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能做的隻有殺出一條血路,給“狼群”以沉痛一擊,然後繼續橫渡危機四伏的大西洋。至少他已經收到警告了,但他同時也知道,運輸船隊和護航艦隊早已習慣了小心翼翼,就如同真的有“狼群”潛伏在他們周圍一樣,所以警告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效力。正因如此,他覺得沒有必要將這則警告傳達給下級和運輸隊指揮官。它不會影響他們的行動,越少人知道海軍部已確定U型潛艇集結一事越好。
“聲呐報告沒有接觸,長官。”
“很好。”
現在的計劃是奮戰到底,繼續頑強地前進,在U型潛艇的包圍之中為行動遲緩的船隊清出一條道路。至於他手裏的這則機密消息呢?從他眼前狹長的海天交界線外那近乎不可能企及的遠處送來的這幾行字,該做何處理?一個字都不要回應,決不能違反無線電靜默製度。這場仗他必須打,哪怕來自倫敦、華盛頓、百慕大群島以及雷克雅未克的海軍人員並不知曉其中的內情。“因為各人必擔當自己的擔子”,而他自己責無旁貸——這是《加拉太書》中的一句話,他還記得多年前學到這句時的情形——他所要做的隻是履行他的職責,不需要別人督促他。他獨自一人在這擁擠的操舵艙裏承擔這份責任,在船隊前方保駕護航。“神叫孤獨的有家。”(45)
“聲呐報告沒有接觸,長官,艦艏兩側三十度都沒有。”
“很好。”
他從一個問題直接轉向另一個問題。
“左舵慢而穩。”
“左舵慢而穩。”
“報告你的艦艏向,航海軍士。”
“遵命,長官。通過1-3-0。通過1-4-0。通過1-5-0。通過1-6-0。通過1-7-0。”
“壓舵。保持航向。”
“壓舵。保持航向。艦艏向1-7-2,長官。”
克勞斯把信號板遞了回去。
“謝謝你,道森先生。”
克勞斯一絲不苟地回了道森的敬禮,不再去留意他。他完全沒有注意道森的眼神以及他胖乎乎的臉上閃過的神情——先是欽佩,然後是驚訝,接著生出某種憐憫。隻有道森知道這條消息的分量,隻有道森一個人能由衷地產生這份欽佩,眼前這個人讀完消息,僅僅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聲“謝謝”,然後就直奔他正在做的事情了。即使克勞斯注意到了道森的神情,他也不會理解。對於一個盡職盡責的人來說,這本來就沒有什麽了不起的。道森轉身要走時,克勞斯的眼睛正掃視著海天交界處。
接觸肯定丟失了,他們已經在U型潛艇最後一次出現的航線兩端各搜索了三十度。現在,他們已經開始搜索新區域,這次搜索的是“灰獵犬號”的右舷方向,而不是左舷方向,他這個選擇沒有參考任何觀測數據,但是這個方向是船隊的行駛方向,目前船隊尚處於他們的視線盡頭。如果U型潛艇向左轉,那麽它會朝著與船隊相反的方向進發,暫時不會構成威脅。他剛才下達的航線指令能夠讓“灰獵犬號”重新回到警戒戰位,進而對受U型潛艇威脅最大的區域進行搜索。
“把定1-7-2,長官。”沃森說。
“很好。”
“聲呐報告沒有接觸,長官。”
“很好。”
他們正向船隊中心駛去。“維克托號”就在他們的艦艏右側,它正在船隊前方巡邏,但是克勞斯依然看不見船隊左翼的“詹姆斯號”。克勞斯開始考慮解除全員戰鬥警報,他非常清楚自己正在耗費作為戰鬥儲備的士兵的精力和注意力。
“聲呐報告遠距接觸,長官!”通信兵的聲音變得高亢,“方位2-0。距離不定。”
操舵艙裏剛剛鬆弛下來的緊張氣氛頓時又沸騰起來。
“右標準舵,航向1-9-2。”
“右標準舵,航向1-9-2。”
“灰獵犬號”在轉向。克勞斯透過望遠鏡又看了一眼“維克托號”,應該讓它火速截擊,還是讓它留在原地以備後手?
“聲呐報告遠距接觸,方向1-9-0。距離不定。”
又一個簡短的命令,又是一分鍾的轉彎時間。克勞斯心裏禁不住想向埃利斯發出疑問和指令,他心裏有一種衝動,想問埃利斯能不能做出比“距離不定”更讓人滿意的答複。不過,過去的幾分鍾已大大增進了他對埃利斯的了解,克勞斯認為,他完全不需要任何人督促就能盡心盡力,如果真的督促他,反倒有可能攪擾他那至關重要的處變不驚的能力。
突然,艦橋前方響起一聲狂吼,一聲刺耳的叫喊。
“潛望鏡!潛望鏡!正前方!”
克勞斯瞬間回到了艦橋翼台上,還沒等瞭望哨說完最後一句話,他的雙眼已經對上了望遠鏡。
“多遠距離?”
“不見了,長官。我猜,大概一海裏,長官。”
“不見了?你確定你看到了嗎?”
“確定,長官。就在正前方,長官。”
“潛望鏡還是潛望鏡浪花?”
“潛望鏡,長官。一定是的。不會錯。有六英尺高,長官。”
“很好。謝謝你。繼續探找。”
“遵命,長官。”
瞭望哨很可能當真看到了潛望鏡。深水炸彈投擲過後,U型潛艇就知道自己離追捕者已經很遠了,它會注意到船隊和護衛艦就在附近。對它來說,捕獲敵人的方位至關重要,因此,它很可能會上升潛望鏡快速掃視一圈。而且,海麵洶湧澎湃,它還會不斷升起潛望鏡。瞭望哨報告的“六英尺”物體並非不可能出現。入伍一年的士兵隻要瞥見這個撥開翻滾的海浪上升的模糊物體,幾乎立馬就能斷定它是什麽,哪怕隻是匆匆一瞥——時間剛好夠覆蓋完整的視野範圍——都能證實。克勞斯回到了無線電設備旁。
操舵艙裏彌漫著摩拳擦掌的緊張氣氛。克勞斯雖然生性缺乏熱情,但此刻也感覺自己像是站在懸崖之巔,任由浪花肆意拍打。他內心也很興奮,但同時又需要迅速做出決定,因此不能把精力放在關注情緒上。他開始使用艦間通話對講。
“喬治呼叫老鷹。喬治呼叫老鷹。聽見了嗎?”
“老鷹呼叫喬治,”艦間通話裏傳來了回應,“聽到了。信號良好(46)。”
“我艦正前方發現接觸,方位1-9-0。”
“方位1-9-0,長官。”
“大約一海裏。”
“大約一海裏,長官。”
“我艦剛剛目測到了目標潛望鏡。”
“了解,長官。”
“離開你的位置,過來幫我們一把。”
“前來協助。遵命,長官。”
隻要目標在正前方,他就確信可以盡快追上它。他又舉起望遠鏡,望了一眼海天交界處。從目之所及的情況判斷,船隊似乎秩序井然。他又轉向艦間通話設備。
“喬治呼叫哈裏。喬治呼叫迪基。聽見了嗎?”
他聽到了尖促的回答。
“我艦離船隊七海裏,方位0-8-5。已經呼叫老鷹與我艦一同搜尋目標。”
“好的,長官。”
“明白,長官。”
“你們必須保護好船隊。”
“照辦。”
“遵命,長官。”
克勞斯手肘方向的通信兵打斷了他的通話。
“聲呐報告沒有接觸,長官。”
“很好。”他先回頭示意,然後繼續他的命令,“哈裏,巡邏左舷方向,包括前方和側翼。”
“左舷方向。遵命,長官。”
“迪基,右舷方向。”
“遵命,長官。”
“結束通話。”
“聲呐報告沒有發現信號,長官。”通信兵又說道。
“很好。”
這兩個字眼放在眼下頗具諷刺意味。他現在已經召喚“維克托號”前來協助,船隊的警戒幕已經拉到了最大限度,可是他依然找不到目標的蹤跡。但他隻能咬牙堅持下去,祈禱能夠順利克服困難。他認為至少還可以信任埃利斯,讓他繼續嚐試。“維克托號”也能看得更清楚了,它正在快速向他們挺進,準備在前方遠處與“灰獵犬號”會合。
“艦長呼叫聲呐。‘友軍一艘驅逐艦大約七分鍾內將從我艦艏穿過。’”
通信兵在重複指令,克勞斯再次使用了艦間通話設備。
“喬治呼叫老鷹。喬治呼叫老鷹。”
“老鷹呼叫喬治。請講。”
“接觸丟失。”
“收到,長官。”
通信兵的聲音傳來。
“聲呐報告——”通信兵頓了一下,因為有新的訊息傳到了耳機裏,“有微弱接觸。1-9-4。”
“很好。”沒有時間放鬆了。“喬治呼叫老鷹。再次發現目標,我艦艏右舷。我艦正轉向追蹤。”
“收到,長官。”
毫無疑問,這艘U型潛艇正揚長而去,並在改變深度,試圖擺脫追擊。它暫時還沒聽到“維克托號”馳援的聲音。
“老鷹呼叫喬治。”
“喬治呼叫老鷹。請講。”克勞斯說道。
“我正將速度降至十二節。”
“十二節。很好。”
“維克托號”的速度一減慢,它的聲呐就能派上用場,同時U型潛艇也將更加難以偵測到它。“維克托號”已經以最快的速度趕來增援了,它可是反潛作戰的老手。
“聲呐報告沒有發現信號,長官。”
“很好。”
克勞斯估測“維克托號”大約在四海裏外,右斜首方向(47),其獨特的前桅的每一個細節克勞斯都看得很清楚。兩艘船正在會合。除了大海的浪濤聲和聲呐單調的脈衝之外,艦橋上一片闃靜。
“聲呐報告沒有接觸,長官。”
“很好。”
從上次截獲目標信號開始,“灰獵犬號”一定前行了將近一海裏。在此期間,如果U型潛艇急轉彎,它的方位變化理應非常快。
“2-0-5!”通信兵喊道。艦橋上的每個人都又緊張了起來。克勞斯正要進行艦間通話,卻突然聽到了某種不和諧的聲音。他扭頭望向通信兵。
“他們不是這麽教你的,”他厲聲說道,“注意你說的每一句話。重複一遍。”
“聲呐報告接觸方位2-0-5,長官。”通信兵有些羞愧。
“很好。”
艦橋上絕不能有絲毫躁動,現在他必須花時間先樹立規矩,免得過後節外生枝。
“你來操舵,沃森先生。”克勞斯嚴厲地說,他現在需要指揮兩艘艦船。在通話過程中,他的不動聲色展現了其優點,整段表現沉著冷靜。其他人也按捺住興奮之情,漸漸變得冷靜而淡漠。“喬治呼叫老鷹。目標再次出現在我艦艏右舷。我正轉向它。”
“老鷹呼叫喬治。收到,長官。”
他本以為可以觀察到“維克托號”的航向變化,但是因為距離因素和相對位置的變化,他還是看不到。然而,他知道自己沒有必要向“維克托號”下達指令。波蘭艦長知道自己的工作,就像到了老鼠洞邊就不必告訴小獵犬下一步該怎麽辦一樣。
“聲呐報告接觸方位2-1-0,長官。距離一海裏。”
“很好。”
“把定新航線了,長官!”就在此刻,沃森報告道。
“很好。繼續保持航向,沃森先生。喬治呼叫老鷹。目標仍企圖從左至右穿越我艦艏,距離一海裏。”
“老鷹呼叫喬治。收到,長官。”
克勞斯的語調依舊四平八穩,這是他希望別人能夠聽得懂時所使用的語調,字裏行間有明顯的停頓。“維克托號”裏的英國軍官的回答一樣冷淡,克勞斯從他獨特的口音和無線電傳聲的失真中得出了這個結論。現在,他可以看到“維克托號”湧動著海水整整旋回了一圈,他剛好能夠看到其艦艏右舷。小獵犬正跑去切斷老鼠的退路。
“聲呐報告接觸方位2-1-0,長官。距離兩千碼。”
“很好。”
故技重施。U型潛艇在回旋,“灰獵犬號”則跟在它後頭一同回旋,但是這次有“維克托號”充當攔截助手。
“老鷹呼叫喬治。”克勞斯正要說話的時候,對方先傳話過來了。“發現接觸,長官。在我艦艏右舷。距離不定。”
“很好。接觸也在我的艦艏右舷。距離一海裏。”
老鼠向小獵犬的下巴底下躥了過去。兩艘艦船快速駛向彼此,U型潛艇就在它們中間。
“聲呐報告接觸在正前方,長官。”
“很好。”
似乎U型潛艇已經開始向反方向擺動,試圖衝出包圍圈。克勞斯不清楚它是否已經知道了“維克托號”的存在,但它一定察覺到了什麽。“維克托號”已經向右完成了轉向,它的聲呐狀況一定不錯。
“老鷹呼叫喬治。老鷹呼叫喬治。接觸正靠近我艦艏左舷。即將交會。”
“喬治呼叫老鷹。收到。”
瞬息萬變的一幕即將再次上演。當雙方接近時,時間似乎也變得更快了。就在他們交換信息的瞬間,形勢已間不容發。
“老鷹呼叫喬治。我艦請求攻擊。”
“喬治呼叫老鷹。執行。批準請求。”
“聲呐報告接觸在正前方,長官,”通信兵說道,“距離不定。另一艘船有幹擾。”
“很好。喬治呼叫老鷹。接觸在我艦正前方。”
“灰獵犬號”必須在這條航線上保持一兩分鍾,以便“維克托號”交叉比對目標方位。之後,他必須迅速改變路線,以免艦隻相撞。往哪邊?U型潛艇會往哪邊轉向以躲避“維克托號”的攻擊?如果它僥幸逃脫,他應該向哪一邊攔截?“維克托號”向右拐了一小步。克勞斯記得,之前“灰獵犬號”發動進攻時U型潛艇鑽到艦船底下向右轉彎,朝相反的航向揚長而去。那時它做出了最適合的選擇,說不定這一次它又會重施故技。“右舵十五度,沃森先生。”
“遵命,長官。右舵——”
“老鷹呼叫喬治。已釋放深水炸彈。”
“灰獵犬號”正在轉向,艦艏左舷方向升起了第一道水柱,遠處和更遠處又升起了其他水柱。爆炸此起彼伏,低沉的悶響聲聲入耳。
“聲呐報告接觸模糊,長官。”
“很好。艦長呼叫聲呐:‘搜索艦艏左舷。’”
強速行進、消減聲呐的巨大**又開始在他心裏作祟,他必須將其拋之腦後。“忍受試探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他經過試驗以後,必得生命的冠冕,這是主應許給那些愛他之人的。”(48)如果保持航向的話,他們能遠遠地躲過“維克托號”剛剛投放深彈的水域。“維克托號”正向左急轉,即將進行二次攻擊。
“聲呐報告接觸接近,方位1-8-2。”
“沃森先生,跟上去!”克勞斯剛對沃森下完指令,又開始使用艦間通話設備對講,“喬治呼叫老鷹。保持距離。我要進攻了。”
“遵命,長官。”
“我艦深水炸彈設置為中等深度。把你的設置為深。”
“設置為深。遵命,長官。”
“中等深度,諾爾斯先生。”
“遵命,長官。”
“聲呐報告接觸迫近正前,長官。上行多普勒效應強。”
“很好。喬治呼叫老鷹。目標正在我艦的相反方向。”
“老鷹呼叫喬治。相反方向。收到,長官。”
“很好。諾爾斯先生!”
雙方相距三百碼,敵我速度加起來大約十八節,刨去深水炸彈沉降至中等深度的時間,再將前後兩次布彈的十秒間隔考慮在內,他們還要等三十秒。
“發射一號!”諾爾斯說道。
“維克托號”就在附近,艦艏筆直指向“灰獵犬號”,它已經向右轉彎,打算在“灰獵犬號”的艦艉一側交叉偏轉。如果這是一次和平時期的演習,波蘭艦長此舉無異於置兩艘艦船於險境,必定會受到嚴厲指責。現在,兩邊的“K炮”都已熄火,咳嗽般的引爆聲恰好與第一枚深水炸彈的轟隆聲重合。他們還需再等十五秒。
“右轉,沃森先生。”
克勞斯告訴自己,這次不要拖延,不要浪費寶貴的時間,在開始繞圈圍攻之前,不要無所事事地眼巴巴目視深水炸彈爆炸。“灰獵犬號”開始轉向,他現在可以上艦橋翼台了。最後一道躥天水柱也已落回起沫的海麵。現在輪到位於“灰獵犬號”布彈區域邊緣的“維克托號”采取行動了。克勞斯看到“維克托號”已將第一輪深水炸彈投放入海。
“壓舵,沃森先生!保持航向!”
暫時不要靠太近,最好在布彈區邊緣懸停,這樣“灰獵犬號”的聲呐不致嚴重致聾,也更容易在目標再次出現時向任何一個方向自由轉彎。海麵又像炸開了鍋,巨大的水柱向灰色的天空飛騰。克勞斯正密切注視著“維克托號”,投放完最後一枚深水炸彈後,它也向右轉去。最後這枚炸彈也激起了水柱。該繼續繞圈行進了。
“向右,沃森先生!”
兩艘驅逐艦正在交互盤旋,但願U型潛艇在兩艘艦船圓周運動的覆蓋區域之內。克勞斯依然將目光鎖定“維克托號”,他站在艦橋盡頭,這時右舷方向離他不過兩碼遠的瞭望哨大喊了起來。
“在那兒!潛艇!右舷!”
克勞斯也看見了。對方就在一千碼遠的地方,U型潛艇圓錐形的狹長艇艏從波濤洶湧的水中浮了上來,隨後它又開始下潛,中間激起一小股浪花,其身影也隨之被拉長,先是一門艇炮映入眼簾,隨後是圓形艦橋,它仿佛正在受苦一樣扭動著身子——事實確實如此。“灰獵犬號”的艦炮開火了,聲音像門被砰的一聲關閉一樣。瞭望哨興奮地驚呼,他們很難把望遠鏡對準那個東西。激起一陣波浪後,它似乎又消失了。
克勞斯衝回操舵艙。
“右舵,沃森先生。”
“滿舵了,長官。”沃森說道。“灰獵犬號”在發現目標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轉向了。
一個通信兵開始做報告,起初,他激動得說不出話,現在才鎮定下來。
“火控報告發現潛艇。目測在艦艏右斜方向,距離一千碼,共發射十五發炮彈,沒有擊中。”
“很好。”
費普樂中尉的首次殺敵嚐試以失敗告終。
“沃森先生,你拿到方位了嗎?”
“隻知道大概,長官。剛才我們在轉彎。”
“所以你們要棄絕謊言,各人與鄰舍說實話。”(49)誠實比謊言不知道要好多少。
“我們正向1-9-5方向航進,長官。”沃森補充道。
“最好走1-8-5。”
“遵命,長官。”
U型潛艇被發現時幾乎與“灰獵犬號”處於同一航線上,即使它能夠立刻轉過身,也需要時間和距離來完成轉彎。對克勞斯而言,最好實行攔截。但是,它會右轉還是左轉?難以猜測。至於它會潛入水中還是緊貼海麵,這倒比較容易料想。
“聲呐報告目標方位1-8-0。距離約四百碼。”
“很好。沃森先生,左舵十度。深彈引信設置為深,諾爾斯先生。”
迫不得已浮出水麵以後,潛艇的本能是下潛,而且艇員們會把控製裝置牢牢鎖死,以對抗潛艇的非自主運動。從深彈下潛到爆炸之間需要三十秒時間,在此期間,潛艇將有足夠的時間達到極限深度。克勞斯不得不看著仍在轉向的“維克托號”,這次它要遲到了。
“發射一號。”諾爾斯說道。克勞斯本想使用艦間通話,但略一思忖又作罷了。沒必要告訴“維克托號”他已經發動攻擊了,因為這是不言而喻的。
“發射二號,”諾爾斯說道,“‘K’炮,開火。”
引信設置為深的深水炸彈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爆炸。下潛到額外深度也需要較長的時間,由於是隨機下降,擴散也會更加不規則。流線型的深水炸彈比笨拙的圓柱體深水炸彈更加高效,雖然已經投入生產,但克勞斯隻能盼望下一次能裝配上。
在深深的海水中,爆炸的轟隆聲明顯降低了音調,變得更加低沉。克勞斯聽到了最後一聲爆炸。直到此刻,他仍能安靜地站著不動,狩獵時的焦躁心情流露得並不明顯。
“右轉,沃森先生。”
“遵命,長官。”
這時,他的腦海裏又閃過一個令人心動的念頭:轉向左舷,而不是右舷,改變機動模式,打U型潛艇一個措手不及。但這次他不能這麽做,不然極有可能迎頭撞上“維克托號”。他用望遠鏡望向右舷一側,看著渾濁和泛著泡沫的大海,他看不到U型潛艇的任何跡象。艦間通話裏有人在呼叫他。
“老鷹呼叫喬治!老鷹呼叫喬治!”
“維克托號”上的那個英國人似乎異常興奮。
“喬治呼叫老鷹。請講。”
“您擊中了,長官!擊中了!”接著是片刻的停頓。說下一句話時,英國人變得更加鎮定,幾乎有些無精打采,但是這份不動聲色中又夾雜著不加修飾的強硬和決絕:“您擊中它了,長官。我們剛剛聽到了金屬被壓碎的聲音。”
“維克托號”聽到了金屬被壓碎的聲音,他們聽到了U型潛艇解體的聲音。由於無法抗拒的水壓,U型潛艇就像被握在手裏的紙團一樣被壓扁了。克勞斯一言不發地站在艦間通話設備前麵。他是個硬漢,現在之所以一言不發,一部分原因在於兩分鍾以前,在“灰獵犬號”的船身之下,敵方五十餘人一命嗚呼,情景相當恐怖。過程相當迅速,但也十分可怕。不過,他沉默的大部分原因在於,他無聲地意識到,這是他軍旅生涯中的一個高峰。二十多年來,他作為戰鬥人員經曆過的一切訓練在此刻全部付諸實踐,他殺死了敵人,並且摧毀了一艘潛艇。他就像個學生,聽到自己收獲大獎後立馬變得木然而不知所措。然而,他還下意識地想到了另一件事:一將功成萬骨枯——五十餘人以性命為代價成就了他的勝利。這有點兒像擊劍比賽,他的劍繞過了對方的防守……但是,他的劍並沒有被對方的護具折彎,而是鋒利地刺入了對方的身體。
“你聽見了嗎,喬治?”艦間通話中有人在呼叫他。
克勞斯短暫的麻木在呼叫聲中雲消雨散,他又變成了一名訓練有素的戰士,一個能夠迅速做出決定、肩負重大責任且帶有強烈使命感的人。
“我聽到了,老鷹。”他說。他那淡如止水的語氣掩飾了情感波動的最後一抹痕跡。說出這些話時,他表現得一切正常。他在心裏搜尋著最恰當的言辭與盟軍代表溝通。
“很不錯,”他剛說完,似乎覺得還不夠,於是補充道,“無與倫比。”
這個用詞有些古怪。他搜腸刮肚,甚至有些焦頭爛額,最後,一句曾經聽到過的英式措辭從心底噴薄而出,替他解了圍。
“請容許我向你們的艦長致以由衷的祝賀,”他說,“請代我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謝,感謝他的完美配合。”
“遵命,長官。”聲音停頓了一下,“有什麽命令嗎,長官?”
命令、決定,哪怕在勝利的時刻,他也沒有片刻時間能夠浪費,何況船隊的保護尚不足,“狼群”還在四處遊弋、徘徊。
“是的,”他說,“盡快返回你艦的護航位置。”
“遵命,長官。”
克勞斯剛想離開艦間通話,注意力又被吸引了過去。
“老鷹呼叫喬治,”對方說道,“老鷹呼叫喬治。我艦申請搜索沉沒證據。”
這想必是波蘭艦長在聽取英國聯絡官傳達的指令後的反應。搜索證據確實有一定的重要性。U型潛艇覆滅的確鑿證據能夠鼓舞他們在華盛頓和倫敦的同僚,說不定還能為他們的任務匯報書錦上添花。至少海軍部堅持認為,在嘉獎勝利以前,首先要拿出確鑿的證據,這裏還流傳著一則笑話:除非搜到U型潛艇艇長的短褲,否則海軍部門永遠不會知足。他自己的軍旅聲譽和他的海軍生涯,在一定程度上也要求他收獲成功的果實,但當務之急在於,船隊的警戒防護幾乎為零。
“不行,”他語氣沉重,“返回你艦的護航位置。結束。”
最後一個詞是決定性的。他從艦間通話設備前轉過身來。
“沃森先生,返回護航位置,右方第二列領船前方三海裏。”
“遵命,長官。”
沃森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解。操舵艙裏的人全都注視著克勞斯,他們多少聽到他剛才說了些什麽,而這次新下達的指令似乎證實了他們的懷疑——倒不如說是希望吧——但他們不能肯定。克勞斯的語氣不溫不火。
“聲呐報告沒有接觸,長官。”通信兵說道。克勞斯這才意識到,他不久之前已經聽了好幾遍同樣的報告,當時卻沒有在意。
“很好。”他先對通信兵說,然後麵向艦橋上的所有人員,“我們擊中它了,擊中了。最後那次投彈以後,波蘭人聽到了潛艇解體的聲音。”
頭盔下的一張張臉喜笑顏開。諾爾斯有些克製地歡呼了一聲。顯然,大家的喜悅是發自內心的,就連克勞斯也輕鬆地露齒笑了。他注意到艦上這種氛圍和國際間的拘謹關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才剛剛開始,”他說道,“大家仍須再接再厲。”
“聲呐報告沒有接觸,長官。”通信兵說道。
“很好。”
克勞斯相信,勝利的消息一定已經傳遍了全艦,他必須對埃利斯說些什麽。他走到擴音器旁,帆纜軍士招呼全艦注意。
“這裏是艦長。我們擊沉了敵方潛艇。‘維克托號’聽到了它解體的聲音。它完蛋了。這是大家同心協力的戰果,大家都做得很好。現在我們要回到護航位置,漫漫征程還在等待著我們。”
他從擴音器前回過頭來。
“聲呐報告沒有接觸,長官。”通信兵說。
埃利斯還在認真履行自己的職責。
“艦長呼叫聲呐:‘暫停報告,除非發現新的接觸。’等等,我要親自和他說。”
他把線路切換到聲呐對講。
“埃利斯嗎?這裏是艦長。”
“是的,長官。”
“你知道我們擊沉它了嗎?”
“知道,長官。”
“你幫了大忙。我很高興能夠指望你。”
“謝謝您,長官。”
“現在你可以暫停報告了。”
“遵命,長官。”
艦橋上依舊彌漫著輕鬆愉快的氣氛。突然,幾乎所有瞭望哨都異口同聲地報告情況。克勞斯急忙來到艦橋右側翼台上。
“油,長官!油!”瞭望哨邊說邊用戴著露指手套的手指了過去。克勞斯順勢張望過去,海麵上漂著翻著白肚皮的死魚,還有一長串燃油,但總量不太多。肮髒而光滑的油帶,寬度不過五十碼,長度大約是寬度的三倍。他穿過操舵艙,又來到艦橋左側翼台上,那裏看不見一丁點兒油。等他再次回到右側翼台上時,他們已經駛離了油帶。接著,它被長湧拱起,從波峰幾乎延伸到了波穀。克勞斯試圖想象,一艘失事的U型潛艇沉入無盡的深淵,像是從一條長長的斜坡上緩緩墜落,滿載的油箱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才會破裂,然後,從燃油開始泄露到浮到海麵之前還需要相當長一段時間。克勞斯從以往的報告中知道,這個過程也許長達一個鍾頭。眼前這個小油帶表明,災難發生時對方的油箱幾乎告罄。不過,嚴重受損的U型潛艇也經常會留下一片浮油,自身依舊具備機動能力。海軍情報人員曾說過,敵軍有時會故意泄露燃油以迷惑追擊者,麻痹後者放下戒備。但他先前的決定仍然是正確的,留下一艘意義重大的驅逐艦在事發現場來回繞圈子,耗費一小時搜索證據是不值得的。他可以立馬忘記這攤燃油的存在。不,時間寶貴,他可以利用這一兩分鍾做更有意義的事,首先必須中止戰鬥儲備的無謂消耗。
“你一定擊沉那艘潛艇了,長官,不會錯的。”右舷一側的瞭望哨說道。
“噢,是的,準沒錯。”克勞斯說。那人並不是有意這樣說的。在這個屬於勝利的時刻,克勞斯可以暫且放下嚴格的禮節問題,更何況他還有別的心事,他必須考慮艦船的安全。“把你的心思放在工作職責上。”
他又回到操舵艙,和副艦長對講。
“解除全員戰鬥警報,查理,”他說,“執行二級戰備,看看能否為下班的小夥子們準備些熱食。”
“遵命,長官。”查理回答。
廣播向全艦發出指令。現在,一半的人員可以去吃飯和休息,讓身子骨暖和起來。克勞斯又看了看時鍾,隻是眼神和之前一分接一分地計時的時候不一樣了。他驚訝地發現時間竟流逝得這麽快,居然已過下午一點了,距離他從應急艙被召喚出來已經過去四個多小時了,全員戰鬥警報也實行了近三個小時。他或許根本就不應該讓所有人在戰位上嚴陣以待的,他並不比卡林強多少。但木已成舟,現在可不是後悔的時候。
“把信號板和鉛筆遞給我。”他對身旁的傳令兵說道。操舵艙裏的人正在換班。
他正要寫字,可筆尖剛落到紙上,筆就從他手中掉了下來。他的手指已凍得僵硬,完全沒了知覺。雖然穿了羊皮大衣,但他沒穿毛衣,也沒有係圍巾。手都凍僵了,身體的其他部位肯定也冷得要命。
“你來幫我寫,”他厲聲對傳令兵說道,其實是在跟自己較勁,“‘灰獵犬號呼叫維克托號。’不對,”他低頭監督著傳令兵寫字,“維護的維,不是唯一的唯。‘已經看到燃油泄漏,確認U型潛艇被摧毀。結束。萬分感謝你方的鼎力’,鼎字上麵是個目,兩橫,真見鬼!‘協助’,別寫成威脅的脅了。沒錯,把這個帶到信號台(50)上。”
等傳令兵回來,克勞斯會讓他再到下邊取手套和圍巾上來。與此同時,他必須重新審視形勢。於是,他又登上了艦橋。瞭望哨已經換了班,炮位的解散人員還未全部離開,他們沿著甲板邊前進邊躲避水花,由於艦船顛簸不定,他們需要瞅準時機,從甲板這一點衝刺到另一點。“灰獵犬號”正在靠近運輸船隊前方,船隊左邊的英國護衛艦在洶湧的大海中艱難地前行。船隊領頭的幾艘船尚保持著比較平直的航線,其餘船隻也能勉強跟得上。船隊右邊是加拿大護衛艦。現在差不多該下達恢複正常警戒陣形的命令了。在克勞斯頭頂上方,信號燈的燈葉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正在傳遞他給“維克托號”的訊息。他又向後望去,“維克托號”正尾隨而來,在半海裏外艱難跋涉,不時在波穀中晃來晃去,古怪的前桅不時傾向海麵,先傾向一邊,然後倒向另一邊。“維克托號”快到艦位上了,他必須下達那個命令。他可以不用到這冰冷刺骨的地方來,他已經做得足夠出色了,但是指揮官的職責是親眼見證自己的命令被嚴格執行,正所謂令行禁止。不然他會感覺良心不安,要麽盡職盡責,要麽一無是處。他隻能暫且放下望遠鏡,勉強讓手放鬆一下。接著,他僵硬地回到操舵艙,向艦間通話設備走去。
“喬治呼叫護航艦。能聽見嗎?”
他等待著應答,老鷹呼叫喬治,哈裏呼叫喬治,迪基呼叫喬治。這些代號用得恰到好處,四個不同的聲母發音,即使信號嚴重失真也不致混淆視聽。他用平淡的聲音發出命令。
“恢複日間警戒陣形艦位。”
確認聲接踵而至,他放下了聽筒。
“信號台報告‘維克托號’已經確認了您的信號,長官。”傳令兵說道。
“很好。”
他正準備派人去取衣服,剛剛上崗的艦值日官奈斯特龍就發出了請示。
“請求關閉二號和四號鍋爐,長官?”
“該死的,夥計,你應該知道全員戰鬥警報解除以後應該遵循什麽條例。艦值日官說了算,不需要請示我。”
“對不起,長官。但看到您在場,長官——”
奈斯特龍有一雙微凸的藍色眼睛,透露著些許憂傷。他還年輕,害怕承擔責任,對他人的責備也很敏感,思維卻比較遲鈍。克勞斯心下暗忖,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的標準真是今非昔比了,畢竟他畢業後已經服役二十個年頭了。
“繼續你的工作,奈斯特龍先生。”
“遵命,長官。”
位於“灰獵犬號”前方一海裏的“道奇號”正在轉換方向,往右翼原有戰位行進。差不多也該讓“灰獵犬號”回到原位了——右側第二列前方。克勞斯看向後方,“維克托號”已經就位,“詹姆斯號”則已讓位向左翼原有戰位靠攏。他決定看著奈斯特龍把艦船開進位置。
“第二列領船方位2-5-5,長官。”位於方位儀前的西爾維斯特裏尼報告說。
“很好。”奈斯特龍回答。
西爾維斯特裏尼少尉是個毛頭新手,剛從軍官學院畢業,此前在東部大學主修現代語言學。
“左標準舵。轉向0-9-2。”奈斯特龍說完,舵手又把指令重複了一遍。
“灰獵犬號”步伐穩健地來到既定艦位,一切井井有條。克勞斯決定不派人拿衣服了。他想,無論如何自己都該下去一趟,但恰在此時,他又心血**想喝杯咖啡。喝咖啡的願望格外迫切,熱氣騰騰的咖啡不僅能振奮精神,還能安撫身心。一杯?兩杯吧,反正他也有點兒餓了。想到三明治和咖啡,以及難得能在溫暖的應急艙裏待幾分鍾,還能添些衣物,他突然來了興趣。在他看來,這主意美妙得讓人難以置信。因為中途拉響了全員戰鬥警報,沃森現在才呈上正午船位報告。克勞斯接收了報告,其中並沒有什麽新聞,報告中的位置和海軍部預測的“狼群”出沒的位置非常吻合。他匆匆看了幾眼,輪機長伊普森則手拿正午燃油報告在一旁等候著。燃油情況需要密切關注,於是克勞斯和伊普森交流了幾句,不過寥寥數語。克勞斯有些心不在焉,說話的時候他注意到自己的眼角方向在閃閃發亮,那是“道奇號”在用信號燈發信號。當他向伊普森回禮時,信息已經遞了過來,“道奇號”也報告了正午燃油情況。這同樣值得仔細研究一番,“道奇號”很走運,手頭仍有相當充足的儲備。研究完“道奇號”的報告後,他還要查看 “維克托號”和“詹姆斯號”的報告並做出指示。在研究“詹姆斯號”的報告時,克勞斯不禁愁容滿麵。未來要盡可能地減少“詹姆斯號”的快速機動次數,他審慎地想著回答的措辭。
“護航隊指揮官呼叫‘詹姆斯號’。‘盡最大努力節約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