏,他開始紮根發芽。在加利福尼亞州南部,沐浴陽光的海灘和荒蕪的小山讓他有了“回家”的感覺。

然後,他收到了那句“能力勝任,銜職不變”的評價,以及伊芙琳的無法理解。他心中不由生出一種不值一提卻又難以忍受的疑慮,哪怕再美好的生活也有如泥足巨人一般的致命缺陷。伊芙琳對他履行職責的決心缺乏同情心,也加重了他的疑心,“能力勝任,銜職不變”這句話起到了火上澆油的負麵作用。他們開始爭吵,痛苦而激烈地爭吵,所有一切交織在一起,使他陷入了莫名的暴躁和狂怒。狂怒之後是深深的悔恨,後悔自己本可以向伊芙琳吐露自己的內心感受,甚至可以向任何女人傾訴。不僅如此,他還後悔自己竟能如此可怖地失去對自我的控製,就像他在床笫間脫韁野馬一般的表現——想到這裏,他的內心又惶惶不安。

然而,當伊芙琳告訴他那個黑發律師的事情時,他的痛苦不論如何都不可能減輕了。他甚至認為,這是一份任何人都不曾施加給他的痛苦。她告訴他時,他感到了可怕的痛苦和無法釋懷的不幸,甚至連驕傲也無法拯救他。在他經曆了必要的過程以後,傷痛依然揮之不去。有時,當他麵對無法挽回的事情時,不是中止法律程序,而是撤銷已經做過的事,收回那些曾經說過的話,這些痛苦甚至一浪高過一浪,不斷再創新高。然後,一切聚集到了痛苦的頂點——婚禮當天和婚禮之夜。

他仍然有責任需要履行,生活也需要繼續,二者並不矛盾,於是他向海軍人事局申請被調派至大西洋沿岸,遠離加利福尼亞南部和自己在科羅拉多的房子。他決心將歸屬感脆弱的萌芽連根拔起,將軍人的職責視作唯一的伴侶度過餘生。一切都是機緣巧合:是機緣巧合讓一個偏執狂登上了德國的權力之巔,也是機緣巧合讓日本的軍事集團上台掌權,仍是機緣巧合一直拖欠了他一個夢寐以求的上校軍銜。機緣巧合讓他成為孤兒,機緣巧合讓他獲得了參議員的推薦,機緣巧合讓他接掌了護航艦隊,機緣巧合讓他成了他必須成為的那個人,並賦予了他必須履行的責任。

現在,他睡著了。他可以稱其為幸福——四肢伸展,掩麵躺在**,完全失去了知覺。

(1) 位於加利福利亞州北部。——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