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查理·科爾從海圖艙上來道賀了。和查理的簡短交流總是讓人神清氣爽。隨後,查理向克勞斯走近幾步,將聲音降到最低,以免艦橋上的其他人聽到。

“該想法子處置弗拉瑟了,長官。”查理說道。

“該死。”克勞斯說道。他對懲罰的延誤感到慍怒。

昨天,弗拉瑟朝某個軍士的鼻子打了一拳,這在軍艦上是極其嚴重的惡行,所以被抓起來關了禁閉。在一艘不斷拉響全員戰鬥警報的戰艦上,居然還有人被關禁閉,一想到這事就讓人惱羞成怒,但是海軍條例有規定,像這樣衝撞上級的案子必須盡快了結。

“都過了二十四小時了,長官。”查理催促道。

“該死,”克勞斯又說,“噢,好吧。我得先下去上趟廁所,吃個三明治,然後再……”

就在這時,通信兵突然插進話來。

“艦艉瞭望哨報告發現兩處白色浪跡,長官。”

真似晴天霹靂,克勞斯感覺這比自己參加安特衛普奧運會時的情況還要糟糕。當時克勞斯正準備發起決定性的攻擊,不料,來自法國的擊劍運動員突然出手還擊,克勞斯頓時感到前胸被劍頭擊中。克勞斯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盡管他的大腦立刻意識到那兩處白色浪跡隻可能代表魚雷。在那兩秒鍾裏,他一直盯著通信兵,然後才跑到艦橋翼台上,趕忙用望遠鏡觀測。他幾乎看不到任何東西,“灰獵犬號”在領船前方三海裏,距離尾船足有五海裏遠。他向艦艉的瞭望哨大聲問道:“你看到了什麽?”

“兩處白色浪跡,長官。”

“在哪裏?”

“就在後頭,長官。最後一艘船擋住了視線。”

“來自運輸船隊指揮官的消息,長官,”報告來自信號台,“全員戰鬥警報。”

“很好。”

“灰獵犬號”隨著波浪高高升起,現在他可以看到第二列第三艘船已經脫離了位置,後麵那艘船則在繞著彎避開它。如果他把加拿大護衛艦派過去,那麽它就會被甩在後頭,並且由於速度提升量的限製,它要花很長時間才能重新與船隊會合。但是,他必須派一艘驅逐艦過去,現在隻有“灰獵犬號”和“維克托號”可供選擇了,而“灰獵犬號”距離目標更近。他走向操舵艙。

“我來指揮操舵,奈斯特龍先生。”

“遵命,長官。”

“右滿舵。轉向1-8-0。”

舵手重複了一遍指令,克勞斯來到了艦間通話設備前。

“喬治呼叫老鷹。喬治呼叫迪基。我艦正前往船隊後方。請你們靠近彼此,保護前方。”

“遵命,長官。”

“照辦。”

在他講話的同時,“灰獵犬號”已經開始轉向,它正與“道奇號”處於碰撞航向。

“右標準舵。方向2-7-5。”

“右標準舵。方向2-7-5,長官。”

“灰獵犬號”再次掉轉回身,轉向“道奇號”和船隊之間的縫隙。

“所有引擎全速前進。”

在“灰獵犬號”向前躍進時,傳令兵用傳令鍾報告道:“輪機艙報告所有引擎全速前進,長官。”

“把定2-7-5,長官。”

隻需一瞥就足以看出他們將與位於其右舷方向的船隻擦肩而過。在相反的航線上,他們與領船拉開了一百多碼的距離。“灰獵犬號”笨重地顛簸著艦身,更加謙順地迎接拍打到艦艏的海浪,甚至都不像一艘戰艦了。它又舊又髒,兩側鏽跡斑斑。路過船隊的時候,有一兩個腦袋在打探、觀察它,有人還揮了揮手。船隊似乎一下子就超過了它。一艘船剛過去,另一艘船跟著一閃而過,每艘船都在穩步前進。它們身後卻留下了一艘姊妹船,它受了重傷,可能還是致命傷,但除了堅持不懈地繼續行進以外,它們什麽也做不了。透過第三艘船和第四艘船之間的間隙,克勞斯看到了遠遠落在船隊末尾的那艘船的上層建築。他瞥見了它的煙囪和前桅,那是“卡迪納號”,是船隊指定的救生船。等第四艘船通過以後,他就可以再次看清楚它。在茫茫大海上,除了距離其右舷艦艏大約三海裏處的“卡迪納號”以外,什麽都沒有。不對,有兩艘小船跟隨波峰升了起來,而那個跟隨波峰上下起伏的東西是什麽?一條長長的黑色直線,像一條漂浮在河上的木頭,卻比任何人見過的木頭都要大。它又一次跟隨噴薄的水汽上升,克勞斯終於看清了,那是一艘幾乎底朝天的船,那條長長的黑線是它的船舭。它船身的四分之三已經傾覆,十分之九已被海水淹沒,卻依然漂浮著。

“所有引擎標準速度前進。”

“所有引擎標準速度前進。”

“輪機艙報告:‘所有引擎標準速度前進。’長官。”

“恢複聲呐搜索。”

兩艘救生小船都已到達“卡迪納號”側麵,後者正在波穀位置為它們提供掩護,並且放下了爬繩網。“灰獵犬號”從“卡迪納號”船首前方穿過時,克勞斯恰好能夠透過望遠鏡看到在後者黑色的右舷舷側,有許多小黑點一樣的人影在向上攀援。

“左舷發現魚雷!”

左舷的瞭望哨驚聲大喊。

“右舵。”

這是克勞斯下達的緊急命令,他連望遠鏡都沒放下,這相當於擊劍裏的躲閃動作,是不假思索的本能反應。魚雷更像是從艦艉方向而不是艦艏方向發射的。選擇左舵就會駛向危險區域,讓“灰獵犬號”處於魚雷的交錯航向之內。在剛剛減緩速度的情況下,右舵相對更安全些。克勞斯衝到了艦橋左側翼台上。

“在那兒,長官!”瞭望哨喊道,手指指向“灰獵犬號”的艉斜方向。那裏轉瞬即逝的白色浪跡還有隨之泛起的浪花最有可能是魚雷的尾浪。克勞斯估測了魚雷的方向,又權衡了“灰獵犬號”轉向之前的方位。不論如何,它將掠過“灰獵犬號”艦艏,與目標失之交臂,這是降低速度的結果。魚雷一定是在他下達命令之前的幾秒鍾發射的。如果敵方發動了扇形魚雷齊射,那這將是最右端的一枚魚雷。

寒風吹得克勞斯麵部麻木,他的大腦繼續做著匆忙的計算。那麽,U型潛艇可能在“灰獵犬號”目前的艦艉方向。那麽……每一步推斷都是模糊的、不明確的,不確定性也在隨之累積,但他必須製訂出作戰計劃,而且速度要快,然後付諸行動。克勞斯推測,U型潛艇應該是從側翼接近船隊的,剛好出現在“道奇號”聲呐掃描的外圍,接著朝擁擠不堪的船隊發射了魚雷。魚雷從外側的兩艘船之間穿了過去,打中了第二列這艘正在下沉的船。隨後,U型潛艇又向在後方徘徊的“卡迪納號”發射了一枚魚雷。誰知,“灰獵犬號”趕了過來——U型潛艇或許根本沒有意料到——並擋在了U型潛艇和它的目標之間,於是U型潛艇發動了扇形魚雷齊射,想要一舉除掉“灰獵犬號”,然後再騰出時間用艇炮打擊“卡迪納號”。因此,“灰獵犬號”必須待在U型潛艇和“卡迪納號”之間,掩護“卡迪納號”返回船隊,同時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行動變得不合常理且不可預測。

“左標準舵!”他急忙跑回操舵艙下令。

“左標準舵,長官。”航海軍士回答。“灰獵犬號”開始了“S”形機動的第二個轉彎。

“卡迪納號”上層冒出一縷長煙,克勞斯不禁惶惶不安地屏住了呼吸。然後,這縷長煙突然中斷,隨後又恢複上升,原來是“卡迪納號”的汽笛在響——第一聲剛好順風入耳,一共響了四聲。

“商船暗語‘狐狸’,長官。”

艙壁上掛著的通信規則表告訴他,這意味著“救援完成”。

“很好。”

完成這個繞圈以後,他會將“灰獵犬號”帶入合適的警戒位置。

“傳令兵!記下來。護航指揮官呼叫‘卡迪納號’。卡車的卡,啟迪的迪,收納的納。‘以最快速度與船隊會合。短直線曲折機動。’把這個送去信號台。告訴他們不要發得太快。”

“信號台。遵命,長官。”

在信號員的血液中,他們總想盡可能快地發送信息。對他們來說,如果能讓收信方焦頭爛額、跟不上節奏的話,那將成為他們的快樂源泉。但是眼下,收信方是商船海員,對閱讀信息並不熟練,因此放慢發信速度很重要。克勞斯的目光快速掃過海天交界處,先瞥了一眼“卡迪納號”,然後是船隊,最後瞥了眼U型潛艇的疑似潛匿方位。

“回舵。”他吩咐道。

“回舵。”

“聲呐報告左舷遠處發現目標,長官。”

左舷?難道是另一艘U型潛艇?克勞斯向外望去。不,應該是沉船的船體。

“保持航向。”他急忙對舵手說。

沉船依舊是四分之三船體浸水,但其船尾吃水嚴重,上下顛倒的船首以微小的角度從海麵探出,其餘部分已浸入水中看不見了。浪花像撞上岩石一般從船首部位分離。

“把定0-9-5。”舵手報道。

“很好。”

“聲呐報告有巨大的破裂聲,長官。”

“艦長呼叫聲呐。‘你聽到的聲音來自一艘正在下沉的船。搜索別處。’”

沉船的船首揚起,越聳越高。聲呐報告的破裂聲大概是貨物、輪機和鍋爐滾落至船尾時發出的噪聲。沉船還在苦苦掙紮,船首高高揚起,上層建築突然湧出海麵,海水從中流淌出來。船身暫時轉正,接著又翻了回去,就像在百般折磨中仍在負隅頑抗的困獸。

信號台發來了消息。

“‘卡迪納號’呼叫護航指揮官。‘速度十一點五節。’”

“很好。”

比預想中要好,但是……他又看了一眼船隊,頓覺心神難安。它們已經遠離船隊六海裏了,這意味著“卡迪納號”要耗費兩個多小時才能回到原來的船位。克勞斯最後又看了一眼沉船,它已經與海平麵垂直,船首筆直地聳立在海麵上,很快它就不複存在了。在離它兩海裏遠的地方,有兩艘廢棄的救生艇在隨著長湧忽升忽落,走運的船員已經爬上了“卡迪納號”側舷。雖說是走運,但他同時也意識到,自己並不清楚在魚雷命中那艘船的瞬間,有多少人因此喪命。海麵上漂浮著殘骸與碎片,不幸地成為納粹扳回一局的戰利品。

“右舵十度。”他淩厲地對舵手說。他手頭還有緊迫的工作要做,沒有時間再考慮沉船了,也沒有時間構思他將來要做的損失情況報告。在U型潛艇的魚雷攻擊範圍內,他絕不能在相同航向上保持長時間航行。

“回舵。保持航向。”

他希望“卡迪納號”也能夠采取大幅度短直線曲折機動,但那樣勢必會增加它歸隊所需的時間。“灰獵犬號”現在橫阻在“卡迪納號”和U型潛艇之間,或者說他希望如此,他希望自己的出現能夠起到震懾作用,即使U型潛艇的指揮官想發動魚雷襲擊,那也會是一次長距離打擊。

“把定1-0-6。”舵手報告。

“很好。”

如此陰沉的天空,五點的時候天必定會黑,“卡迪納號”要想在那個時候回歸船隊就很困難了。操舵艙的窗戶上結著水汽,很難看清外麵。克勞斯換了個位置,他想使用旋轉視窗(51),這個裝置可以在離心力的作用下,讓玻璃窗上的兩處圓形區域保持能見度,使窗外的情況清晰可見。但是圓盤並沒有旋轉,它是靜止的,和玻璃窗的其餘部分一樣結著水汽,看不清外麵。

“奈斯特龍先生!”

“長官!”

“把這東西修好。告訴電工長(52)。”

“遵命,長官。”

另一個圓盤雖仍在轉動,但是非常緩慢,無法去除窗上的霧氣。玻璃窗的能見度很差,還不如幹脆到翼台上去,到外麵狂風大作的嚴寒中去。就在這時,艦間通話響了。

“哈裏呼叫喬治!哈裏呼叫喬治!”

“喬治呼叫哈裏。請講。”

“雷達屏幕上出現脈衝,長官。方位0-9-1,距離十海裏,長官。兩處脈衝,像是潛艇。”

“很好。”

兩艘潛艇都在正前方,幾乎就在船隊的航行軌道上。

“有何命令,長官?”

“迪基呼叫喬治!”“道奇號”插了進來。

“喬治呼叫迪基。請講。”

“我們也發現了一處脈衝。方位0-9-8。距離十四海裏。也像是潛艇,長官。”

“很好。”

“詹姆斯號”在船隊左翼,“道奇號”在右翼,二者都報告各自前方出現了潛艇,還有一艘靠近“灰獵犬號”的艦艏右舷,藏匿在水下。有腐屍的地方,就有老鷹聚集。他應該發令讓下屬發起進攻嗎?在這夜幕降臨的時刻?何況“詹姆斯號”還必須節省燃料?最好如此。

“老鷹呼叫喬治!老鷹呼叫喬治!”

“喬治呼叫老鷹。請講。”

“我們收到了哈裏發現的脈衝,長官,方位0-8-5。但是我們又收到了一處,方位0-9-0,距離十三海裏。”

那不是“道奇號”的脈衝。看來,船隊前方至少有四艘潛艇,後方至少還有一艘。

“很好。”

“哈裏呼叫喬治。距離在快速縮短。一處脈衝距離九海裏,方位0-9-0。另一處脈衝方位0-9-2,距離九海裏。”

“很好。”

該考慮他自己的艦船了。

“左標準舵!”他回頭吩咐舵手,然後又回到了通話設備前。

“喬治呼叫護衛艦。保持你們的位置。在射程範圍內開火。”

他又回來招呼舵手。

“壓舵!保持航向。”

“灰獵犬號”開始了新一輪短直線曲折機動。克勞斯雖在對講,卻一刻也沒忘記他右側正有一艘U型潛艇在機動尋找射擊角度。

“把定0-9-4,長官。”

“很好。”

各護衛艦傳來確認信息。

“祝你們好運,夥計們。”他說。

敵眾我寡,他不能派遣護衛艦貿然進攻,不然原本脆弱的警戒幕就會打開更多缺口。

電工長魯德爾正在等候克勞斯的指示,他身後還站著一名電工軍士和學徒。克勞斯又瞥了一眼旋轉視窗,圓盤依然沒有旋轉。

“你還沒有修好嗎?”克勞斯問。

魯德爾敬了個禮。

“不是電力故障,長官。它們被凍住了。”

“玻璃上滿是凍住的水霧,長官。”奈斯特龍補充說。看來,想要從操舵艙往外看幾乎是不可能的。

“那就想想別的辦法。”克勞斯厲聲說。

他在心裏自言自語,他知道這對奈斯特龍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奈斯特龍並不是一名頭腦聰明的軍官。

“叫兩個人帶水桶和炮刷過來,”克勞斯說道,“要溫水,不要沸水。對了,還得是鹽水——鹽越多越好。”

“遵命,長官。”

“很好,魯德爾先生。”

他一邊向魯德爾回敬軍禮,一邊環顧四周。他先望了望前方遠處的船隊,又向左舷方向看了看“卡迪納號”,然後望向右舷,臆想一艘U型潛艇正在暗中觀察“灰獵犬號”——或許事實的確如此。操舵艙前方的玻璃窗已經結了冰,能見度不佳,於是他走向右側翼台。

“左標準舵!”他命令道,並親眼監督艦船轉向。

“壓舵!保持航向!”

“灰獵犬號”保持短直線曲折機動是非常必要的,而且航向越難以捉摸越好。

“把定0-8-0,長官。”

“很好。”

“灰獵犬號”現在的航向與“卡迪納號”略微重合。克勞斯放在橫杆上的手已經麻木了,幾乎沒了知覺,但並沒有到足以引起重視的程度。橫杆前端已覆上了一層薄冰,非常光滑。這些加上呼嘯的寒風,使他決定派人去取衣物。在這之前,他的確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事,現在他相對“空閑”——一種處於U型潛艇的魚雷攻擊範圍以內的空閑。

“傳令兵!”

閃爍。閃爍。閃爍。克勞斯看到前方遠處的船隊傳回一條信息,信號燈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信息最有可能來自運輸隊指揮官——肯定沒錯。

“到,長官。”

那是艦橋上的傳令兵,在剛剛過去的幾秒裏,克勞斯完全忘了他。

“到我的艙室去,拿我的皮手套來,還有毛衣和圍巾。等等,兜帽也帶上,你會在第二個抽屜裏找到它。手套、毛衣、圍巾、兜帽。”

“遵命,長官。”

克勞斯頭頂上方的信號燈燈葉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信號員正在確認運輸隊指揮官發來的信號。他回頭看了看“卡迪納號”,“灰獵犬號”正朝它的船首行進。信號台上的信號員噔噔地跑了下來。

“運輸隊指揮官呼叫護航隊指揮官。前方十五海裏的多個方位收到許多外國語言通信。”

“很好。”

看來,前麵的U型潛艇在互相交談,製訂計劃。或者,他們在向洛裏昂(53)匯報,那個——他叫什麽名字來著?鄧尼茨——鄧尼茨正在那兒運籌帷幄。克勞斯感到一陣寒意。

“艦間通話,長官!”奈斯特龍說道,“老鷹。”

在進艙準備進行艦間通話時,克勞斯決定最好還是先下達“灰獵犬號”的新航向指令,而不是等到通話結束以後。

“向右十度,奈斯特龍先生。”

“遵命,長官。”

“喬治呼叫老鷹。請講。”

“所有脈衝都在移動,長官。三個向左舷,兩個方位0-8-5,一個0-8-1,距離恒定為十海裏。兩個向右舷,方位0-9-8和1-0-4,距離十一海裏。他們依舊在我們前方保持距離。他們在對講,長官。到處都是訊號。我們疑似又發現了一處脈衝,長官。就在五分鍾以前,前方五海裏。我們剛發現,它就消失了,但我們很確定。”

“你們那兒能見度如何?”

“隻有大約五海裏,長官。瞭望哨什麽也看不見。”

“很好。保持你的位置。結束。”

前方的U型潛艇並沒有試圖隱藏。

“把定1-0-4了,長官。”奈斯特龍報告說。

“很好。”

有一艘U型潛艇——至少一艘——正在水下向他們靠近。不論護衛艦是主動駛向攻擊地點,還是緩慢移向警戒幕前沿,敵艇似乎都已布設好埋伏,蓄勢待發。敵艇短暫的“冒頭”或許是想傳遞訊號,或許隻是無心之舉,在抬升潛望鏡高度的同時不小心冒出了海麵。克勞斯覺得應該向“維克托號”發出警告,但馬上又放棄了這個念頭。沒必要提醒波蘭同胞保持警覺,因為海麵上的U型潛艇必定會等到天黑後才發起攻擊。“他們是黑夜中行走的瘟疫。”(54)

查理·科爾向他走來,敬禮。

“船結冰了,長官。我巡視了一圈。艦艉魚雷管周圍的甲板很滑。”

“深水炸彈沒問題吧?”

“是的,長官。我已經下令去取蒸汽軟管了。”

克勞斯相信查理能夠處理好。如果深水炸彈被凍在投放滑軌上無法滾動——以前就發生過類似的狀況——“灰獵犬號”保駕護航的能力將折損十分之九。

“謝謝你。”克勞斯說。

“謝謝你,長官。”查理再次一絲不苟地敬了個禮。

傳令兵正站著待命,胳膊上搭滿了衣物。

“很好!”克勞斯說。他開始解羊皮大衣上的紐扣,就在這時,下麵的海圖艙通過傳話筒向他發出呼叫。克勞斯衝到傳話筒前的時候,鍾鈴還在震動。

“脈衝方位2-0-7。距離一萬一千碼。”

目標在右舷後方,一定是那艘被他阻擋在“卡迪納號”外圍的U型潛艇,發現自己被甩下以後,它浮出了海麵。現在,克勞斯有一兩秒的時間考慮這次的新情況。掉頭前去攻擊?難道他能確定這不是調虎離山之計嗎?對。迄今為止,這一區域還沒有發現任何脈衝信號。如果有兩艘U型潛艇,它們根本沒有辦法協調作戰計劃。

“右標準舵。轉2-0-7。”

“右標準舵。轉2-0-7。”

“艦長呼叫火控。準備好按雷達指示開火。”

通信兵重複了口令。

“火控回答:‘遵命,長官。’”

“把定2-0-7。”

“很好。”

“目標方位2-0-8。距離大約1-0-5-0-0。”

那是查理·科爾的聲音。一聽到脈衝的報告,他準是一溜煙兒就跑下去了。知道那裏有他負責,的確讓人寬慰。

“查理,你說的‘大約’是怎麽回事?”

“屏幕有些模糊,長官,信號有點兒跳躍。”

這該死的SC雷達!

“請魯德爾中尉馬上到海圖艙報告。”克勞斯向坐在揚聲器旁的帆纜軍士吩咐道。或許魯德爾能讓那玩意兒更精確一些。

“方位變了,長官。2-0-9。2-1-0,差不多,長官。我認為距離正在縮短。距離1-0-4-0-0。”

克勞斯的大腦已習慣了計算艦船之間的位置問題,此刻正將當前形勢細化整理。水麵上的U型潛艇正從“卡迪納號”的右舷艦艉方向迅速往左舷艦艉方向逃離,處於“迂回機動”(55)狀態。它的海麵航行速度最多不會超過十二節,也有可能是十四節。不,這不太可能。它距離“卡迪納號”六海裏,而後者的航速為十一點五節。U型潛艇距離船隊後方仍有十海裏,暫時不會構成威脅,至少兩三個小時,甚至四個小時以內,船隊都不會有危險。克勞斯興許還能夠以最小的代價延長這個時間間隔。

“右舵十度。轉2-2-0。”他命令道,然後又向查理講話:“我在趕超它。”

就像獵人射擊飛行的鴨子時要把槍口瞄準鴨子前方某一點時一樣,他正在指揮“灰獵犬號”趕往攔截U型潛艇的最佳位置。

“把定2-2-0。”航海軍士說。

“很好。”

“方位大約2-1-2,”查理說,“距離1-0-3-0-0,我能看到的就這麽多。”

早晨的問題又出現了,U型潛艇在“灰獵犬號”五英寸艦炮的射程以內,但是在看不見敵人的情況下,僅僅根據雷達屏幕上頻繁閃動的一個小點就發動攻擊值得嗎?或許不久之後會有更好的機會。

“我感覺方位保持不變了,長官,”查理說,“2-1-2。是的,距離正在縮小。1-0-2-0-0。1-0-1-0-0。”

“灰獵犬號”和U型潛艇正在交錯的航線上快速靠近,間距每分鍾縮短近一百碼。

“距離一萬碼。”查理說。

一萬碼約等於五海裏。在天色漸暗的下午,能見度是——他凝視著海天交界處——五海裏,還是四海裏?不管是用雷達指示開火,還是根據肉眼的目測射擊,他都隻有一次機會,必須一次命中,否則U型潛艇將迅速潛入水中。因此,還是直接觀察更為可靠。

“距離9-8-0-0,”查理說,“方位2-1-2。”

“艦長呼叫火控:‘除非看到目標,否則不準開火。’”

傳令兵仍然在一旁待命,手臂上滿滿當當搭著各式衣物。

“把衣服放在散熱器上。”克勞斯做了個手勢說道。他很冷,即使“灰獵犬號”現在正與一艘浮出水麵的U型潛艇相向而行,他依然渴望能讓身子暖和起來。

“方位變了,長官,”查理說道,“變動很快。2-0-5。2-0-3。距離9-3-0-0。9-2-0-0。”

U型潛艇正改向右舷偏轉。它一定以為自己在“迂回機動”後與“卡迪納號”拉開了足夠的角度,現在正是靠近“卡迪納號”發動襲擊的好機會。

“左標準舵。轉1-8-0。”克勞斯說。

“灰獵犬號”正開足馬力向敵艇直撲過去。U型潛艇在浮出水麵之前在水下潛行了太久,因此對形勢的了解遠不如克勞斯——對於一個陷入敵軍重圍的人來說,這的確振奮人心。

“方位在改變,”查理說,“距離九千碼——不,8-8-0-0。”

不久,它們就會相遇。

“把定1-8-0。”航海軍士說道。

“很好。”

“目標方位2-0-1。距離8-6-0-0。8-5-0-0。”

“灰獵犬號”的艦炮正在向右舷對準,U型潛艇隨時都可能在其右舷艦艏的暗處出現。

“方位2-0-2。距離8-3-0-0。”

還有不到五海裏。該來的終於來了。瞭望哨大呼一聲,克勞斯麻木的雙手端著望遠鏡,正想舉起來,就聽見“轟!轟!轟!”三聲炮響。他並沒有直接望向接觸方位,而是順著飛射的炮彈的指引望了過去。然後,他看見了,遠處出現一艘U型潛艇灰色的方形輪廓,潛艇一側揚起了水柱,浪花打在了艇身上——“轟!轟!轟!”它的四周滿是水柱,幾乎完全擋住了它。克勞斯看到潛艇的時間前後不超過一兩秒。接著,震耳欲聾的悶響消弭,什麽也看不見了,望遠鏡的視野中隻有灰色的海水,它先躥升,然後又隨著顛簸的艦身墜落。汪洋大海,茫茫一片。他暗吃了一驚。他看到炮彈散落在了呆若木雞的敵人周圍,但沒有看到一次有效命中——他強迫自己要現實一點兒——隻有看到火光和瞬間的光亮,才是一次有效打擊。

“火控呼叫艦長。‘已向方位1-9-9的目標開火。’”通信兵說道。“‘距離八千。共發射二十七枚。沒有命中。’”

沒有命中。

“很好。”

又得做決定了,分秒必爭,要麽和四海裏外的一個敵人單對單,要麽處理另一個方向十二海裏外的六個敵人。

“左標準舵,”他命令道,“轉1-0-0。”

“灰獵犬號”正在掉頭回去,遠離敵人。他能看到操舵艙裏有人在交換眼神,他們意識到了這個命令背後的含意。他完全可以用一兩句上級對下級的強壓式話語命令他們抹去臉上的異樣表情,但他什麽也沒做,他不會為了這種目的而動用自己的軍階。他也不會試圖為自己辯護。

他本來可以趕至U型潛艇的失蹤地點,用不了一刻鍾“灰獵犬號”就能抵達附近區域並進行聲呐搜索。他有可能搜獲目標信號,但概率約為十分之一,甚至五十分之一,而在一個小時的搜索時間裏,船隊隻會越駛越遠。在船隊警戒幕前方,另外三艘艦船即將投入戰鬥。他必須毫不猶豫地出手馳援。遭受炮擊的U型潛艇已經消失,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它都不會冒險再次浮出海麵,畢竟它沒有料到一個對手突然殺出迷霧,並用艦炮猛烈射擊它。U型潛艇已經落在船隊後麵了,如果它再次上浮,隻會落後更遠。到那時,即使知道船隊的準確位置、速度和航線,它也隻能趁著夜色正濃時加以趕超。在他的迫使下,這艘U型潛艇將在好幾個小時內毫無用武之地。現在,他們最好立即返回船隊,而不是在這裏徘徊,試圖從一個沒什麽希望的局麵之中強求成功,而且他的炮彈並未命中目標。U型潛艇的上層建築不僅堅固,還能承受一定程度的炮擊且不會破壞其水下性能。或許,有那麽一絲機會,一絲渺茫的機會,潛艇隻能輕微潛入水中,無法下潛更深,或許還有漏油,很快就會暴露自己的位置,但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冒進主義,他相信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把定1-0-0。”航海軍士說道。

克勞斯快速的轉向命令裏凝聚著他訓練有素的直覺,可謂當機立斷。如果用正常的邏輯思考,或許將耗時好幾分鍾。

“很好。”

“艦長,長官。”查理正用傳話筒對講。

“嗯?”

“魯德爾中尉過來了。他能和你講兩句嗎?”

“很好。”

“艦長,”魯德爾說道,“我可以試試調試雷達,但要想提升性能恐怕不太現實,長官。”

“難道你不能想想辦法?”克勞斯質問道。

“四天前我已就此交過一份書麵報告了,長官。”魯德爾答道。

“的確如此。”克勞斯承認。

“長官,我得先把它關上才能調試。”

“需要多長時間?”

“也許兩個小時,長官。即便如此,我也不能保證結果,艦長。”

“很好,魯德爾先生。那就別管它了。”

雷達不靈光總比沒有雷達好。“黑夜將到,就沒有人能作工了。”(56)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想到下麵上一趟廁所,這種欲望壓倒一切。如今似乎是最有利的機會,也是他從應急艙被召來以後的首次機會。不,他還有一件事要先處理完。“灰獵犬號”正在駛離“卡迪納號”, “卡迪納號”需要自己返回船隊,不能讓它產生遭到遺棄的想法,而且它對當前的戰況並沒有他了解得多,所以要先讓它放心。

“傳令兵!記。護航指揮官呼叫‘卡迪納號’。‘潛艇現處後方七海裏之地。再會,祝好運。’帶去信號台。奈斯特龍先生,你來指揮操舵。”

他衝到了下麵,甚至在解決當務之急時,他腦海裏還在琢磨剛才的信息。形勢十分嚴峻,就連報告敵方潛艇在七海裏之外的信息都成了一劑強心劑,但“卡迪納號”或許能聽出言外之意。毫無疑問,它會放棄短直線曲折機動,拚盡全力向運輸船隊衝刺。

“信號台報告‘卡迪納號’已經確認了消息,長官。”等他再次回到艦橋上,傳令兵向他說道。

“很好。”

他的衣服還晾在散熱器上,甚至看到它們都讓他覺得很激動。他脫下羊皮大衣——解開第一個紐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還有那件製服外套,剛拿起毛衣卻注意到自己還戴著頭盔。艦上的其他人在數小時以前、戰鬥警報剛剛解除的那一刻就摘下了頭盔,他自己卻一刻未歇,沒有時間做這件事情。他一直穿著這身衣服到處奔走,就像一個身穿大哥的軍服的孩子。

“把這個掛起來。”他解開頭盔,遞了過去。

穿上毛衣的那一瞬間,他整個人都暖和了。毛衣吸收了散熱器的熱量,簡直太棒了,脖子上圍著的圍巾也一樣暖和。他穿上製服大衣,包裹住這份神奇的溫暖。兜帽也是暖洋洋的,裹著冰冷的腦袋和耳朵。他迅速扣緊下巴下麵的夾扣,對這個待他不薄的世界滿懷感激之情,最後套上了羊皮大衣。他把冰冷的手放在散熱器上,直到經受不住(時間不太長),然後戴上了同樣溫暖的毛皮手套。說來也神奇,短短兩分鍾竟能讓人產生冰火兩重天的感覺。